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雨來的。
赤著腳一直走到紅木雕花窗邊,伸手將窗只往外一推,雨後泥土的清新便撲面而來。雨不偏不倚地打在屋外的芭蕉上,發出噗嗒噗嗒的聲響,使得心也莫名其妙寧靜下來。而遠處像是被拉上一道雨簾,和灰亮的天映襯出一片朦朧。
席蔽語這才感覺到腳底有些涼,卻又不忍放棄眼前的雨景,只好曲起腳掌,剩下腳尖點著地,雙手和腦袋都擱在窗沿,就這樣觀賞了起來。觀賞得太過專注,以至於沒有聽到門外自遠而近傳來的腳步聲。
直到晚歌一個箭步衝過來扶住席蔽語,近乎處於騰空狀態的席蔽語才從飄遠的思緒中迴轉:“啊,小姐,快快快……快穿上鞋子。”
“小姐,您要看雨不是不行,可再怎麼也得先穿好鞋子呢。您別看現在是暑天,可這早晨也還是涼的,您要是再這麼站上一會兒,指不定……”晚歌邊伺候著幫席蔽語套上鞋子,一邊也不忘說話。
晚歌擡頭就看到席蔽語皺起的眉頭,立馬將話調轉:“小姐,陶姨娘要是知道奴婢沒能伺候好小姐……”
席蔽語轉頭看向窗外,衝還在喋喋不休的晚歌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下去了。晚歌這才住了嘴,從外間端來洗臉水,將絹帕沾溼了遞到席蔽語手上,從旁偷偷斜睨席蔽語臉上的神情,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席蔽語擦完臉,將絹帕遞還過去的時候,就看到晚歌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嘴角不自禁牽出一抹笑容。晚歌見席蔽語往自己這裡看過來,還以爲她是想問陶姨娘:“小姐,奴婢今早去姨娘房裡,見姨娘她似乎著涼了……”
還沒等她話說完,席蔽語一墊腳就站了起來,晚歌知道她是要往姨娘那裡去,趕忙取過椅子上的外衫給席蔽語披上,扶著席蔽語走出了屋子。
主僕倆才走到陶姨娘房外,就聽到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接著就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晚歌和席蔽語加快腳步,一邁入房門,就看到陶姨娘掙扎著要俯身去撿地上的茶碗碎片。晚歌搶先一步去拾,席蔽語則繞到牀前扶住陶姨娘,輕輕地拍了拍姨娘的背。
“姑娘,您已經醒了?是睡得不好麼?我這就去吩咐廚房熬一碗安神湯來,您再去牀上躺一會兒吧?”說著,陶姨娘就要掙著起來。
席蔽語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好不容易纔握住她的肩膀,陶姨娘擡頭看見席蔽語臉上有些凝重的神情,只好作罷:“姑娘,我就只是著了點涼,暑天這點小病很快就過去了。”
這下是晚歌說話了:“姨娘,您就好好躺著吧?奴婢這就去跟廚房說,等會兒就去端來小姐的安神湯,還有姨娘的藥。”
席蔽語點了點頭,陶姨娘笑著說:“是了,我怎麼把晚歌就忘了。”
晚歌用盤子端著碎瓷片笑著就要走出去,臨出門前突然一拍腦袋:“瞧奴婢這記性。姨娘,恐怕安神湯下午才能給小姐端來了。”
“怎麼?張嬸今兒不在府裡麼?那去三老爺那頭的廚房問問看……”陶姨娘咳嗽著問。
席蔽語幫忙爲陶姨娘順氣,同樣很疑惑地看著晚歌。晚歌回道:“今兒是十五,小姐要去比壽軒呢。”
“瞧我也給忘了。晚歌你也先別忙了,先給小姐裝扮好,現在時辰也不早了,從落玉閣到比壽軒還有好一段路。老太太每月就盼著跟幾位小姐吃頓午飯呢。”陶姨娘說著便轉頭對席蔽語打量了一番,“姑娘您也別穿的太素淨了,穿身亮色的,老太太看著也開心。”
席蔽語卻對著晚歌指了指盤子裡的碎片,又指了指半靠在牀上的陶姨娘,意思是堅持要讓晚歌先去廚房端藥來。陶姨娘臉上雖然欣慰,但嘴上還是說:“姑娘,我這病不要緊,老太太那邊要緊。”
卻見席蔽語指著自己的喉嚨,晚歌在旁邊試探地問:“小姐您是要現在喝藥嗎?這藥往常不是正午才喝的嗎?”
陶姨娘想了想:“是了,晚歌你就去廚房把我和小姐的藥端來吧,指不定小姐要在老太太那裡待多久呢,早點喝總是好的。”
等廚房把藥端來喝下之後,席蔽語這才攜著晚歌往前院走去。這會兒雨已經不再淅淅瀝瀝了,只是輕描淡寫的披覆在人的身上,因爲晚歌撐著傘,所以連這點溼潤都被隔絕在外。行了一路,也只看到府中負責清掃採買的小廝婆子們,主子一個都沒瞧見,想是都到比壽軒去了。
比壽軒裡的婆子過來給席蔽語問安,接過晚歌手中的傘:“二小姐到了。兩位夫人,還有大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也都已經在裡面了呢。”
不用這婆子說,聽這從屋子裡傳出的歡笑聲就知道了。婆子殷勤地爲席蔽語打起簾子,就聽裡頭有人通報:“二小姐也到了呢。”
只聽老太太爽朗慈愛的笑聲:“語兒來啦,來坐祖母身邊,怎麼又瘦了不成?”
席蔽語笑著走到老太太身前,福了一福算是給老太太請安,接著也給坐在下首的範氏、姚氏福了一福,再向在座的姐妹點頭笑了笑,最後才順從地坐到老太太旁邊的位置。老太太慈愛地握住席蔽語的一隻手:“我可憐的語兒,幾天不見怎麼越發清瘦了?是吃的不好麼?”說著就看向立在一旁的晚歌。
晚歌俯身笑著說:“老太太,小姐一向胃口就不大,加上昨晚雨聲鬧的,睡得也不好。所以今兒看上去是清瘦了,不過前幾天劉大夫還說小姐身子大好了呢。”
“是真的?那真是……”說著說著老太太眼角就溼潤了,“果然是知章這孩子在保佑語兒呢。”
席蔽語反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衝她老人家笑了笑點了點頭,伸出另一隻手接過丫鬟遞上來的帕子,爲老太太揩了揩眼角。姚氏在下首揶揄地說道:“我看啊語兒確實是清瘦了,是想老太太想清瘦了呢。”
老太太開心地笑得一搖一搖的:“可不是麼?語兒一向這麼暖心。誰像你們這一個個,哪回你們不是珠圓玉潤地跑來見我的?我這老人家可就語兒這麼一人念著咯。”
席蔽靈跺了跺腳:“老太太就是偏心二姐姐,眼裡早就容不下咱們了呢。要我說啊,咱們趕緊去餓兩天再來,越是面黃肌瘦啊,老太太就越能明白咱們的孝心呢。”
說完好似就要扭著身子出去,老太太在榻上笑到不行:“你這小猴子,祖母怎麼容不下你們了?等等就吩咐下去,今後府裡就不採買雞鴨魚肉了,每日啊就給你們供上幾擔子蔬菜,保管我下回見到你們啊,頂個勁兒地誇你們孝心感天動地。”
席蔽語在一旁也微微笑了起來,從右側看過去,已經是滿頭銀髮的老太太,臉上卻是令人忍俊不禁的俏皮。這時門簾被打起,有人從外面走進來,而且還高聲說著:“老太太這就要下禁肉令了?”
範氏見兒子來了,立馬衝席傳招手:“可不是麼?老太太說要咱們表表孝心呢。”
席傳給老太太請了安之後,又給自己母親和姚氏請了安:“看來孫兒得馬上去靜安堂一趟,再不然可就晚了。”
“行了行了,你就別把你們姨祖母請出來了。我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很孝順,就讓你們姨祖母安心念經吧。”老太太指著席傳,無奈地笑著。
席傳起身很認真地作揖:“是,孫兒遵命。”倒又把老太太逗得一陣大笑。
笑過之後,老太太難免問起大孫子的近況:“傳兒你怎麼從翰林院回來了?我聽你父親說,最近翰林院不是要開始編修麼?”
“這不還沒開始麼?孫兒心裡有數呢。”席傳接過範氏遞過來的茶,回答上首的祖母。
老太太看了看範氏,接著問道:“大媳婦啊,躍兒這孩子的書念得怎麼樣了?前陣子聽他說想換一個先生,先生找的怎麼樣了?”
範氏擡頭笑著說:“老太太您就別操心了,躍兒一向認真著呢。這請先生的事兒,不是說請就能請的到的,您也知道躍兒這孩子對先生一向挑的很。”
聽到這,席傳正想說話,卻感覺母親用鞋尖踢了踢自己,只好低頭繼續喝茶。卻聽一旁的姚氏用衆人剛好能聽到的聲音說:“老太太,洋兒也六歲了,是不是也得給洋兒請個先生呢?前兒我跟老爺說自個兒做主請一個就得了,可老爺說這事兒得老太太您說了算,可我說啊咱府裡各房不是各過各的麼……”
其實姚氏這話說的不好,要知道老太太一向最恨人說什麼“各方各過各的”,偏偏姚氏平時就不是個有眼力見的,難免惹老太太生氣:“哼,你倒是挺有主見的嘛,那就隨你們去吧。再說,你那丈夫不是很本事麼?”
姚氏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又找不到補救的方法,只好硬著頭皮說:“得了老太太的吩咐,那也就好辦了。”
氣氛一下子僵了下來,席蔽靈知道自己母親說錯了話,只好出來打圓場,對著坐在左側的席蔽容和坐在右側的席蔽微說:“大姐姐,四妹妹的生日不就是這個月底麼?”
“是呢,微兒你想要什麼東西?”席蔽容瞥了一眼上首幾個長輩的神情,接腔道。
席蔽微怯懦地看了看兩個姐姐:“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不過老太太的興趣倒是被成功勾起了:“微兒明年也要及笄了,就該趁著現在好好玩玩,姑娘家還是天真爛漫些好。”說完,有意無意地瞥了瞥坐在身旁的席蔽語。
姚氏適時地搭腔:“可不是麼?嫁人了以後就常常想起當姑娘那時候呢。”
“微兒的生日恰好是月底,咱們府裡的荷花也差不多開全了,到時候辦個遊園會倒是可行的。容兒和靈兒平時不都有玩得好的女伴麼?到時候一塊兒叫到府裡來。”範氏建議道。
席蔽容和席蔽微點頭:“是,到時候拖也把她們拖來,給咱四妹妹熱場子。”
老太太笑著說:“這樣吧,這兩天給你們這些小姐妹們下個帖子,讓她們二十五那天一起來府裡玩,辦個熱熱鬧鬧的遊園會。我這把老骨頭也可以找找樂子。”
大家也都笑了。席蔽容、席蔽靈和席蔽微在底下已經討論開,老太太轉頭衝席蔽語貓膩地笑了笑,輕聲地說:“語兒也想想給你四妹妹送什麼禮物吧?”
席蔽語知道,老太太這是讓自己一定要出席的意思了。
衆人在老太太那裡用了午飯,又談笑了一陣之後,老太太感到有些乏了,衝衆人擺擺手:“晚飯就不留你們吃了,都回吧。”
姚氏和範氏留下伺候老太太休息,席傳便回翰林院去了。席蔽容四姐妹都退到外間來,有婆子過來小聲說:“回四位小姐,外面天兒已經放晴了,這傘等會兒讓奴婢給您送過去吧。”
席蔽容“嗯”了一聲,轉頭對席蔽語說:“二妹妹你好好休息,劉大夫的醫術總不會錯的。養好了身子,二十五號一起去園子裡玩吧。”
席蔽語對著她淡淡一笑,席蔽靈從後面擠了過來:“兩個人說什麼悄話兒呢?故意瞞著我。”
“就你多事!”席蔽容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伸手拉起跟在後頭的席蔽微,“微兒咱們回去了,昨兒不是還讓我教你雙面繡麼?最好啊,生辰那天咱們的小壽星能穿上自己做的雙面繡衣。”
席蔽微聽自己大姐說的前半句,臉上現出雀躍期待的笑容,再聽大姐的後半句,臉色又轉爲羞怯緊張:“我還沒開始學呢,哪裡那麼快就能做好了?”
“那還不抓緊?”席蔽靈捂嘴偷笑,聽三姐姐都這麼說了,席蔽微趕緊抓起席蔽容的手往外走,倒惹得席蔽容笑罵她:“你這急性子。”
待那兩人打鬧的聲音遠去之後,席蔽語對著席蔽靈笑了笑,就要帶著晚歌走出去,卻感覺自己的手腕被席蔽靈握住,她疑惑地看向席蔽靈。
“二姐姐,這病還能好嗎?”席蔽靈粲然一笑。
晚歌在旁邊說:“小姐這病只要好好養,定是能好的。”
“啪”的一聲,晚歌臉上就吃了火辣辣一記耳光,席蔽靈揚了揚自己的手:“我是問你主子話,你一個當奴才的插什麼嘴?”
晚歌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捂著臉:“可三小姐您也知道……”
“我知道什麼?”席蔽靈瞪了她一眼,“你家小姐可什麼都沒說,我又能知道什麼了?”
“三小姐,您……”晚歌近乎哭求。
幾人還在老太太院子裡,這奴才的哭聲恐怕就是爲了請出老太太來的,想到這,席蔽靈又是狠狠地揚起手掌,正要對著晚歌的臉摔下去,手腕卻被抓住。偏頭一看竟是席蔽語,揚眉正想問話,下一秒臉上被狠狠地扇了一下。卻是席蔽語就著席蔽靈自己的手,給了席蔽靈一巴掌。
席蔽語鬆開席蔽靈的手腕,拍了拍雙手,像是要拍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然後看也不看席蔽靈呆怔的臉,直接抓起晚歌的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