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呂尚便從唐堯之時天上出現十個太陽開始講起,說道當時天下大旱,各種妖魔鬼怪現世,競相以人爲食。后羿受唐堯之命,如何誅殺了鑿齒,接著又如何剷除猰貐,呂尚講得繪聲繪色。一直講到后羿遇上了一個叫做九嬰的怪物,這九嬰一共生了九個頭,如果只砍掉其中一個,那麼要不了多久就會長出一個新的腦袋,所以幾乎沒有辦法殺掉它。好在後羿有一手絕招叫做“連珠箭”,他一口氣連射九箭,幾乎同時命中九嬰的九個腦袋,那九嬰這才一命嗚呼。週考聽到這裡,不禁浮想聯翩,心道:后羿的這招“連珠箭”倒是真的厲害,難怪他被稱爲天下第一神射手。不知當世之中有沒有人會這種神乎其技的射術?
呂尚的故事講得很是精彩,不但邑姜愛聽,琬姒和周發也都聽得津津有味,就連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周人侍衛也被吸引,全都坐了過來。最後,呂尚終於說到后羿射落了九個太陽,正準備把最後一個太陽也射下來時,卻被一個老人阻止了。這時周發問道:“這位老丈爲什麼要阻止后羿呢?”
呂尚笑著答道:“那位老者說,天下萬物的生長都要仰賴太陽所帶來的光明,如果連一個太陽都不剩,那草木就會枯萎凋零,飛禽走獸也就失去了滋養,甚至連我們人都無法存活下去了。”
邑姜雖然不懂太陽與萬物生長之間有什麼關聯,但她對父親的話卻從不懷疑。她不滿周發打斷了父親說話,便著急地問道:“那後來呢?后羿大人有沒有射下最後一個太陽?”
周發自作聰明地替呂尚答道:“當然沒有了,要是后羿大人連最後一個太陽都射下來,那我們現在就看不到太陽了。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邑姜白了他一眼,心說:我又沒問你,誰讓你多嘴了?卻聽周發又問:“呂先生,太陽那麼高,怎麼可能射得下來呢?”
呂伋聽後冷笑了兩聲,以示對周發的不屑和嘲弄。呂尚回答道:“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傳說中每個太陽裡面都有一隻金烏,后羿每射死一隻金烏,就有一個太陽從天上墜落下來。”
周發聽呂尚說得是煞有介事,幾乎信以爲真,他問:“呂先生,古時候是不是真的有後羿這麼個人?”
呂尚低著頭想了想,說:“所謂的十日並出只是傳說,誰也沒真正見過。不過按照史書的記載,夏後太康在位期間,的確是有一個叫羿的人。這個人是東夷有窮氏的首領,也擅長射箭。他幫著夏人擊敗了強敵,獲得了太康的信任。太康就把國家政務都交給羿去處理,自己卻成天田獵遊玩。結果沒想到羿趁著太康出行時竊據了王位,並自稱‘后羿’。據我推測,所謂后羿射日的傳說,其實就是後人根據這段史實編造出來的。”
琬姒卻有些不信,反駁道:“太康失國之事,我也略知一二。可是這與天上出現十個太陽可說是毫不相干,那後世之人爲什麼要無中生有地編出一個后羿射日的傳說來呢?”
呂尚道:“上古的傳說往往都是根據真實的事件改編的,后羿射日的傳說,很可能就與商族有關。”
“商族?就是商王的族人嗎?”琬姒越聽越迷惑,只覺有些難以置信。
呂尚不禁有些得意地點點頭:“不錯。商人的歷法是以天干來記日,每十日爲一旬。這十日各有不同的名稱,分別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大商的王或王后崩殂之後,一定會有一個專門用於祭祀的祭名,而這個祭名之中又一定包含著一個天干日名。在我回到中原之前就聽說,前任商王也就是商羨大人的祭名已經定了,是稱作‘帝乙’。其中這個‘乙’就是天干日名。商人的這種習俗,可能源自他們對太陽的崇拜,也可能是把太陽作爲本族的象徵。例如商人自稱是玄鳥所生,玄鳥就是黑色的鳥,或許其實就是傳說中的金烏,而商人則認爲自己都是太陽神的後代。”
聽到這裡,週考也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傳說中后羿射落的太陽並非真正的太陽,而是用來暗指商族?”
呂尚很是高興,心想:這周大公子倒也有些悟性。他微微笑道:“正是如此。我梳理了整件事的經過,猜想大概是太康即位之初,立足未穩,於是商族人趁此機會興師作亂。而太康無力抵擋商族的進攻,只得向後羿求援,后羿最終率有窮國將士擊敗了商人。這段歷史被後人附會,才逐漸演變成了后羿射日的傳說。”
可琬姒仍然不肯輕信,說道:“成湯滅夏,那是史冊中能夠找到的史實,自然假不了。可是我卻不記得史冊中曾提到過商人攻打太康一事。先生之言無憑無據,在我看來不過是想當然的臆測罷了。”
呂尚所說的那些的確只是他個人的猜測,並無其他佐證。但呂尚卻自認爲那都是十分獨到的見解,心中對此還有幾分得意和自負。因此當琬姒質疑他時,不由大爲光火,心想:憑你這小娃娃也來質問我?我就不信你的學問還能大過我?於是他道:“誰說我沒有憑證?傳說后羿曾受封商丘之地。商丘這個地方,最初是舜帝封給商人祖先契的封地。如果后羿不是幫著太康擊敗了商族,太康爲什麼偏偏要把商丘給他?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難道還不算憑證嗎?”
琬姒道:“按說這等大事,史冊之中必然會有記錄。爲何琬兒卻從沒見過呢?”
“史冊中沒有記載,並不代表沒有發生。有一種可能,就是成湯滅夏之後,見到夏人的史書中記載了商人的敗績;成湯心中不喜,便命人將與之有關的記載悉數刪改。只不過成湯可以銷燬竹簡,卻無法堵住世人的悠悠衆口,所以後羿的事蹟便以傳說的形式流傳下來。”
琬姒雖然還想與呂尚繼續爭辯,卻聽鬻熊道:“聽說先生是呂氏族人,某家倒是有件事想向先生請教。”
鬻熊此時坐在呂尚對面,一雙眼直直地盯著他。呂尚早就看出這個壯漢身手了得,是個極厲害的角色;雖說琬姒是有些難纏,但她只是個不懂武藝的弱小女子,對自己構不成實質的威脅。因此在呂尚的內心深處,鬻熊纔是他一直深爲忌憚的人,他見鬻熊開口詢問,頓時有些警惕,說道:“不知這位將軍是何方人氏?該如何稱呼?”
週考忙爲呂尚介紹道:“這位是晚輩的師父,也是我們周方的火師鬻子大人。”
呂尚向鬻熊拱手道:“原來是鬻子大人,失敬失敬。”
鬻熊道:“某家鬻熊,和先生一樣都是山野閒人,先生還是不要稱我‘大人’爲好。”
呂尚乾笑了兩聲,說:“不知將軍有何事相詢,不妨直言。”
鬻熊停下來想了一會,這才說道:“二十年前,我離開家鄉前往周國。在途經呂國之時,曾在無意之中聽說了一件怪事:呂侯大人的二公子在一夜之間忽然失蹤,竟無一人知道他的去向。這件事當時在呂國之內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不知呂先生是否也聽說過此事?”
呂尚完全沒有料到鬻熊竟連這件事都知道,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爲了掩飾心中的慌亂,趕緊說道:“哦,是那件事啊,聽說過、聽說過。但是我也不清楚其中內情,不知將軍還曾聽到過什麼傳聞?”
鬻熊咧嘴一笑道:“這是呂侯大人的家事,與我何干?某家當時只顧著趕路,可沒功夫去打聽這些閒事。”
呂尚心不在焉地說:“那倒是、那倒是……”他此刻心中在想:都怪我一時逞能,在衆人面前賣弄學識,竟惹得這鬻熊對我起了疑心,實在是失策。我以爲過了二十年,這些往事早就該被人遺忘了,沒想到連這鬻熊都聽到過傳言。這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啊。
雖然鬻熊並未繼續追問下去,但呂尚也不敢再多言。周人侍衛們見沒有故事可聽,也都四下散去。衆人在火堆旁和衣而睡,直到次日才又啓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