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遙遠的春天,我還是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盈醞著滿眼的水氣,孩童少有的又黑又濃密的長髮及至腰間,或許會從你身邊輕快跑過,或許會無聲無息站在江南小巷遙遠的一端,仰望天空中變幻的雲(yún)彩,太陽的光暈透過雲(yún)朵愛撫含笑的臉,長長的睫毛投下淘氣的影子。那是年少時光,無憂無慮伴著似有似無小小孤獨。
悠悠歲月,午夜夢迴千百遍。耳邊依然清晰迴盪著踩踏青石的聲音。哼著兒歌小手張揚著,拂過白色的牆壁,青草淡淡的香氣令人心神盪漾,江南的春天這樣無私敞開了它的懷抱,任人奢侈享用春日盛宴。巷尾是往來無幾的一個依水小道,微風輕撫中,一樹樹的新綠搖曳生姿,水上霧氣蒸騰繚繞。我會在惶惑中失了神,丟了魂兒,天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糊塗的孩子,一天的光陰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身後是無言的落日,輕輕推開後院的門,我可不想被母親發(fā)現(xiàn)我又溜出去一天。後院的桃花一片燦然,這是母親和父親栽種的,據(jù)說它們與我同歲,悄悄摘了一朵以作賄賂。家裡的房子本是外公留下的,是個有花園有主園有側園的園子。平時家裡人不多,只我和父親母親,僕人林媽,還有偶爾來暫住的小姨。進到書房,看到母親手持一本書,不時向窗前通向大門的小徑上張望,輕束的頭髮,鵝黃色修剪得體的長衫外披著件絲絨披肩,在忽明忽暗的夕照中是那麼美的一幅剪影,這個小小房間悄無聲息流溢著溫暖。
“媽媽—”我親熱叫道,母親半嗔半怒:“你還知道有家要回嗎?”
我湊著軟軟的身子向前,拿著那朵桃花在母親眼前晃了一晃,她假意繃著的臉笑了出來,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丫頭,滿園的桃花還不能讓你禁足?非要跑出去玩兒,外面有那麼大的魔力嗎?”
我學著父親的口氣徐徐地說:“汝非魚安知魚之樂!”母親不明所以地笑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能把母親逗笑是我生活中樂意而爲的趣事。看到母親開心,眼底是無盡的愛意,每每到這時,她會誇我?guī)拙洹把绢^,你是媽媽的好女兒”,而今天母親煞是嚴肅地盯著我的眼睛,引以爲豪地說:“冰兒,你是江南女兒”。是的,我知道我延承了母親+美麗的外表,輕靈的眼睛像極了母親,好似江南的煙雨迷濛浸染過,附近的幾個太太小姐每每見到我都會定睛神遊片刻,而後聒噪地說些漂亮話。
“媽媽,爸爸不是不讓您在黃昏時看書?”母親言語中流露出孩子般的狡黠:“如若你對爸爸保密,我就不責怪你偷溜出去,而且保證他也決不知道!”
“成交!”我迫不及待地答應,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快樂,是我們共同的秘密之一,我們可以在默契和互惠互利中善意地與精明難纏的父親周+旋。
母親輕撫我的頭髮,憐愛地說:“冰兒,你會否覺得孤單,如果去外面玩兒,交了好夥伴,可以邀請他來家裡。”我嘟起嘴道:“可是媽媽,我餓了,這問題待填飽肚子再談可以嗎?”母親笑盈盈地走出去,對林媽吩咐道:“林媽開飯吧,小姐餓了!”
其實母親不知道,我十分享受與她獨處的日子。
外公蘇長雲(yún)是著名的國畫大師程之崇的關門弟子,盡得程先生真?zhèn)鳎茉娔墚嫞€寫得一手好字,人稱古堂先生,由他書齋得名而來。外公一生不羈,不願爲名所累,雖年紀輕輕聲名鵲起,卻寧願隱居遠離喧囂,專心做學問。老來纔有了母親承歡膝前享受天倫之樂,對母親疼愛有加,教導有方。外公家藏書頗豐,從諸子百家到稗傳野史,從二十四史到三國演義,從唐詩宋詞到字畫鑑賞,琳瑯滿目。祖上產(chǎn)業(yè)豐厚,外公將大多數(shù)的房子盛滿了書。他把一生所得傾授相盡,對母親期盼甚殷,做個女學問家是外公眼中的高瞻遠矚,未必是母親人生唯一可倚仗的幸福。
外公把愛女**的內外兼修,讓兩代世交的祖父就認定了是未來兒媳婦。撿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把父親悄悄帶了去。結果兩人一見傾心。外公人後直呼心痛,扼腕嘆息:“孺子不可教”。
兒時沒有童伴嬉戲相伴又如何?不懂得撒嬌討巧又如何?可以無師自通地潛入書房,朗朗有聲“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母親無意中聽到,撲哧一聲笑了:“丫頭,你可知道這兩句是什麼意思?”我搖搖頭,母親煞有介事地給我講解一遍,我不覺赧然……母親憋住笑:“飯還是要吃的!”只有在對付食物時我的小孩天性才表露無遺,在母親有寵無溺的目光洗禮中風風火火地吃飯。吃過晚飯,**字是必修的功課。
母親說受外公影響,對顏真卿字及八大山人書畫極爲推崇。最愛山人水墨山水,世人只知山人畫名滿天下,鮮有人知其書法俊偉秀健。母親少時在外公的監(jiān)督下,研習名家書法小有所成。書房裡有幅外公的畫作《江南夕照》,是外公在母親出嫁時隨贈的,上面是母親的題字,率意瀟灑,自成一格“落日送歸鴻,夕嵐千萬重”。
“今天冰兒送媽媽一朵桃花,不如就練習桃花詩!”母親總是在興致來時巧立名目,盡力把做功課喬裝的不那麼枯燥,往往我也很配合,馬上表示同意。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我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出奇的喜好,對母親的美麗智慧與對父親的權威無所不能有著同樣的篤信,我的逢迎並非敷衍。
母親邊提筆書寫臨帖摩稿,邊娓娓吟誦:“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我狡黠問:“媽媽,咱家的桃花可是未到三月就開了,開的滿滿的,扎眼的很呢,寺中的爲何是四月纔開呢?”母親耐心解釋道:“寺中清冷啊,花開在山裡,自然要推遲些,如果在北方一些城市就更遲些,要到快五月時纔開。”我又歡快說:“媽媽,改天讓爸爸帶我們去寺裡見識一下吧。”這似乎纔是我真正的目的,不失時機地想出去走走。
母親頓時恍然大悟,知上當,捏起我腮,說:“放著家裡恁好的桃花不看,天天偷偷跑出去,爲何要大老遠的去寺裡看呢,豈不是捨近求遠!”我辯解:“不是您說的嗎,寺裡清冷,花開在山裡,定有所不同,日日在這院子裡還有什麼新鮮感嘛!”母親被我磨的受不過,無奈地斜睨我一眼,嘆口氣,帶著縱容的語氣應承了。
日日盼望父親早些歸來。
我的父親,是江南小有名氣的商人。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吃穿用度或多或少與我家經(jīng)營的洋貨生意都會有關係。曾祖父思想開明,雖然世代經(jīng)商,全無銅臭腐朽之氣,在及冠之年便把祖父打發(fā)留了洋,學習商業(yè)經(jīng)營。那時洋人對中華的絲織品,瓷器與茶葉有極大的興趣,輸送國貨去西洋已然成風。曾祖是較早一批與西洋人實現(xiàn)雙邊往來的江南商人。不僅把家族傳統(tǒng)的茶葉與絲織品賣給洋人,同時引進了一些時髦玩意兒西洋銀器、西洋畫、梳妝檯,還有些香水、服飾、巧克力、洋酒諸如此類。
據(jù)說祖父留洋時連西餐都學會了。心情大好時就會在家裡操練幾把,像模像樣。可見他爲父親母親私下做媒這事,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老人家一向頑童心性,卻慧眼識珠促成了一對好姻緣。
父親耳濡目染,繼承曾祖祖父之風,經(jīng)商手到擒來,家族生意日盛。這個美麗靜謐的江南小城一派新式欣欣向榮。從我記事起,便常見相熟或不相熟的太太小姐們自四面八方趕來,好奇地向母親打聽有沒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其實母親並不過問父親生意上的事,卻不好不熱情招待。她們也不過閒來無聊,無所事事像流螢般飄來飛去,張揚的裝扮、誇張的舉止比後院的桃花還熱鬧幾分。
“允太太,允先生這般出色新派的人物,虧您把家裡佈置的如此古色古香,別致有趣!”說話的是前任財政次長的太太姓吳,一身湖藍色旗袍外罩白絨坎肩,手上的鑲鑽金手鐲在她動作時叮叮作響。
母親正手執(zhí)咖啡壺,輕俏優(yōu)雅邊注入杯,邊笑言:“不瞞您說這房子原是家父的,我與妹妹成長於此。父親怕我們姐妹在這世上太寂寞,就留了這宅子於我們作聚首之地。所有的佈置還是家父在時的原貌。不過是咖啡香替代了家父酷愛的茶香,朋友們常來常往,多了些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