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先生趕到馬老大家時天己傍黑。馬老大吵吵嚷嚷地迎出來,從騾背上攙下凍成一團的先生,邊用力幫他拍雪邊道:“哪想到雪下得這大,兵荒馬亂的又不太平,著實勞乏先生了?!苯又诌汉葼框呑拥男值埽骸岸?,拴好牲口往東屋炕裡再填幾把柴禾,讓先生好好暖暖身子?!?
先生擁著大被坐在滾燙的熱炕上,一個時辰才緩過氣來。馬老大招呼老婆上酒上菜,自己陪著客人邊吃邊聊。
幾盅燒鍋下肚馬老大出來解手,經(jīng)過竈臺被老婆叫住。老婆眼角斜了斜裡屋:“那老頭兒瘦瘦小小雞仔一樣,真有那麼大能耐?”男人斥道:“你婦道人家懂個啥?人不可貌相,南邊幾個縣的人都把這老爺子當(dāng)神仙一般敬呢!”
女人聽了依舊半信半疑。瞧瞧缸裡水已見底,正待喚小叔子去井臺上擔(dān)些來,男人從裡屋探出頭來:“進來,先生有話問你?!?
甫一進門,女人便迎上兩束直直射來的目光,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心道:“這小老頭兒,吃飽了飯眼睛竟變得這樣毒!”
先生和顏悅色地問道:“大嫂子,老太太一向都是你侍候的吧?”女人點頭稱是。接著先生便詳細問起老太太的日常起居,以及這次何時患病,病狀如何等等,女人一一如實作答。末了先生伸了個懶腰,道:“就這樣吧,明早再去見老太太?!?
大雪又紛紛揚揚下了一夜,次日天明方纔見晴。馬老大和二小起牀後揮鍬揚鏟一起動手,在院子裡開闢出幾條人畜行走的通道。
循著通道董先生由馬老大引著,邁進了馬老太太的西屋。馬老大稟道:“娘,先生來了?!蓖嵩诳簧系睦先嗣暝鹕碚泻簟O壬鷵屔蠋撞椒鲎。骸袄辖憬悖上绿上??!?
馬老大安頓先生坐好。先生擺擺手,馬老大退了出去。
先生與老太太聊過幾句家常,問道:“老姐姐日子可過得痛快?”
“馬馬虎虎?!?
“兒子兒媳可還孝順?”
“兒子倒沒什麼說道?!?
先生追問一句:“想必兒媳有什麼說道了?”老太太略頓一頓:“也還過得去?!毕壬溃骸澳蔷褪羌扔泻锰幱钟袎奶幜?。她都有哪些好處,您能不能給我仔細擺擺?”老太太擡手理理鬢梢,沉吟道:“好處是有,只是一時還真想不周全?!毕壬ζ鹕恚骸拔疫@人講病,專喜聽人的好處,您一時想不周全不要緊,只管慢慢想,下午我再來聽?!?
先生出了屋子,叫馬老大將媳婦喚來。
先生望著女人道:“大嫂子可願老太太儘快康復(fù)?”女人嗔笑道:“瞧先生問的,那是當(dāng)然。”先生道:“既然這樣,你就照我吩咐的做。剛纔我聽老太太的話音兒,你們婆媳間似乎並不十分和睦。等會兒吃過午飯你就跟我到老太太屋裡,跪下陳說自己以往做的不合孝道之處,然後誠心悔過。怎麼樣啊?”見女人神態(tài)扭捏,先生耐心開導(dǎo)道:“你按我說的做了,我講病纔有效用。老太太的病若果真好了,她會從此疼你憐你,丈夫會愛你敬你,一家子和和美美,不好嗎?”女人低眉想想,又擡眼望望丈夫,方點頭應(yīng)允了。
下午先生再次走進西屋,問道:“老姐姐,說吧,您都想到了兒媳的哪些好處?”聽老人慢慢講了兒媳往日的一些孝行,先生道:“您提的都是些遠的,咱們只說近的。您一病這半年,梳頭送飯,端屎端尿,哪一樣不是兒媳操持?少幹一樁您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舒舒服服躺在炕上?!币娎咸c頭,先生道:“您兒媳就在門外,有話要對她婆婆說?!毕蛲饷娼辛艘宦暎骸按笊┳?,請進來吧!”
女人立在門外,將先生和婆婆的話一字不漏聽在耳裡,聽他們一疊聲地讚頌自己,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待聞到先生召喚,一頭撞進門來,跪在炕前聲淚俱下地懺悔自己的種種不是,乞求婆婆原諒。老太太也是老淚縱橫,連說:“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以前我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毕壬慌孕Φ溃骸斑@就好,縱有無邊罪過,一悔便消,以後婆慈媳孝,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女人去後,先生重新落座道:“老姐姐,其實一見面我就瞧出來了,您天性是個細緻人,做事講求穩(wěn)重踏實,可兒媳正與您相反,膽大潑辣,好出頭露面人前顯擺,這不同的脾性正是你們生隙的根源?!毕壬焓种赶虼巴獾溃骸澳催@天生萬物,柳綠三春暖,梅開四九寒,各有各的風(fēng)韻,各有各的秉性,怎麼能強求一致?有道是家和萬事興,一切還是應(yīng)以寬容爲(wèi)本和氣爲(wèi)上。況且以我這雙老眼來看,您這兒媳絕對不是那等潑米灑面的劣貨,而是和您大兒子珠聯(lián)璧合,持家過日子的一把好手。您吶,該知足??!”老太太咀嚼著先生的話意,長嘆口氣道:“先生說的何嘗不是?我以往也是太過挑剔了,對兒媳有許多不滿,說出來又怕她兩口子鬧不和,只好悶在心裡,悶來悶去,就憋屈成了病。今後我聽您的話,凡事多想想她的好處,心裡也就舒坦了?!?
先生道:“這一層且揭過,我猜老太太還有第二件憂心之事?!?
“先生說來聽聽?!?
“那便是您的兩個兒子了。哥哥早己成家立業(yè),弟弟卻尚未成年。兄嫂個頂個的精能過人,弟弟卻老實木訥。您必定會擔(dān)心將來弟弟要在哥哥手裡吃虧?!?
老太太一聽淚水登時涌將出來:“先生真是說中了我的心事。手心手背一樣是肉,哪一個我都不願不好!”先生手拈長鬚道:“其實這事兒不難料理。您只需找個日子,請幾位族中的長輩到家中,當(dāng)著兩個兒子的面立下文書,寫明將來分家時老大掙下的銀錢歸老大,老人留下的產(chǎn)業(yè)兄弟平分,上合天理下應(yīng)人情,哥兩個誰都不會有何異意,也就斷了日後爭執(zhí)的隱患?!崩咸膊蛔詣俸险茊埛鸬溃骸跋壬媸墙o我指了條明路!”
先生又道:“以上兩件是我看得出想得到的,除此之外老太太還有什麼別的煩惱嗎?”老太太徐徐道:“那就是老大與人合股在鎮(zhèn)上開的雜貨鋪了。”
“您是擔(dān)心他把辛辛苦苦賺的錢賠進裡頭?”
見老太太點頭,先生道:“如今小鬼子二鬼子橫行鄉(xiāng)里,也不是開買賣做生意的時候,這樣吧,您兒子對我倒十分信服,我勸勸他,叫他把本金撤回來,專心營務(wù)莊稼就是?!崩咸χ痤侀_地道:“跟您說這會子話,我覺得這病己去了一多半了?!毕壬残α耍骸拔揖褪莵斫o您講病的,病不給您講好,您兒子大老遠的把我請來幹嘛?”
半個月後馬老大拎著禮物到董先生家拜謝,說先生辭去後沒幾天母親就能下地行走,現(xiàn)今身體康健更勝從前。
二
董先生成功治癒馬老太太的事情傳開後,前來求先生講病的人家更是絡(luò)繹不絕。先生一概來者不拒,醫(yī)好病人後,窮家薄業(yè)者分文不收,富庶些的,臨走只拎上幾斤豆腐。有人不解,先生解釋道:“我家有幾畝薄田,足夠花用,要那麼多金錢做甚?至於豆腐,因媳婦就愛這一口兒,拎回去討她高興?!?
看看年關(guān)將近,各家各戶都開始忙著張羅年貨。董先生這天也和長工喜旺套上馬車,去鎮(zhèn)上大包小裹採買了許多東西回來。
大車停在門口。先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遞給迎出門的媳婦淑貞:“過年了,給你買點兒珠花胭脂?!笔缲懞舆^,告訴先生:“馬老大來了有半天了。”
先生舉步進屋,見馬老大正坐在炕沿上飲茶,含笑招呼道:“來了?老太太、媳婦都還好?”馬老大忙站起答道:“都好著呢。我媽時常唸叨,說等開春雪化了,她一定要親自來看您?!?
先生擺手道:“別,別,大老遠的,別累著老太太。老大,趕早不如趕巧,我今天出去備辦年貨,買回不少吃食,正好讓你小嬸子炒幾樣拿手菜,咱爺兒倆熱熱乎乎喝上幾盅兒?!?
須臾飯菜上桌,馬老大伸出筷子夾了一口,不由嘖嘖讚歎:“不錯不錯!先生,小嬸子年輕漂亮,廚藝又這樣好,您真是有福之人??!”先生飲下一杯酒後紅光滿面,笑道:“我和你小嬸子,說起來也是緣份——她是我講病講來的?!瘪R老大大感興味:“是嗎?”
“她爸是個教書先生,得了個心慌氣短的病,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湯藥也未見好,後來聽說我善能講病,便把我請了去。我在他家住了三天,跟老爺子聊了三天,幫他去了心魔,病很快就好了。老爺子對我感激得不行,說像我這樣通達事理的人實在少見,一定要把女兒許配給我。我年歲漸漸大了,也確實需要人照顧,便應(yīng)下了。套句鄉(xiāng)間的粗話,我這頭老牛,硬是嚼了棵嫩草哩?!?
馬老大道:“什麼老牛嫩草,先生講病救人,積德行善,活該有這樣的福氣呢。”
兩人喝得高興,談得投機。先生漸漸有了些醉意,擡眼看馬老大突然停杯不飲,翕動著嘴脣似乎有話又不敢說。先生怪道:“怎麼了?有事就直說嘛?!瘪R老大道:“先生,跟您說實話吧,我今天來,一是看您,二來還受人之託,請您出外講病?!毕壬Φ溃骸拔耶?dāng)是什麼事!行,我能去?!?
“可那病人不是一般百姓……”
“是誰?”
“我們江北的……保安隊長吳翰章。”
啪!先生將筷子猛摜在桌上:“是那個漢奸!”馬老大低眉垂眼地道:“我知道您一定不肯去,可姓吳的財雄勢大,又有日本人撐腰,在我們江北可是跺一跺腳滿街亂顫,他託我來請您,我不敢不來呀?!毕壬淙坏溃骸澳慊厝ジ嬖V他,董某才疏學(xué)淺,他的病我講不來!”
三
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面,初二一早吃過淑貞精心烹煮的麪條,先生像往常一樣在院中揮臂踢腿地活動身體,突聽有人噼啪打門。喜旺跑去開門一看,見是鄰近駐馬屯的徐啞巴。
啞吧哇哩哇啦一陣口說手比,先生瞧出意思是請自己前去講病,說道:“好吧,我跟你去?!?
啞巴家孤零零處在屯邊的一座高崗上。先生進得門來,見裡面黑黢黢的,好一陣雙眼才適應(yīng)了,看清屋角小炕上躺著一人。走近細瞧,見那人不到三十歲年紀,一條胳膊血跡斑斑,雙目緊閉呼吸粗重,觸觸額頭熱得燙手。
先生有些哭笑不得:“你這傻啞巴,這樣的病哪是我能講好的!”說話間他目光一移,見那人枕旁赫然擺著一柄駁殼槍,不由大驚失色,指搶問啞巴道:“這是他的?”啞巴使勁點了點頭。
先生暗自思量,聽說這些時鬼子正在附近山裡圍剿抗聯(lián)隊伍,莫非這人是抗聯(lián)的?他向啞巴詢問病人的來歷,啞巴比劃半天,意思是自己上山砍柴,見這年輕人昏倒在樹林裡,便將他背了回來。
先生更加坐實了自己的判斷,他叮囑啞巴好生照料病人,說:“我這就去請能給他看病的大夫!”
先生匆匆趕回家後,吩咐喜旺立即套車,隨自己去鎮(zhèn)上的中醫(yī)堂走一趟。
中醫(yī)堂的沈大夫是董先生多年至交,見先生心急火燎地趕來,笑著調(diào)侃道:“往日見你什麼時候都氣度雍容不慌不忙,今天怎麼火上房似的?”董先生無暇與他說笑,道:“老沈,不管你現(xiàn)在忙不忙,隨我岀一次診!”大夫問:“是誰病了?”先生壓低聲音鄭重地道:“抗日誌士,命垂一線!”大夫心頭一震,不再多問,立即收拾藥箱隨先生上了馬車。
在沈大夫全力救治下,病人神志終於清醒,病情也漸趨好轉(zhuǎn)。幾天後沈大夫又帶了藥物從鎮(zhèn)上過來,把了把脈象道:“己經(jīng)無大礙了,只是身子虛弱,還要再慢慢調(diào)理一段時間?!?
病人從炕上擡起身誠摯謝道:“幾位大叔的救命之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董先生道:“先不用客氣,我有句話問你——小夥子,你到底是什麼人?”病人答道:“恩人面前不敢欺瞞,我姓鄭,是抗日民主聯(lián)軍的一個連長。我們一小股部隊奉命到這一帶執(zhí)行任務(wù),不幸和大隊鬼子遭遇上,很多戰(zhàn)友犧牲了,剩下的也被打散了。我一個人又冷又餓,胳膊又掛了彩,在林子裡走著走著就栽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不是幾位大叔,我這會兒一準在閻王殿裡站班呢!”
董先生幾人都笑了。董先生道:“現(xiàn)今日本人在咱關(guān)東這樣囂張,抗聯(lián)隊伍敢跟和他們硬對硬地幹,老百姓說起來誰不挑大拇指!啞吧兄弟房子偏僻,不易走漏風(fēng)聲,你就在這兒踏實養(yǎng)傷吧,等好利索了再走!”
從這以後,每隔兩天董先生便拎上些雞湯豬蹄的吃食,送到啞巴家給鄭連長滋補身體??粗嵾B長狼吞虎嚥地吃完,董先生便會好奇地打問起抗聯(lián)的一些人和事。聽說抗聯(lián)戰(zhàn)士趴雪窩子,吃野菜啃樹皮地跟鬼子苦鬥,先生常常感動得熱淚盈眶,嘆息道:“有你們這些血性漢子在,中國就不會亡啊?!?
在一次閒談中,說到漢奸二鬼子助紂爲(wèi)虐的可恨,先生便提說起了數(shù)天前吳翰章曾託人請他講病。鄭連長思謀片刻,道:“先生,這可是個難得的瓦解敵人的機會??!”先生不解:“機會?”
“對,是機會?!编嵾B長娓娓道來,“鬼子在江北幾個縣沒有多少駐軍,全靠幾支僞軍武裝撐持著,姓吳的保安隊就是其中力量最大的一支。先生可趁著給吳翰章講病的機會,勸說他不要跟著日本人把壞事做絕,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他若能聽進去一句半句,那可對江北的抗戰(zhàn)大大有利啊!”
先生點頭道:“明白了。您放心吧,衝鋒陷陣的事我做不來,這勸化人心的活兒最在行不過?!?
四
董先生由馬老大引著,走進了吳家陰森闊大的宅院。
吳翰章己在廳前等候,見先生邁入月門拱手笑道:“早聞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仙風(fēng)道骨氣宇不凡!”先生沉著面孔道:“哪有什麼風(fēng)啊骨的,不過一個糟老頭子罷了?!?
吳翰章吩咐下人帶馬老大到廂房安歇,自己將董先生讓進客廳。
踏入廳堂,首先映入先生眼中的是正中壁上的一幅春江閒釣圖,左右配聯(lián)曰:有閒真富貴,無事小神仙。見先生擡頭細賞,吳翰章道:“見笑,不過附庸風(fēng)雅罷了。”
賓主落座,下人獻上茶來。吳翰章開口道:“吳某幼時攻讀孔孟,青年遊歷西洋,也並非見識淺薄之輩,知道無論西醫(yī)中醫(yī),治病療傷都需倚仗湯藥針劑,而先生診病,卻只憑一張利口,不知是何醫(yī)理呀?”
董先生聽他話語分明有考較自己之意,呷了一口茶水正容說道:“人之患病,看著似乎都是身病,但追根溯源其實很多乃是心病——暴怒傷肝,驚恐傷腎,憂思傷脾,悲鬱傷肺,最終臟腑失調(diào),氣血阻滯,諸般病癥便找上身了。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yī),我講病就是以天理人情撫慰之,感化之,疏導(dǎo)之,助病人排除萬千煩惱,解開心中鬱結(jié)。病源去後,臟腑氣血重新振作,身病自去。這就是我講病的醫(yī)理。”
吳翰章瞇目暗思,半晌拊掌道:“有道理!那就麻煩先生也給我講講病吧。”
“敢問吳老爺什麼病狀?”
“失眠多夢,嚴重時一晚上也難以合一閤眼?!?
“何時得的?”
“有兩三年了吧。”
“可因事由觸發(fā)?
“事由……應(yīng)該是做了保安隊長之後吧。前後也看了不少大夫,西藥中藥吃了不少,但都無大效?!?
董先生微微點頭,道:“吳老爺,我有句話想問你,這保安隊實質(zhì)上就是日本人的鷹犬,你身爲(wèi)中國人,卻做著日本人的鷹犬,不知可有愧疚之心?”
“這…….”吳翰章擡頭望向先生,正遇先生刀子似的目光直直逼視過來,不由得垂下眼簾,道:“我倒想做張少帥的官兒,可東北軍沒對日本人放一槍就撤進了關(guān)內(nèi)。如今咱關(guān)東是日本人的天下,不跟著日本人幹,誰給你烏紗帽誰給你現(xiàn)大洋?”
“那是有奶便認娘了?”
吳翰章尷尬地笑道:“先生不必說得那麼難聽嘛?!?
先生指著身後對聯(lián)道:“吳老爺家資豪富,又做著保安隊長,這富貴兩字是有了,可真似小神仙般逍遙自在嗎?”
“不敢說逍遙自在,可也算順水行舟萬事隨心。”
“果真如此,就不會睡不好覺了。吳老爺,你既讓我來講病,還是推心置腹實話實說的好?!?
吳翰章離座起身踱了幾步,停住腳嘆道:“說實在的,在日本人手底下當(dāng)差著實不易,稍有差池就被賞幾個耳光,然後劈頭蓋臉一陣痛罵。這還算好的,去年到省裡開會,因爲(wèi)與抗聯(lián)作戰(zhàn)不利,日本顧問當(dāng)場就斃掉了皇協(xié)軍的兩個團長,現(xiàn)在想起來我這心都嘭嘭直跳哩?!?
董先生道:“給日本人當(dāng)差不易,這其實還在其次。吳老爺可曾想過,日本人現(xiàn)在是囂張不可一世,但難保永遠如此。有朝一日他們滾回東洋老家去,頂著一個漢奸的罵名,吳老爺,你將何以自處?”
“唉……”吳翰章嘆了口長氣,道:“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就上了義勇軍的除奸名單,也知道老百姓們背後都咬牙切齒地罵我,可……我是上了賊船下不來?。 ?
“只要真心想下,沒有下不來的道理?!?
“怎麼下?”
“走著前路思後路!”
“怎麼講?”
“對抗聯(lián)義勇軍也好,對老百姓也好,只要瞞哄住日本人,能擡手就擡手,得放過就放過。如此一來,抗聯(lián)和義勇軍知道你不願與他們爲(wèi)敵,必然不希望你這棵可歇涼的大樹倒臺,在你管轄的地面上活動時也會講求策略,讓你在日本人面前能交待過去。放心吧,真到了秋後算帳那一天,同胞們會記住你的過,也會記住你的好的?!?
吳翰章默然良久,道:“先生所言不失爲(wèi)一條明路,翰章受教了?!毕壬溃骸澳愎婺苷瘴艺f的實行,身家性命可保,良心得安,自然不復(fù)有失眠之苦了!”
五
四月裡南方早己花紅柳綠,北國纔剛剛冰消雪融。
這天是董先生請客的日子。起牀後他扔去厚厚的黑棉祆,換上了淑貞新縫製的夾衣,頓覺體健身輕,胳膊腿兒利索了不少。吃過早飯先生吩咐淑貞洗菜燉肉,自己和喜旺擦桌打酒,打掃庭院,只等貴客臨門。
正午時分客人悉數(shù)到齊,便在院中央的大槐樹下襬開席面,推鄭連長坐了首席,以下董先生、沈大夫、啞吧依次就座。
鄭連長首先站起祝酒:“各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多餘的感謝話就不說了,如今我傷愈歸隊,一定與戰(zhàn)友多殺鬼子,早日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衆(zhòng)人轟然喝彩,一同陪飲了一杯。沈大夫酒量不宏,酒一入肚麪皮便紅漲上來,慨然道:“我們幾個老傢伙就是歲數(shù)大了,要是再年輕幾歲,也拎著桿槍跟你打鬼子去!”
飲至半酣,董先生手拍桌案吟唱起嶽武穆的《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yún)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飢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鄭連長、沈大夫也隨著他高聲吟誦,啞吧也吚吚呀呀大聲唱和。
六
鄭連長走後,董先生依舊不辭勞苦地四處講病救人。清明前後十里外李家峪有戶人家將他請去,講了幾天病後先生記掛著家裡一堆農(nóng)事等著料理,辭了主人匆匆迴轉(zhuǎn)。
回到自家門首天己傍黑,先生高聲叫門,過了半晌喜旺才披著衣服將門打開。黑影裡看不清神情,只聽喜旺聲音有些慌亂:“睡下得早,開始沒聽見您叫門?!毕壬灰誀?wèi)意地擺擺手:“沒事兒,接著睡吧。”徑直走進臥房。
淑貞正在燈下納著鞋底,見先生進來,放下針線道:“回來了?我給您倒盆洗腳水解解乏?!逼鹕碜呦蚋^間。
先生疲憊地坐在炕上,無意間目光一掃,見炕邊腳地上躺著一隻男人的布襪,卻不是自己的,仔細分辨,分明是喜旺日常所穿之物。
先生心頭猛顫,面上卻不動聲色,見淑貞端水進來,道:“先不忙洗,我去看看牲口?!睆阶猿鋈?。
先生自馬棚轉(zhuǎn)回,看腳地上的襪子己不見蹤影,頓時坐實了自己的猜疑,胸口一陣痠痛,身子禁不住晃了幾晃。淑貞忙上前扶住,問:“怎麼了?”先生繃緊了腿腳道:“不礙事兒,走路累了點?!?
董先生一夜沒有閤眼,清早起牀胡亂吃了些早飯,只說還要外出講病,出了門直奔鎮(zhèn)上中醫(yī)堂來尋沈大夫。
沈大夫見先生神色不似往常,問道:“發(fā)生什麼事了?”先生不答,只說心裡煩悶,要和他喝上幾杯。沈大夫道:“這大清早的……”他看看先生,不再多說,吩咐內(nèi)人炒了幾個下酒菜,自己提出一壺陳年老酒,和先生對飲起來。
董先生一連在沈大夫處住了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即睡,睡醒再喝。到第三天夜半,先生突然醒來,披衣來到門外,遙望滿天星斗,嘆息一聲:“就這樣辦了。”
天亮後沈大夫來探看先生,董先生請他坐下,如實述說了妻子與長工偷情的家醜。沈大夫怒道:“這樣的女人還能留著嗎?您何必自己煩惱成這樣,回去一封休書就把那個爛貨打發(fā)了。”先生道:“我起初也是憤恨難平,但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我整日與人講天理人情,其實自己家便有不合人情處。我一個年近六旬的糟老頭子,佔著一個年輕輕的女子,本就不相匹配。我又經(jīng)常在外講病,把她扔在家裡和一個單身長工相伴,出來進去耳鬢廝磨,日久生情也是難免。我想清楚了,與其休了她三個人難堪,不如成全她兩個讓我一個人煩惱算了!”沈大夫聽得愣住了,良久搓手嗟嘆道:“先生胸襟,實在非常人可比。”先生搖搖頭道:“這幾天我實際上是一直在給自己講病。給別人講病都容易,輪到給自己講病,纔是最難最難的?。 ?
先生回到家後,舉止言談仍與平日一樣。幾天後他將淑貞和喜旺叫到身前,道:“我素有四海雲(yún)遊之志,一爲(wèi)講病救人,二來人活一世多些閱歷見識。只是眼下世道兵荒馬亂,一旦出去能不能囫圇回來還真不好說。這樣吧,以三年爲(wèi)限,我若平安歸來什麼都不用說,若是回不來,你兩個就搭夥過日子吧,房子田產(chǎn)都給你們?!?
聰敏的淑貞恍惚覺出了先生話中之意,一拉喜旺衣襟,兩人雙雙跪在了先生面前。淑貞哽咽道:“先生,您這麼大年紀了,外面風(fēng)餐露宿的,身體怎麼吃得消?您留在家裡,咱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先生攙起他們道:“我主意己定,不要再說了。”
兩日後先生最後望一眼灰瓦白牆的老宅,揮別含淚相送的淑貞喜旺,拉著一頭黑驢踏上了旅途。
七
此後江南江北的人再未見過先生。有去山東老家探親的,聽當(dāng)?shù)厝苏f曾有一位瘦小精幹的老者去過他們那裡,只憑聊天就能爲(wèi)人療病去災(zāi),只是不知名姓。還有去平津一帶做買賣的,看到一老者乘著一頭黑驢從大道上馳過,彷彿就是先生,只是不敢拿準。
東北解放以後,一位姓鄭的解放軍師長曾來到董先生的老宅尋訪先生。聽說先生外出遊歷不知所蹤,站在院中的大槐樹下一直悵惘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