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伴隨三十六聲沉重鑼鼓,晨光落在綠洲,拜火城內外兩城升起裊裊炊煙,街頭小販高聲叫賣。
最中心的聖殿則彩旗飄揚,裝飾華麗,遙遙擡眼,可見聖殿之內,一棟金質宮闈直插雲霄,坐立差連建築之上,宛若盤龍龍首,俯瞰大漠。
此宮自是拜火宮,號稱火神居所,哪怕是聖教教主申屠不罪也不配居住,往年只有拜火祭這幾天纔可入內,祭祀火神。
除此之外,便只有些火神眷屬尋常時日配入內侍奉火神……也就是打掃宮殿。
拜火宮金碧輝煌,巍峨肅立,宮前則是百丈廣場,皆由白石燒砌而成。
修建如此寬廣,足以容納萬人落座。
今日,便是申屠不罪籌備許久的拜火祭。
萬餘教衆,身著整體玄黑,繡著紅邊的聖教朝服,於拜火宮前的百丈廣場侍立。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也有富甲一方的胖員外……所有人皆是神情肅穆,對著拜火宮躬身行禮。
聖教雖是江湖門派,但本質還是宗教勢力,門下教衆,無人不信火神,就連申屠不罪本人,其實也是最爲忠心的火神門徒。
也就只有以孟婆爲首的寥寥百人,對火神嗤之以鼻,之所以入教,也不過別有所圖。
拜火宮前,擺著一柄交椅。
交椅之後,便是門戶大開的拜火宮,宮內大堂,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參天巨像,自是火神。
這把交椅,也無人落座……此乃火神之座。
申屠不罪與孟婆,以及其餘幾位聖教高層,皆似侍人,站在交椅兩側,腰桿挺拔,卻又暗自垂首,以表對火神敬意。
熾凰閣主,西域孟婆,身著華貴的祭祀服,衣襟金銀飾品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叮鈴作響。
雪膚挺鼻,眉心點著焰狀胭脂,朱脣赤紅,緊緊抿著,面無表情,在此場合,更顯聖潔肅穆。
哪怕說她乃火神之女,也無人懷疑。
聖教教主申屠不罪,身著赤紅祭祀服,腰間挎劍,劍眉星目,氣宇軒昂,雖身份高貴,可同孟婆站在交椅兩側,竟也顯得自慚形穢,比之不及了些。
廣場之下,萬千教衆偶爾擡眼,望向孟婆,皆有些眼神驚豔。
拜火祭每年都有,孟婆也不是第一次盛裝出席,可次次皆有人爲之神魂顛倒。
若說江湖人入教,最開始,絕大多數一定是奔著孟婆而來,只望能得見這位絕世美人一眼……日後被怎麼洗腦信奉火神,那也是以後的事。
孟婆神情平靜,看似肅穆聖潔,高不可攀,實則滿腦子想男人。
昨夜光顧著和那狗男人調情親親,都忘了問他該如何潛入拜火祭。
唉……男色誤事,男色誤事啊。
孟婆眼神嚴肅,掃視白石廣場之下的萬餘教衆,身爲武魁,視力超絕,雖相距許遠,可她還是清晰可見每人臉上神情。
所有人注意到孟婆視線,皆心中一顫,垂首侍立,不敢與之對視,還當孟婆是在整紀肅禮。
可不會有人知道……她只是在尋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個狗男人。
掃視一圈,孟婆才稍顯失落收回視線……尋不到他。
那他該如何潛入拜火祭?
孟婆朝四周打量……以他的武功,尋常暗哨攔不住,他應當是在某個角落貓著,靜待時機。
斟酌間,聽得幾聲‘鐺鐺’作響的鼓聲,讓孟婆很快得收回視線。
時辰到了……
在場萬餘人,聽得鼓聲,更爲安靜,落針可聞。
申屠不罪側眼打量孟婆一眼,視線平靜,他看似青年,實則比趙無眠的年紀要大一輪,可心態卻很年輕。
見狀,眼神浮現一絲莫名笑意,卻也並未在意……孟婆的武功,雖是很不錯,但也就那樣。
孟婆不重要,能不能殺了趙無眠,才最重要。
他收回視線,上前一步,似笑非笑的神情化作一片肅穆,掃視一圈後,才朗聲道:
“諸位教衆,今日我等齊聚拜火宮前,承天意、秉神諭,祈願西域風調雨順,萬民安康!”
他的聲音如洪鐘大呂,在聖殿上空迴盪,教衆們紛紛低首合掌,虔誠祝禱。
申屠不罪微微頷首,隨即眸光一凜,語氣卻又陡然轉沉:
“然而,今日之天下,卻有人禍亂朝綱,矇蔽聖聽!
“未明侯趙無眠,狼子野心,欺君罔上,身爲反賊,挾天子以令諸侯,致使朝堂昏暗,黎民塗炭!”
申屠不罪在教內威望極高,三言兩語,不外乎說了些大義凜然的場面話,可已經勾起教衆心中熱血,皆是高舉雙臂,順著喊道:
“清君側!誅奸佞!”
孟婆沒料想申屠不罪這廝在拜火祭這重大節日還說這話……祭祀就好好祭祀,罵她男人作甚?
她表情有些發冷,當時在漠煙驛,溫無爭一句‘高估趙無眠’就弄得她怒火中燒,如今申屠不罪此語更甚。
她側目看去,杏眼微瞇,冷聲道:
“教主祭祀就好好祭祀,別讓俗世戰事,擾了火神清淨。”
“哦?”申屠不罪回首看她,神情帶著一絲笑,“孟婆似乎很不喜他人對未明侯妄加置喙。”
孟婆表情更冷,申屠不罪此語,近乎已是告訴她……你與趙無眠的姦情,我知道。
但申屠不罪沒有證據,顯然只是猜測……也對,漠煙驛死那麼多人,趙無眠又來了西域,自會將她與趙無眠進行聯想。
若申屠不罪當真對她沒有一絲疑心,那他這麼多年教主可謂白當。
雖然本就打算今日撕破臉,可也不知自己那狗男人在不在,若她先怒火上頭隨意自爆,定要壞了趙無眠的原先計劃,自己也得死在這。
孟婆雖然不願再繼續逢場作戲,可還是深呼一口氣,沉默不語。
申屠不罪臉上笑意更甚,回首俯視廣場萬千教衆,繼續朗聲道:
“我西域定遠軍,承天命、順民心,已於月前攻破玉門關,誓師東征,共襄義舉,滌盪妖氛!”
“共襄義舉,滌盪妖氛!”廣場齊喝。
就在此時!
咻——
天外猝然傳來一聲淒厲劍鳴,萬餘教衆被這聲音激得汗毛倒豎,肌膚髮寒,剛想回眸望去,可眼角餘光便已看到天際之中,一抹白線驟然傳來。
緊隨其後便聽‘鐺’得一聲重響。
早在劍鳴尖嘯傳來之前,白線便已刺破空氣,在空中拉起一絲白色氣流,剎那橫穿廣場,在申屠不罪臉側猝然穿過,衝進拜火宮,釘在火神金像之上。
孟婆與萬餘教衆稍顯錯愕,望向拜火宮,申屠不罪眉梢緊蹙,掌心在臉頰一摸,指尖可見淡淡血跡。
他緊了緊腰間劍柄,轉身看去。
颯颯——
拜火宮內的金絲綢緞,隨著白線拉起的勁風四處飛舞,獵獵作響,透過奼紫嫣紅的紛飛綢緞,可見火神金線的心口處,插著一柄長劍。
清麗劍身,淡青劍柄……半截劍身沒入金像,餘下劍柄則急速震顫,嗡嗡作響。
所有人都呆站在原地,緊隨其後便是無邊怒火。
別管這劍如何而來,可如今竟堂而皇之插在火神像上,無疑是把他們的信仰按在腳底踩。
場中瞬間喧鬧起來,神情暴怒,剛想出口說些什麼,申屠不罪便淡淡收回視線,擡眼看向此劍射來的方向。
“你們不是想共襄義舉,滌盪妖氛,清君側、誅奸佞嗎?”
一道清朗話語,在內息下傳遍整座聖殿,所有人聞聲看去,孟婆杏眼微亮,申屠不罪神情冰冷。
白石廣場之後,一道人影踏上石階,輕風拂過,撩動他身上的純白披風。
所有人皆看向他手中一柄無劍劍鞘,昭告著此前那百丈飛劍,出自誰手。
踏踏踏————
青年的腳步聲不重,可偏偏此刻百丈廣場過於死寂,落針可聞,讓他的腳步聲在此刻如此突兀。
裹著純白披風的青衫男子,提著無劍劍鞘,面無表情,冷笑道:
“我就是未明侯,你們想清君側……好,給你們這個機會……”
趙無眠提著劍鞘,站在廣場外圍,望著眼前萬餘教衆與高臺之上的申屠不罪,淡淡道。
“嗡……”
話音落下,場中不受控制喧譁起來,怒火中燒的神情,也隨之化作錯愕驚悚,緊隨其後,場中再度死寂下來。
趙無眠掃視一圈,又問:“不是想殺我嗎?怎麼不出劍?”沒人應答。
趙無眠笑了笑,擡手解開披風繫帶,聖殿地勢很高,輕風急促,純白披風當即隨風飄向身後。
趙無眠則提著劍鞘,不緩不慢在人羣中穿行,侍立教衆不免向兩側退開。
他一席青衫,在盡數玄赤的聖教教服中,如此顯眼奪目,似天地之間,唯他一人耳。
孟婆杏眼瞪大少許,沒想到他竟毫不藏匿,就這麼光明正大,提劍而來。
申屠不罪同樣提著長劍,站於高臺,居高臨下俯視著趙無眠,瞧他堂而皇之登門拜訪,眼中卻帶笑意。
這是他與趙無眠,第二次見面。
當初得了溫無爭情報,與丁景澄東去中原,截殺趙無眠之時,申屠不罪只當此人劍法極快,恐怕不亞於高句麗的無相皇,可惜是個傻頭傻腦的癡情種。
竟爲了一個女人,冒死前去朝廷偷奈落紅絲,反倒害得自己精疲力盡,傷勢不輕,身陷重圍。
如今轉眼過去近兩年,他卻一躍成朝廷王侯,江湖頂尖,南來北往,打穿中原,南詔,草原駐地,只差西域……
如今正大光明尋上前來,爲了什麼,不言自明。
但申屠不罪還是輕聲問:“蕭遠空……聽說你二月才同中原天子成親,如今不在京師與那女帝芙蓉帳暖度春宵,卻跑來萬里之外的西域吃沙……所爲何事?”
“當然是殺你。”
話音落下,忽聽異響,拜火宮後,只聽‘咻’得一聲,倒插在火神金像上的清徐劍劍柄猛地一顫,猝然回彈。
劍身在空中拉出一道劍光弧度,趙無眠擡起劍鞘,長劍便已恰到好處,沒入劍柄。
咔嚓咔嚓————
金制巨像被長劍扎出的豁口處,驟然亮起蛛網辦的裂痕,後眨眼間痕跡密佈,單聽‘轟隆’一聲巨響,金制巨像竟向側栽倒,壓塌了半邊宮殿,金像人頭,都裸露殿外。
全場不免再度哄亂,火神像被毀,那這拜火祭還辦什麼辦?
不過此次拜火祭,本就只有兩個目的,一爲祈雨,二爲清君側……祈雨要看天老爺,沒得求,可後者……
如今趙無眠就在此地。
萬餘人在火神像倒塌的沉悶重響中,目光望著申屠不罪與趙無眠。
萬餘目光下,兩人一站廣場,一站高臺,彼此對視。
周圍黑影颯颯掠來,乃是周圍警戒暗哨,眼瞧此景,不免神情微凝,卻不敢出聲。
申屠不罪背對倒塌金像,目光冰冷,並未回眸而望,單是直勾勾盯著趙無眠。
控鶴擒龍,說著簡單,但趙無眠相距如此之遠也能控劍,甚至連申屠不罪本人都沒能察覺這其中蘊含的內息牽引……
這已經不是控鶴擒龍所能解釋的了,說是仙人之術中的‘御劍術’,也毫不爲過。
申屠不罪甚至不會懷疑,趙無眠興許連傳聞中的‘御劍飛行’都能做到。
兩人對視幾秒,皆是沉默,場中死寂,可一股殺氣,卻是沖天而起。
趙無眠冷聲道:“我知道烏達木也在此地……讓他出來,無需遮遮掩掩,將你們兩人一併殺了,我省得我離開西域後,還得再去草原一趟。”
“哦?”申屠不罪微微一笑,“那侯爺身邊的蕭遠暮,又在何處?讓她也無需遮掩,速速現身吧。”
“殺你,還用得著我同人聯手?”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侯爺。”申屠不罪嗓音忽的一冷。
同爲江湖頂尖武人,申屠不罪雖與烏達木結盟,但能單槍匹馬殺了趙無眠,自然好過以二敵一……這是所有武魁都有的傲氣。
孟婆站在一側,寬大衣袖內的素手暗自捏緊,話至此處,她已做好出手準備。
孟婆可沒什麼道義可講,若真打起來,烏達木又遲遲不露面,那她可就要與自己那狗男人進行可恥的二打一。
無論如何,先殺了申屠不罪,肯定沒錯。
“是嗎……”趙無眠沉默一秒,忽的擡手按上劍柄。
未有劍鳴,可劍已出鞘。
申屠不罪瞳孔一縮,手中斬妖劍一同而出,可哪怕是站在近前的孟婆,也不曾看到劍光閃過。
叮!
一身脆響過後,所有人的動作皆是一頓。
申屠不罪的劍,尚且拔出一半,可趙無眠的劍,已經入鞘。
他不知何時,站在申屠不罪身前。
而一席白衣的烏達木,竟也出現在申屠不罪身側,
他正擡手,掌心內息涌動。
申屠不罪喉間則帶著一絲血珠,神情驚疑不定。
方纔是烏達木現身,替他擋住了這一劍。
拜火宮前,依舊死寂。
“你早已不是我的對手。”趙無眠瞥了申屠不罪一眼後,才側眼看向烏達木。
烏達木一席白衣,似儒雅隨和的中年人。
他收回手,負在身後,似中原隨處可見的書生。
他微微一笑,“你果然來了。”
“你在這裡,我當然會來……我離京萬里,來這大漠飛沙,不正是爲了殺你?”
趙無眠與烏達木,已經許久不見,但彼此皆是對方心中宿敵。
當初武功甚微,見到烏達木,趙無眠單覺此人武功強得離譜。
如今隨著他武功愈發高深,眼力自也水漲船高……他這纔看出,烏達木的底蘊究竟有多誇張。
百年苦修,烏達木與趙無眠的境界,定是相差無幾,距離成仙……其實也只差幾個契機。
可惜,當初烏達木過於託大,武功再高也是凡人之軀,被晉王埋下的火藥炸成重傷……若非如此,歸一真人與槍魁定也得死在他手上。
趙無眠凝望著烏達木,“你可知,自己已被出賣了?”
烏達木眉梢輕佻,“你是指阿蘇爾?”
“不假。”
“那又如何?”烏達木笑了幾聲,“只要殺了你,草原尚有重回中原之機,他出賣或不出賣,於天下大勢無用。”
“天下事,在你,在我,不在他。”
“所以你纔來了西域,而非在西涼坐鎮中軍。”
“西涼一州之地,比不得你的首級一絲一毫。”
趙無眠笑了。
烏達木也笑了。
兩人笑了幾聲後,神情同時一冷,殺氣猝然直衝雲霄,驚得孟婆與申屠不罪皆是面色微變。
烏達木沒說錯……天下事在他們兩人。
趙無眠只要殺了烏達木,自可高枕無憂,平定天下。
烏達木只要殺了趙無眠,那大離女帝怕是都會不管不顧,隨他而去,眨眼中原就得亂作一團。
雖然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輕鬆入主中原……但趙無眠不死,可便永遠沒這機會。
兩人對此心知肚明。
趙無眠握劍的手,已暴起青筋。
烏達木衣袖下的雙手同樣緊握。
天下大勢,就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