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下了一晚上雪了。
天才矇矇亮,窄窄的小道上撒過了鹽水,白雪慢慢融在爛泥和枯葉裡,還沒來得及清掃,一腳踩下去濺起一身的泥點子,有雙鬟的小娘拎著裙子飛奔過來。
阿謝下意識地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有些不安的攥著洗得發白的裙幅,裙角上的泥水還一點點往下滴著。
那小娘覷了眼這張生臉,附到李婆耳邊小聲低語幾句,李婆側過去聽了,擡腳就要出去預備,臨走不忘笑瞇瞇轉過頭來看著她,“阿謝你再坐會兒。”
只是十三四歲的小身量,頭上也是未嫁女子的雙鬟,這臘月裡也還只穿著一身洗的發白的青布衫裙,姣好的面龐凍得微紅,看著叫人覺得十分舒服,倒也不是過目不忘的。
她常垂著眼,因而越發不容易看出她那輕輕淺淺的雙眸,其實是有些微微發灰的。
此刻立在跟前,手腳都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看著窗外雪已經完全停下,欲言又止,卻到底還是開了口。
“阿婆好意……可我實在補得不像樣子,哪裡還敢想著賞?我還是先回罷……”
阿謝在這燒得暖和的屋子裡待了半日,這會兒卻越發的手心裡有些發涼,捏緊了手指,覺得還是該先回去一趟商議過再看後事如何,李婆卻將她一把扯住了。
“這大雪天的,什麼事就急成這樣?”李婆嗔了她一眼,“就沒有賞,一會兒該開早膳了,你吃些熱乎的湯水再走。”
阿謝正要辭,李婆笑著按了按她的手,怪叫道“怎麼涼成這樣?”說著把手爐往她懷裡一塞,招呼著幾個婆子小娘去了。
阿謝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辭,就見那幾人還拎著紙傘,很快在雪地裡走遠了。
她有些無奈,或者今天不該出門的,一連串的晦氣。
早知道怎麼也不該答應那幾個非纏著她要往外頭看大軍回朝的小子。
其實人擠著人什麼也看不見,等圍觀的人都散了,也就是些無關緊要的散兵遊勇了。
幾個小子跑得厲害,她提著裙子狂奔還追不上,斜裡不知怎麼衝出來匹棗紅高頭大馬,她收腳不及,倒是沒撞了上去,只是摔得手都在砂石上磨破了層油皮。
她失措之下看見那張久未見過女人亮得嚇人的眼睛,這種橋段聽得太多,當下慌得顧不得摔得疼,爬起來轉身就跑,還聽那人一口十足地道的京痞,“喂喂我救了你……你就不說要以身相許也不用……”
她是真的慌不擇路……不然怎麼會撞上病急亂投醫的李府地找人補什麼衣服。
早該想到的。
李府也算得是週近的大姓,雖在平城來說並不算拔尖,但怎麼會連個針線上的僕婦都沒有,巴巴的出來另找呢?
她看到那件深青水貂皮毛領的衣服就知道壞了,就躲過前頭那兵痞,不想還有這在等著她……若也一樣能有驚無險地過了,真該往相國寺還還願去。
那毛又細又軟,她生來沒過幾次這樣的質地,細密地在指縫間劃過,於她卻像是針扎一樣——
原本只是惶恐猜測,餘光卻偏偏又瞟見袖口有些磨舊的隱隱的萬字不到頭,心裡咯噔一聲,這下再沒有別的僥倖了。
但或者只是個沒什麼要緊的內侍?
阿謝有些猶豫,李府卻肯放她逃去,況且她平日也算在針線上有些小名聲,放跑了她,一時間還上哪找這樣的人去?
何況又是一應東西都準備妥當了,阿謝只得咬咬牙,勉強定下心神先將那衣服對付著了。
誰想就耽誤到現在。
阿謝想著或者園裡要等的急了,卻還有些猶豫。
險是險,可也未必不是個極好的機會。
但這賭注未免太大。
她心裡還在反覆想著,眼看院牆那又有個小娘跑了來,她心裡一慌,情感先於理智地放了暖爐,匆匆跟邊上坐著的幾個婆子說了聲,也顧不得她們有些詫異的挽留,穿上草鞋落荒而逃。
她暗暗罵了自己沒用,另一個聲音卻彷彿找藉口似的安慰說這樣到底穩妥些。
誰知才走到二門上,後頭匆匆忙忙有小娘追了出來,阿謝想裝沒看見,卻不曾避過,叫守門的婆子笑嘻嘻地拽住了,就見那小娘跑得臉紅撲撲,眨著晶亮晶亮的大眼睛,“姊姊腳快……可先別急著走了,貴人叫賞呢。”
阿謝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僵硬。
其實她也知道補得並不多好,她的手藝在園裡並不算最好,而且慌手慌腳的,補出來自己都覺得不能看,勉強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補過罷了……要是叫阿繡聽著這事,非笑得前仰後俯不可,居然還有賞。
大約是貴人盡禮的做派吧。
阿謝知道這會兒肯定是不好辭了,不知該僥倖還是該慌張,只好跟著小姑娘又重新折回裡頭去,這回徑直送她到後廳,小姑娘替她打了簾子,笑嘻嘻叫她自個兒進去。
她有些拖延似的慢吞吞地脫了草鞋,重新將被風吹亂的鬢髮理了理,心裡還是有些沒底,聽見廳裡一身有些發啞的咳嗽,這才匆匆俯身進去。
畢竟這是在京城,她在孤獨園中也算遠遠地見過些貴人,若只是尋常的官宦,她也不能覺得有如何的景仰和緊張。
阿謝當下依禮膝行進去,到下首跪定請安。
左邊上首坐著的大約就是李府君,那右邊的……
阿謝將目光落在自己膝上,雖好奇會是個怎樣的內臣,卻並不往上首看去。
李府君眼見著進來跪下了,右手邊榻上靠坐著的老中官面色卻還只是淡淡,也知底下這事辦得並不很漂亮,面上還是照例客氣介紹一聲,“這就是常在孤獨園幫忙的謝娘子。”
那中官已經過半百的年紀,面上皺褶間隱隱發黑,耳力卻還聰敏,聽見“孤獨園”三個字,倒是多看了底下跪著的女子一眼。
隔得遠看不清樣貌,何況又是低著頭,露出烏黑的雙鬟間露著分明的頭路,倒是很安分的樣子,想著方纔的聲音,倒是個懂禮的。
“上前來。”
這聲音如同利器在磨盤上磨過似的,雖則老邁,比想象中更尖利。
阿謝遲疑了下,將膝往前頭挪了兩步,稍微將臉擡起,目光卻還不敢與貴人相接似的,還只是看著地下。
那老中官一手撐在胡牀丨上,卻並不看她一眼,瞥了眼身邊攬衣侍立的小子,捧起手裡的茶盞慢慢悠悠地啜了口,“雖然針是粗疏了些,皮子補成這般,也算得齊整……難爲你了。”
阿謝來不及欣賞他的直白,他身邊的小內侍已經自覺上前一步,一手搭著補好的貂皮外罩,一手將手裡捧著的金麒麟遞了出去。
出門在外,不見得隨身帶了什麼合適物件備賞,何況她是個女子,能賞的就更少了。就算是中官,大約也不會帶著金花之類的物事在身上……只是這卻有些重了。
阿謝下意識微微側了頭看了眼李使君,逆著光聽見他客套的笑聲,大約笑得眉眼都看不清了,“大監擡舉,還不快謝了?”
既然李使君都這樣說了,阿謝也就不多辭,老實不客氣地輕聲拜謝了,起身朝那小內侍也含笑欠了欠身,瞧了眼那金碧粲然的小麒麟,接來手中,正要朝那老官再拜一回,卻聽一聲不大不小的“啪”一聲,那老中官手裡的白瓷茶盞打翻在地毯上,茶湯和碎米登時將那那袍子和毯子染花了。
阿謝跪在地上不敢動,已經有手快的婆子匆忙上來替這中官收拾過。
她彷彿惶恐的餘光,瞥見那老中官眼角的皺紋彷彿有些顫抖,死死地盯著她看了兩眼,忽然站了起來。
阿謝被他看得幾乎是下意識地白了臉色,想往後退,那中官起身看她如此,卻頓了頓,彷彿自嘲似地笑笑,“上了年紀,連只熱盞也端不穩了。”手一拂,示意邊上忙碌的婆子退下,看了眼李使君,徑直就要往後頭更衣去。
可並沒有其他的話了。
阿謝垂頭屏氣,聽他們走得深了,這才慢慢地擡起頭,眼底卻並無過多的做錯了事的小女孩的惶恐,一閃而過平靜和失望,很快仍將眼簾垂下。
原來等著她的也仍是家徒四壁,薄薄的一層布就算是被子,只期盼寒溼的稻草後頭不要突然竄出一隻大老鼠來,並未有什麼變化。
她忍不住安慰自己,等了太久,難免會有些心急。
才退到耳室,李府的小女孩子就擠了好些過來,都要看她新得的這小金麒麟,雖只是個玩意兒,可到底是內宮出來的物事,金光熠熠的,照得人眼睛都亮了。
阿謝臉上還帶著有些受寵若驚的笑,心裡卻並不篤定,餘光瞥見外頭似乎人影一閃,就過去了。
這裡衆人把金麒麟捧在手裡傳了一遍,這才滿臉豔羨地放她去了。
走沒多遠,阿謝的腳步卻有些遲疑,來時走的可不是這條路,便見拐過影壁,小中官轉身見她來到,一點意外也沒有。可這會兒見著她的意思分明與方纔的倨傲有些不同了,只肯受個半禮,就側了身子避過了。
中官倒還是一副淡淡然的樣子靠在胡牀,已經換了一身玄青布素,聽她進走這間偏僻的小屋,頭也不擡,指了下首的小杌子,“坐。”
阿謝便依言走過去坐了。
中官有些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不動聲色的笑,自己給自己倒了盞水,乾癟枯槁的嘴脣抿了一口,“你姓謝?”
這沒有什麼,謝在南北兩朝也都算是大姓,一抓能抓一大把。
很簡單的問題,阿謝卻還有些猶豫。
中官扯了扯嘴角,彷彿也不需她的回答,當下更不扯那些有的沒的,很明白的開門見山,篤定道,“你不像是下品出身。令尊是陳郡謝氏?是山陰謝氏?”
下首卻分明沉默了片刻。
阿謝想得到有此一問,聲音卻還有些艱難,彷彿勉強從喉間擠出,“只說我生身母親姓謝……我也就跟著姓。我是生在光州。”
中官見她低眉順眼地緩慢說出來,卻並沒有對自陳私生女這個不太光彩的身世表現出太多羞愧,也只是瞭然點頭。
本來這樣的亂世,私奔,或是流離失散,或是怎樣的不幸,也都不能叫人如何訝異。
若說光州,離山陰也並不算遠,看著年齡,也勉強能對的上。
中官問了這句,卻也長久地不再說話,只默默一口口啜丨著壺中剛開的陳茶。
那一小壺卻很快見了底,中官看了眼光可鑑人的碗底,有些顫動模糊地映出自己衰老的鏡像,兩鬢間的白髮刺得人眼睛發疼,他卻彷彿忽然下定了決心。
“你我也算有緣。不若你就做我的假女,我不日就要南下養老,你可同我一道。”
這話直如平地驚雷。
阿謝有些意外,猛地擡頭盯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隨即彷彿辨出味來,忙又收了面上不該有的神色低下頭去,心裡卻知道叫人看在眼中了。
那大監面上瞭然笑意,盯著她微微發白的臉,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扣在木案上,彷彿像五彩的毒蛇吐著信子,不緊不慢的說出了原本要說的那句話,“或者,我也可以給你指一條富貴的明路。”
宮中殿宇巍峨,但天色卻還陰著,因此就算是滿月,也並不見什麼月色。
這日正輪著他當著晚班,現在還只是申正,也還早得很。
魏中官慢慢地拉起了最後一個繡著棠棣的包袱皮的四角,摺好,打上結,已經多年不需如此親力親爲,但手下卻還嫺熟。
大約也是在宮中的最後一晚,魏然早已領著人替他將歸家的東西一一裝點停當,只差叫內務再覈驗過幾個外頭的包裹。其實要緊的箱子也都封了,剩下的不過走個過場。
捧著手爐,先把那前日補好的罩衣服拎在手裡捂了捂,見著那衣服自然忍不住想起昨日的奇遇來。
謝。
魏中官滿臉褶皺隨著微笑輕輕抖動,這可真是個好姓氏。不過也不要緊,就算是不姓謝,遲早也會改回來。
只是到底年紀有些小,魏中官想著那張秀氣的臉,雖然可見和年紀並不相符的老成,卻還未能全然藏起心事,並不能覺得全然的篤定。
再調丨教一陣,或許就好了。
再踱著步子在屋子裡轉了圈,聽見鐘聲響了第一聲,這才披上罩衣服往外頭去。
魏中官推開門就是鋪天的冷風捲了進來,裹挾著地上彷彿微霜似的殘雪,魏中官定了定才緩過神來,見魏然行色匆匆領著人往這裡來,一身室內的單袍連風領也來不及披一件,就知道是出了事。
“不見了?”
魏中官臉色本就有些隱隱發青的面色,這會兒更黑得跟木炭一般,眼神裡閃過一絲銳光,這會兒雖是急著換班去,卻不得不先重新開了門回到屋內,“守著的人呢?”
魏然雖然年輕,可畢竟多少年跟著師傅再御前,面色也算持得住,示意人在外守著,把門掩得嚴實,這才轉過身來跪在石磚上,“是昨夜的事……都叫攔著不讓報信來。”說著指了指南邊,又低下頭去。
魏中官頓了頓,倒是少有的怒形於色,氣得一腳踢翻了小案,“嘩啦”一下將諸樣包裹打翻在地上。
魏然沉默,下意識要替師傅重新收拾起來,魏中官擡手擋住,忽然怒極反笑,身子都有些抖了起來,“不知死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