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故地重返,去村裡已有了公路。
近鄉情似怯。
改革開放40年,創造了人類文明的奇蹟。它讓一個百多年來飽受欺凌的民族,正以史無前例的速度,重新崛起。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城市高樓如雨後春筍,私家車如潮。城鄉二元世界的格局早已不復存在,農村普遍的小洋樓。
一條平坦的水泥公路,從村後半山經過。由陡直的小路進村,把我原有的感觀,全抹掉了。閱盡人世悲歡的大楓樹,身著新綠,不可置信地似已大大縮身。樹前竟空蕩蕩的,我在驚奇搜尋:相連三間的集體房、我的住屋、樹上的大標語,全不見了。昔日的一切,彷彿已隨歲月的風雨而去。
樹下一個拄棍老漢,正顫顫地在支篩曬辣椒——齊巴子!
青壯年都遠出打工了,剩下幾個老人和伢。有的全家外出,幾年未回。
溫飽早已不成問題,戶戶自來水接到家,還都用上了家用電器。以前今年燒這片,明年撂那片的大規模耕種,早不用了,各家種著自己的點責任地,就溝前後的熟土和一溜溝田。一切都重回搞大集體前——現在叫做“退耕還林”,種地不但再不繳稅,還有補貼。說也怪啊,還是原來的勞動工具,過去遍山墾種,全村人整年苦拼也難圓的夢,現今幾個老頭、老婆婆,就輕鬆鬆搞定。既像是神奇的魔術,又像個天大的笑話,卻太過沉重。
齊巴子威風不再,可他遠比半截紅有福氣,長壽。家族神話破滅,而他仍是留守人羣的中心。村裡獨他,享受著每月1千多元的“抗美援朝人員生活補貼”,都羨慕。
大家爭著接我吃飯,最後妥協成小媳婦家堂屋,一桌豐盛的合宴。席間,他們都埋怨我該帶夫人、女兒同來;都埋怨我該多要個孩子,因是女孩。
老會計父子都不在人世了。晉級奶奶的小媳婦,頭髮半白,她忙個不停,看去幸福而滿足??此腋U掌?,她在外打工的兒子、媳婦和八歲的孫子。我大吃一驚:小孫子,怎跟我小時系紅領巾照那麼相像?照片塞我手裡,她輕聲說:“留著,留個念想?!?
“這…你這是……”五雷轟頂,我怔怔望著她,礙於人眼,卻不便追問。天啊,這一壺夠我喝的了!
這次返鄉,其實並非首次。
當年省城讀書,先後給幺妹寄去三封信,均石沉大海。第二年寒假,我心急火燎兩千裡外趕來。在縣城百貨公司,我興沖沖買了些糖果。飾品櫃前猶豫好久,鼓起勇氣,選中副精美的銀手鐲。配上那雙有三個酒窩的小肥手,俏麗極了。
翌日十來點鐘,客車到了公社,小鎮正逢趕集。我驚喜的遇見了幺妹哥,他也好意外。他背個背篼,身邊伴著個看就才過門的喜妝媳婦。
不由一晃,我差點沒扛住——兄妹倆“扁擔親”履約成婚了!?一桶冷水從頭淋到腳,我還不甘心:
“幺妹……她…她還好吧?”
“說她今天也回孃家,正好?!?
“幺妹‘回孃家’?”我心碎得再說不出話。
他向身邊媳婦介紹我,並熱情邀我散集後去家。我內心翻江倒海,尷尬地搪塞著,把手裡的一包糖果,塞他背篼,卻沒敢掏出懷裡的手鐲。腿似站不?。煌炅耍磺械囊磺校纪炅?。我不甘心啊,我要她親口告訴我,哪怕是絶情。我想不通,幺妹如果你還在乎我,去基建隊幾個月,怎就沒有隻言片語捎來?我去讀書,一連三封信寄你……真翻篇了?你不答應等我嗎,短短年餘,爲何全都變得不可更改?
不待散集,我即往乾溝去。沒走多久,眼望遠方的村子,停步了。“還去會誰?”站了好久。掏出懷裡的手鐲,我吻了又吻,已泣不成聲。
四野無人,唯暮色下河水奔流。我把它丟了河裡,認命了。我發誓:“從今往後,老子屙尿都不朝這方(重慶方言,恨)!”
也不知一路怎麼回去的,到校即大病一場。那是讓人死了一回的感覺。
可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又違誓回到這傷心地,因爲我實在做不到。我知道我已經老了,沒有來世,不想留下遺憾,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
幺妹娘早已作古。昨天我即託幺妹的嫂子帶信去,可直等到今天,也沒等到她回孃家一見。當年我怎就沒勇氣去找她?沒出息啊,遇事瞻前顧後,我好悔。幺妹不來見我,就爲這吧?
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無法找回。但世間沒有忘情水啊,我仍想見見她;當年相托終身的姑娘,我的幺妹,你還好嗎?
當痛已被時間沖洗得麻木的今天,我也曾捫心自問:即使當年幺妹娘成全我倆,我又能否抵抗以後的回城浪潮?即使當年我倆相約私奔,面對城鄉二元格局,斷絕生路的條條鐵律,又能否牽手始終?我不能回答。平生與命運較勁的那點自豪感,瞬時全變了味,也再沒了見她的勇氣。
今天,這裡及鄰近幾個土家族、苗族自治縣,和全國一樣,都已實現全面脫貧。
2018年初稿,2021年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