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幾封電報急催:“母病危速回”
摸著我滿手厚繭,母親不住地擦淚。捏造病情,便於我請假,更擔心我三年未回,入贅土家。自己事我誰都沒說,沉默復沉默。
兩天後,進醫院補門牙。
病歷首頁的姓名、性別、年齡欄下,赫然“成分”二字入目。平日就最怕填表,連補個牙都查成分了!
我被瞬間引燃,在“成分”欄,負氣填上“黑五類”,上手術椅,優雅地靠躺著。
看過填表的白衣人轉身來,摘下口罩一擺手,話如丟磚頭:“滾出去!”
這是人話?我噌的坐起。他嘩嘩搖那病歷,跟臺蒸汽機車樣,衝我臉上呼呼噴熱氣,拒絕服務,說我壓根就不屬於“人民”。一場舌戰就此爆發,圍觀者堵滿走廊。
背得爛熟的《語錄》,是我的重型裝備。雖信仰堅定,但職業拔牙人,操嘴皮子卻不在行。三比一的非對稱較量,也不擋我精準點射,時時啞火。但他們最終把握了自己的強項,三人一擁而上,再不言語,把我從椅上硬拽下來。一路推搡,連同那病歷,送摟頂“***”。
直至頭被摁在鐵硬的桌角上,我的維權,才以慘敗收場。
更慘是結局。院方電話通知父母單位,叫家長醫院接人。院方百思不解,問我媽,我是否受過什麼刺激。當聽說是下放深山幾年調不回的知青,我發覺,他們態度都陡然變了。再沒人指責、再沒人說話……似啥都再無需計較,還給重新坐上手術椅。換了位年長的女大夫,補牙。臨走了,她還跟我媽悄悄叮囑“要注意,要注意。”那麼體貼和寬容。
似癩蛤蟆遭牛踩一腳,內外是傷,無法名狀。
好吧,不惹事。畢竟是非對錯,於我已再無多大意義。
門外走走無妨吧。
一天近午時候,獨自往附近幽靜的“hy紀念館”走走,去館內那著名景點“八十八步梯”下,我僅上過一學期的中學,看那聽過我們朗朗書聲的窗邊大構樹,可還在?那曾貼滿大字報的路邊土牆……好笑有回在半坡上,無意間發現塊種西紅柿的農田,可惜竟沒一個紅的;此物類這年代幾乎屬高檔奢侈品啊,記得自己從小到大,也沒嘗過一個蘋果,一支香蕉,碰上這好機會,止不住摘兩個就蹲著大啃。不知怎的,不多時就覺著頭暈,倒了那,天色漸暗時醒來,才搖搖晃晃……
勾指算來,這些都七年前的事了。
路人稀少,“紀念館”大門,已在馬路對面。
一過往行人,在我身邊駐足了。是的,我也發現,路旁停靠的貨車下,牽出一線液物,流向路邊溝裡;看看車上,幾個大油桶。中年男蹲下來,手指蘸蘸在鼻頭聞聞,再往嘴裡試試,進而趴地上舔食起來。
在我詫異間,又一路人也趴下了,他驚喜地輕嚷,“油,菜油!”
大街上,他們跪在骯髒的沙石路面,鮮紅的舌頭貪婪地舔著。
……
二隊知青小張先我回渝,和那曾千里來尋的“親妹”,小夫妻樣來訪了。
圓圓臉的“親妹”,比起先前豐盈的身態,暴瘦了一圈。猛想起小張曾講人乳是甜的,和他村裡糞坑舀出的死嬰,我似乎啥都明白了。坐實了作案高手,我倒有些尷尬,也替他倆難過,自己滴親骨肉啊。
補牙捱揍的糗事,我只字未提,他竟也帶來了同爲白衣園經歷。
“是呀啥病,總見你往公社衛生所跑?”我捎帶出往日疑問。他笑了,他那是去撿“乙肝”病人打針用過的止血棉球,含嘴裡。雖說染上這病幾乎終身無治,但能憑這辦“病殘”回城。
這次他從哪又得新招。
先,街邊的蹲著,兩手在地上摩擦,然後抹雪花膏似的,抹遍額臉脖子。於是面如土色的進醫院小試。
眼鼻嘴都皺成一堆,他述說腰疼。醫生先在他腰部又按又敲,而後在小腿的窮骨上掐,再翻眼、張嘴地裡看外瞧。從用藥史、過敏史、患病史,一直問到家族遺傳史。小張下手也夠狠滴,不僅讓爺爺、太祖生前……甚至直接就讓正在家弄晚飯的父親,也已亡故有年,而且皆暴斃於便血不止。於是醫生開單,化驗小便。
他躲廁所裡扎指頭,往自己熱氣騰騰的送檢尿樣裡滴血。又摸出個雞蛋磕破,滴蛋清。然後擰上瓶蓋,調酒師般一陣狂搖,“腎病晚期”證明,就此搞定,秘傳這辦法出奇的穩當。廁所裡,捏著啤酒般泡沫豐富的尿瓶,他不禁哼唱著,蹦來蹦去地自嗨,整個過程出奇的順利,都妥妥的,喜得一塌糊塗。
幾天後他去收穫。
隔著玻璃,手持化驗報告,老化驗師驚悸地眼睛睜得好大。他懷疑手拿的是張菜單——簡直就份血旺蛋花湯,他駭然將眼前的魔術師,從頭到腳地打量。又去攬一同行,來共鑑。這貨看就沒見過世面的,嚇壞了,就傻裡吧唧,不住的往這邊瞅,死活不肯過來。感知情況急轉直下,小張收斂笑容,卻沒開溜。
別人都百試不爽的了,不就按個“複製”鍵嗎,他很鎮定。
半晌,老化驗師過來了。再無驚慌,一副遍識世間騙子的老江湖相,瞧都不瞧小張一眼:他死蔫蔫擡手,蓋章,丟出單子。
“正常”。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就這?”手捏化驗單,就背面都看了,小張面目猙獰,拳捏得嘎嘎響。既無任何理由,又不作任何說明。滴那多血,那多蛋清,稠得可以街邊攤蛋餅了,居然還“正常”?你存心跟老子玩迷糊,尼瑪莫非想睡棺材板了!?
若不隔塊玻璃,不定會撲上去,將這老骨頭扭成天津大麻花。
別人萬無一失的事,輪上自己就走悖。他又提起那算命瞎子的定論,好沮喪。他很快又有新招:呃,再去弄些正宗的腎壞死病人的尿來,灌長膠管裡纏腰上。到時躲廁所放出來(監督取樣醫生,站門外),熱乎乎的,那還不真得不能再真?
人要動起腦筋來,太奇妙了。
但接著幹,怕也來不及了。他來約我回去,十年來的首次全國招生考試,就要開始。
“你說天下啥學校最冷門,挖煤?沒這學校。掃街?環衛嘛,屬‘城建局’。”他望著我,眼放光彩,興奮得搓手。“親妹”也點頭,高興得不行。
母親湊上來,勸我也趕緊回去。 當著外人雖不好挑明,可我心冷似鐵:看看去,眼下留農村的都盡些啥人。笑話,當今招生,根紅苗正的工農兵子女都百裡挑一,還顧得那些政審刷下的垃圾?想都莫想。
“兒吶,打水到井邊吶(不能道聽途說)。”
我越發聽不懂她的調,但耐不過父親加盟的通夜絮叨,頭疼。他由廠辦公樓大會計,淪爲掛牌掃街的,我卻從沒讓他省心。
回吧,知道自己已經不屬於城市。一星期後,揣著從鄰居家借的二十塊錢,踏上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