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外河水聲如雷。
頭邊放只藤帽和只搪瓷大碗,腳下順著大錘鋼釺。席下墊著厚厚的稻草,鬆軟得就像掉草堆裡。累了一天,我卻怎也睡不著。
東方不亮西方亮,一知青成了公社“基建隊”一員。雖說這活勞動強度大,又危險,但過集體生活,回來就能端碗吃飯。況且都青年人,一天有說有笑,擺脫了在村裡的囧境,和胡思亂想的糾纏。
公社換了書記,卻套路依舊,還成立了專業“基建隊”。
隊伍百餘人規模,由每生產隊,各派兩人組成。派出人由原隊裡照記工分,自帶口糧,伙食還另有補貼。“基建隊”的大隊伍,在公社正面山樑上,插幾面呼啦啦的紅旗,每日廣播喧天地砌茶梯。
我們這25人的派出分隊,到工地第一天,就成效斐然:砍樹伐竹、圍席子、割茅草,山堡後搭起一大兩小三間棚。兩小棚一是伙房,一是打鐵爐。打釺鑿石,鋼釺頭需經常淬火。高危的放炮物品,則放在不遠的天然石洞裡。奇怪吧,沒廁所,都清一色帶把的,四野巖坷隨便屙。
稍不如意的,是我隊來的另一人,竟是歷來和我尿不到一個壺裡的春兒,他要參加的決心比我更堅決。見鬼不,任經拆分,我倆也終歸一處的死磕,這就叫冤家。
這兒離公社也就兩三裡的平路,即上次我村人來洗澡的水潭上游不遠。
匆匆奔來的木葉河,在此山堡邊拐了個彎,失足跌下十幾米的坡底——全乾溝長年河水喧囂的來源。我們分隊的任務,就是沿山堡開出道三、四十米的引渠。渠頭再砌間石房,就是將來的電站,到時我們乾溝,也能用上電燈。
……
還愣有膽大的。瘦瘦的看去頂多16歲小夥,竟選了與我配對打炮眼,他握釺我掄錘!誰不知道,十幾斤的鐵錘,在個生手手裡,完全就是致命兇器:一錘砸下,輕則斷骨,重則取命,與我配對,無異陪著瘋子練大刀。
我倒於心不忍了。在他信任滿滿的一再催促下,我總算提錘上前。不敢常人那樣,長把上一手前一手後的握著,掄。我右手握得幾乎挨著錘頭了,一下下試著輕輕地“磕”。可即便小心翼翼,幾分鐘不到,他也手背腫起了。縱使再有膽,也不得不同意弄片竹條對摺起,代替人手來夾住鋼釺。
照理,掌釺人在每打一錘後,轉動一下釺。以竹片代手雖確保安全,但釺不穩,讓掄錘人險情不斷。最掉底的,是釺不能借助錘擊的反彈順勢轉動,影響錘效不說,幾錘下去,死人也再別想拔出來。
引來圍觀。有叫我去提水來灌的,有叫去拾柴來燒的,有叫我不如干脆放棄,留作紀念。幫忙的少,找樂的多,讓人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
招式用盡,近半小時鋼釺終於弄出。單衣,已被汗水緊貼背上。
過意不去,我就多掌釺,由他打。交談中我發現,實際年齡已21的青年,並非我大隊人,不僅熟知我的所有故事,尤其歎服,我半夜撿茶籽與擡喪的壯舉。
“了不起,了不起。”沒想我已名滿天下。
人本都懶,誰知我這些異常之舉,無一不出於無奈。就像有個損詞兒“雞飛狗跳”的,我想,那狗也並非欲謀不軌,只是若不躥逃,怕早瘸了;那雞它本也哪想惹事,若不飛,就被人捉去煲了湯。本能的求生行爲,竟致名聲大噪。也難怪,整日惹是生非、遊手好閒的羣體,居然也有如此另類,無異公雞下蛋。
隆隆水聲裡,我們扯著嗓子的聊。
我們“分隊”隊長“二桿子”,40來歲,是本部指派的指揮兼放炮手,施工中自成的行家。渠的走向,標高,質量標準,以致哪要打眼放炮,似沒見圖紙也無需設計,全憑他提著那桶,拿個竹片戳點石灰,這裡、那裡的幾點幾磕。
他過來了,把個棍,往我倆費九牛二虎之力打出的第一個釺眼裡一插,就手撿個破撮箕一蓋,走了。順手往挑石頭、石灰那一指。我倆面面相覷:合格了,還是再瞧不上我倆的活計,要換崗?猜不透,自己腦補。
我知道,剛纔那丟人一幕,暗下最開心的,理應是我那對頭春兒了。
不過我發覺,自來後,他就每日一聲不吭的挑石頭,不像專爲來作對。再沒聽過他唱歌,看就哪不對勁。不止慫了,掉魂似的,人也瘦得脫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