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出了意外,於是今天薅草,慣常的唱角兒就成兩差一。
土家薅草,由兩人站地邊敲鑼打鼓,即興點評說唱。誰不怕當衆丟人?因此個個奮勇爭先,相傳是“三國”時蜀軍屯戍的遺俗。
誰出的餿主意,缺角由花生米頂上,父子對唱。
老會計系個鼓,花生米提面鑼。本就個瘦得沒形的娘炮,蝦著腰滿血亮相。當他敲鑼一唱,怎就響起類似只狗崽,落大狗熊手裡的慘叫,搞出了奇特的喜劇效果。連薅在前頭的都站下了,驚奇地調頭尋看;繼而笑得東倒西歪,蹲苞穀苗間起不來了,哪還幹活。
狼狽,難得一回滿血復活,剛發力,就遭無情碾壓,估計此刻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破例免去了薅草鑼鼓,本就怪怪的,情勢竟還意外擇定了唱角——任由幺妹娘昨日餘怒消泄,死呀爛呀的臭罵。爲人隨和的老寡婦,怎就忽然這樣“硬核”,像被人掀房揭瓦。
“莫仗你兄弟多,呃,作孽自有天收,死起來一個接一個,像倒乾柴!”
這是平日積下多少恨吶;看來,其盯防之間長年鬥法,怨憤不淺,入室案成了導.火索。
突發“不適”後,人們觀察形勢,卻沒人站隊,無人蔘言。誰都不是傻子,生怕濺上一身血;更似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在靜候一場火爆互撕。
罕見的集體沉默,奇怪的氛圍,力量對比悄然驟變,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素來說啥是啥,以威猛見長的煞神,似已選擇性失明,且屏蔽了所有噪音。弓著腰,臉陰得能擰出水,跟一上足發條的鐵皮玩具樣,呼呼薅草,不應聲。功能打烊了。
情勢逆轉的震動,漫延開來。就平日被修理得跟悶葫蘆似的躺平的幾個“死卵”,也似迎來了重大的抄底機遇。再不看別人臉色,遠沒到歇氣的時候,他們公然煙鍋敲得薅鋤鐺鐺響,站著,挑釁地堂堂正正的相互點菸,公開叫板。一臉輕蔑,像是要與對手彼此有一個清晰的理解。反水了,頭很鐵。
拼了老腰,幺妹孃的叫罵時續時歇,看這臉啪啪打的!
多年的全面樹敵,齊巴子落得孤家寡人。看,大家雖不作聲,眼裡,卻都在交換著落井下石的愉悅。看看,再不狂了吧?
勝似栽秧的雨水,三伏的涼風。
薅兩鋤,我往長隊的那頭望望。一夜成名的春兒,似被人點中命門,他頭掖襠裡,毫無還手之力,看去比平時矮了一半。聽說他兄嫂偕小侄子,聯手對他實施了全天候監控,只差每晚睡覺,腳給系根繩牽著。完犢子了。
可他小子的鼻頭咋那靈呢?好幾天前,他就嗅出了我與幺妹的突然疏遠,一改我倆長期背地裡相互使勁的格局,發起了正面攻勢。幹活竟囂張的整天守著她了,再不避嫌,擺明一副跟我掐架的勢頭,恨得我牙癢。
偶滴個乖乖,你蹦躂呀,繼續花腔花調的唱呀,接著再買個牛鈴送呀?還跟我比劃比劃……就這點出息?光屁股推磨,一圈一圈的丟人!
有閒,我也不免心虛地,往不遠處的花生米父子瞅瞅。不敢承認,那夜後的酣暢淋漓,有種骨頭被拆散了,又重裝上去的感覺,說不出的通透般的舒展。但同時,也有種怎也洗刷不掉的罪惡感;連自己都再看不起自己,就想找個沒人處,把自己痛打一頓。
趁公社書記事發,本村大事也提前預熱了。
雖難比山頂六隊扎夥得緊,但退回“公社化”前土地歸屬上,就一切搞妥,誰不記得“土改”分得的自家地。
“人過河卵子過河”(順帶著),連同萬一單幹搞不成,化大爲小的二手方案,那晚也附帶敲定,路子野:分成四組,每組三五家,人少心齊。老會計造份集體分配的假帳,備查;工分本都收去春兒那,統一造假。田地牛犁,學校邊的曬壩,曬壩邊檐下的兩臺木風車,風車後的廢瓦窖,就我隔壁房幾牀曬席,兩個達谷鬥,幾把藤編打豆連蓋,都新舊搭配分妥了,年底即各奔前程。
“分”心已定,那叫崽賣爺田不心疼。似大都市裡高素質夫妻分手,人們碰面都分外客氣了。一切都悄悄變了,全是近午纔出工。
就有案在身的懶搞得,也不見閉門著急,再不睡了,像忘了自己那茬事,打盆水當道上嚯嚯整鋤磨鏟。齊巴子也見事睜隻眼閉隻眼,嘴上留德了。
將啓新途,他眉毛鬍子一把抓:
從哪弄來只禿犁,吊我屋檐下。原本每天出工,他仰頭一嗓子搞定的事兒,玩“洋”了要敲鐘。知青屋與三間集體房地處“一環”,系外村人過往路邊,要我晨鐘暮鼓地定時敲打;尤其每早餵豬那會兒,把這玩意“哐哐哐”死敲。我當即試試,像敲只破瓦罐,音效極差。
他吩咐,稍後跟村小學借塊小黑板來,掛我門前,有事無事我得捏個粉筆頭,前山種苞谷、後嶺薅草,大田裡栽秧、小灣挖荒,子烏虛有寫些集體派活訊息。還暗下對我委以重任:這當道,只要發現外人,尤其矮叫花來了,馬上報告。千萬上心,年終隊裡另給補貼。
可不,他又來了。
提只豬食桶,盛著哪家補糞坑剩的石灰,舀幾瓢水,拿截禿帚頭攪得嗵嗵響。大楓樹下架長梯,要我順樹刷幅大標語。等會還去小學,衝公社方向的板壁上也刷,一壁一字。
梯上,我重拾起“**”上街的把式,刷標。下面,是一片欽佩得悄無聲息的老小。齊巴子高聲指揮:“大,著實照大寫,八面山上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