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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戲鬼繪卷,梨園絕唱

夜半更深,西市廢棄多年的舊苑遺址本該杳無人跡,可當徐青走近時,卻發現裡面透著燭光人影,還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賓客的叫好聲,就好像這處戲苑依舊如早年間紅火。

此時月光清冷,徐青擡頭望去,依稀可見戲苑殘破門樓上書寫的牌額——‘梨香苑’。

徐青收回目光,踩著碎磚瓦片,走進門樓,專挑戲園子裡動靜最熱鬧的地方溜達。

穿過廊道,邁過院門,裡頭鑼鼓胡琴交相鳴奏的動靜愈來愈大。

徐青身邊的景象也隨著深入戲苑不斷變幻。

碎磚爛瓦重歸原位,脫落的牆皮回攏癒合,還有那牆根處的苔蘚、院裡的雜草紛紛縮回地底,整個戲苑都好像一場走馬燈,眨眼間便回到了最紅火的時候。

徐青走在最中間的廊道,回字型的戲樓裡,大紅的燈籠亮起,每處亭閣都有人影在窗前來回走動,他們步履輕盈,唱功奇絕,縱然隔著窗紗,亦能感覺到戲角兒的喜怒悲歡。

待走到一處水榭亭園時,徐青終於看見了真實的人影。

此時在戲亭裡,正有小生在扮楚王孫。

“好一座人間仙境,望腳下一朵兩朵白雲繞,迎面來三片四片紅葉飄,耳邊廂秋雁清啼五六聲,訪莊子登越峰嵐七八道,九曲幽徑不通樵,果然是清虛聖地十分逍遙!”

亭子不遠處,有一尼姑佇立在欄桿前,聽得是如癡如醉。

徐青問那比丘尼:“敢問師太法號?在何處寶剎修行?”

那尼姑看也不看徐青,她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卻又自顧自答道:“貧僧妙淨,在靜恩寺掛單修行,施主莫要攪擾”

徐青果然很聽話的轉身,不過在離開前他冷不丁的來了句:“師太春心萌動,看來是要還俗了!”

“你、你胡說什麼!”

比丘尼不是普通尼姑,那是受具足戒,遵守寺廟最嚴格戒律,並參與講經、禪修等各大法事的乞士,與尋常尼姑可大不相同。

聽到徐青的話,比丘尼又羞又惱,這登徒子實在無禮!怎能對她一個出家人,說這種渾話?

徐青兜轉身形,指著那水亭里正唱蝴蝶夢的楚王孫,大笑道:“若師太內心清靜,又如何會來聽這情情愛愛的戲碼?”

比丘尼聞言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是啊,她一個出家人爲何會迷戀這一齣戲碼,並在此纏綿繾綣幾十年,以至於自身修行都耽擱了下來.

想通箇中情由,妙淨師太頓時如夢方醒!

她朝著徐青行了個佛禮,感激萬分道:“多謝道友提點之恩,若有來生,貧僧必有所報.”

言畢,比丘尼自行唸誦往生咒,走向水亭,把那扮演楚王孫的伶人許雲宓一塊度化了去!

徐青無奈搖頭,多少有些可惜。

這些人屍體早已被官府收殮,如今枯骨朽爛不知歸處,戲苑所留的不過是些遊魂殘魄,他雖說能也能唸誦度人經咒促使他們離去,但他的度人經卻是派不上什麼用場。

徐青繼續沿著路道往前,沒走多遠,又瞧見一道婉約莊靜的身影出現在假山花園中,那人身前擺有一張古琴,十指跳躍間,有清音流轉。

女子螓首低垂,看不清面貌,但卻聽得清她唱的詞曲。

“.悠悠芳草天涯,空凝望,對斜暉,對斜暉。危樓休止上高梯,望中煙雨悽悽。聽烏啼,如醉如迷。憶遠人,夢醒難成睡。別離滋味,別離滋味,有誰知會。”

“夜烏啼,聲清悽。剖決猶疑,有兆明朝頒詔來紫泥,紫泥。風雲變色,施那恩澤洗黔黎,洗黔黎.”

徐青聽曲兒的時候,順手取出一隻海螺,那海螺名爲拾音螺。

此物是他在津門入海口一溺亡水手身上獲得,能識取音色,想聽時只需朝螺口吹足一口氣,就能聽見以往識取的聲音。

當琴女撫停琴絃,詞曲落罷,徐青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妙極,妙極!”

聽到徐青學著詞曲的迭詞調來誇讚她,琴女心下既羞赧又歡喜,她擡起螓首,露出滿是血污的空洞雙目,問道:“真有這般好麼?”

“曲美,詞美,人更美,當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女子聞言抱起古琴,羞答答起身,就要避開徐青這個外來男子,但在走出幾步後,她又忽然轉身對徐青說了句——

“多謝公子厚愛,小女子心願已了,還請公子速速離開此地,莫要被這??境所迷。”

言畢,琴女就要轉身離去。

徐青趁機追問道:“敢問姑娘芳名?方纔所奏詞曲爲何?”

“小女子李慕棠,方纔所奏爲夜啼烏。”

話音落下,整個花園便徹底沉寂下來,徐青舉目再看,靜悄悄的花園裡,除了假山花草外,哪有什麼李氏琴女!

離開花園,徐青繼續往戲苑深入,當進入第二重別院,裡面有三五看客正站在戲臺前,看那‘鍾馗捉鬼’的戲碼。

“辭過了老閻王,拜別了諸神怪,落紅塵痛掃妖霾。我只見烏糟糟一個乾坤袋,都不辨陰陽界.”

臺上鍾馗一人飾演三角,唱的如癡如狂。

臺下三五看客連聲叫好,看的則是如癡如醉。

徐青走上前,有西域打扮的看客讓開身位,用蹩腳的官話說道:“兄臺來的正好,這齣戲剛唱到熱鬧的地方。”

“這戲我知道,鍾馗捉鬼,你們怎麼有膽子聽這齣戲?”

那身若枯槁,腹鼓如妊的西域胡商大笑道:“祂鍾馗捉的是鬼,我們又不是鬼!”

徐青沉默片刻,忽然道:“傻子從來都不會說自己是傻子。”

“你什麼意思?”

胡商不滿道:“你休要嚇我,我們西域人不信你們大雍的鬼神。”

“在我來時我那同伴也說這裡有鬼,我便與他們賭膽,來這戲苑探險,如今我鬼影半個沒有見到,倒是你們大雍的戲聽著很是不錯。”

徐青笑問道:“那和你們西域的戲比起來哪個更好聽?”

胡商糾結片刻,梗著脖子道:“比起我們西域自然是差很多,但也不錯了!”

“.”

徐青目光幽幽,眼下的西域諸國哪有什麼藝術可言,更別說和傳承悠久的古朝相提並論了。

“你嘴倒是挺硬,怪不得要跟人賭鬥,跑來這裡。”

那胡商聞言還挺驕傲的挺了挺胸膛,說道:“我西域男兒比起你們,當然勇敢的多!哪像你們,一個這麼好玩的地方,竟然還讓膽小的官府封了起來”

“你不信這裡有鬼神?”

胡商盯著臺上鍾馗,頭也不轉道:“不信!”

“那你扭頭看看我是人是鬼!”

話音落下,徐青手中指甲瞬間彈出一尺有餘,嘴中屍牙寒光閃爍,整個人衣袍長髮飛揚,身後則是濃厚的陰雲氣霧蒸騰。

“鬼!有鬼啊!”

胡商驚恐萬分的看向徐青,繼而轉身連滾帶爬的往外跑,但剛跑沒多遠,他的身形便開始變淡,最後徹底消失。徐青一言一行間,已是破了胡商依託虛假執念存在的法。

臺上,優伶劉阿寶還在扮演鍾馗。

“一家家貼桃符枉辟邪,一處處扎艾人空禳災。幾曾見有一日民安國泰,遍人間無地不霧鎖雲埋。”

“高簇起血肉堆成的大貨倉,脂膏糊就的深第宅。擺列著一尊尊兇神惡煞,逞威風直恁的似虎如豺!”

“搞的個鵝飛水盡才如願,地滅天誅始稱懷,自築墳臺!”

徐青跳上戲臺,依舊是殭屍吐露尖牙,利爪探出的可怖模樣。

“鍾馗!聽說你要捉我,如今我來也!”

“.”

劉阿寶嘴裡的戲詞瞬間卡殼,底下吊死、淹死、撐肚死的看客直勾勾的盯著臺上鍾馗,他們雙拳攥緊,全在爲劉阿寶打氣!

“你可是鍾馗,你要是怕了,大夥可就都沒指望了!”

“打!打倒惡鬼!你要是贏了,我問你喊鍾馗爺爺,你要是敗了,那你就是孫子,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劉阿寶經這麼一激,惡向膽邊生,再次鍾馗附身,整個人兇神惡煞!

他左手掣七星青峰劍,右手握著桃木打鬼鞭,張嘴間彷彿口綻春雷道:

“心懷慈悲除惡鬼,身懷絕技保民安,

惡鬼纏身不用怕,鍾馗在此護平安!”

“忒,那妖孽!拿命來——”

徐青眼皮輕抖,擡手往上一揚,就把斬來的青峰劍削作六節!

“.”

鍾馗不信邪,再次雙手持握起桃木打鬼鞭,連連掄向徐青。

同時,鍾馗口中還唸唸有詞,不停給自己壯膽增勢:

“手持利劍斬妖邪,胸懷正氣鎮乾坤!

把爾等,人間虎狼鬼怪奸倭,一個一個全除淨,方顯得乾坤朗朗,海內昇平——”

一個長音落下,桃木打鬼鞭碎成了木屑。

“鬼爺爺饒命!小手就是一唱戲的,是那李員外看中了這園子,非要讓我扮演鍾馗逐煞驅邪,鬼爺爺要是心裡氣不過,就找他去,千萬要饒了小手性命!”

“呔!”徐青怒喝一聲,學著鍾馗的腔調道:“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鬼爺爺?鬼奶奶?鬼大王”

“我是你鍾馗大爺!特來捉你這小鬼!”

“鍾馗老爺”

劉阿寶驚呼一聲,就此跌坐在地,隨後面如土灰的摘下自己的頭顱,使首級懸於案上,自個則是伏倒在戲臺桌案一側,身形就此淡化不見。

臺底下的幾名看客同樣原形畢露,魂飛冥冥。

告民榜有言——

優伶劉阿寶,河間劉氏,受人相邀,於戲苑扮鍾馗逐煞,首級懸於臺樑,軀倒伏香案,燭未熄也.

徐青收回視線,嘖嘖一嘆,隨即大踏步往戲苑深處最高的戲樓行去!

燈影搖晃,慘白的月亮掛在戲樓頂上。

徐青邁著暴發戶的步子,六親不認的走進戲樓。

門口討票的小廝剛要阻攔,便見一把紙錢被徐青灑在身後,引得小廝、護院、就近的賓客一陣哄搶。

會造錢的暴發戶果真豪橫!

徐青來到看臺最前、最好的位置,坐在班主旁的‘花臉霸王’見狀立刻挑眉瞪眼,想要起身驅趕。

但當徐青將一沓紙錢丟下時,那花臉霸王便立刻笑臉逢迎道:“哎喲,原來是貴人當面!您瞧我這莽撞勁兒,梨園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客官肯掏銀子賞飯吃,那就是咱的衣食父母,理當上座!”

徐青大馬金刀一坐,茶水點心擺上,眼皮都不帶撩一下的。

演霸王的花臉也不生氣,他侍侯在一旁,笑呵呵道:“您坐穩了,待會兒我再給貴客唱一出滿堂彩!”

徐青擡起眉頭,瞥了眼身旁弓腰侍侯的花臉,隨口問道:“你這扮演的是什麼角兒?”

“淨角兒,演那花臉霸王!”

花臉剛唱完一出霸王戲碼,臉上的油彩還掛著,腦門子上全是金粉,也看不出這人本來是什麼模樣.

按理說照他的扮相,只要是個愛聽戲的,都能看出他是個霸王,但徐青卻好似渾沒認出。

“霸王?”

“是霸王。”

“我看不像!”

“那您覺得像什麼?”

“我看像王八!”

“.”

徐青身旁一直聽戲的班主終於坐不住了,他側目而視道:“客人說話注意分寸,我梨香苑的霸王,那是津門府出了名的,容不得詆譭。”

“出了名兒可不代表他就好!”

徐青看著面前萬分眼熟的班主,似笑非笑道:“我看班主是把梨園的規矩忘了!既然想要成角兒,那就得從平常做起,行走坐臥,該怎麼說話,都得往他想演的角兒上靠!”

“你看你這得意門生,見點好處就低頭哈腰,把我當親爹老子對待,難不成霸王平日裡也是這樣?”

“.”

班主臉色變幻,最後狠狠剜了一眼站著的花臉弟子,罵道:“沒出息的小王八,接人待物都不會,要那雙眼是幹什麼用的,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徐青沒管那罵罵咧咧的班主,他看向戲臺,此時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淨角兒臉譜猙獰,吼著金嗓;旦角兒扭得花枝招展;生角兒挺直腰板唸白;丑角兒耍著寶;末角兒端著裝老成

臺下賓朋滿座,盡是些穿綢掛緞的有錢客人。

至於桌上酒菜嘛,瞧著倒是饞人,瓜果水靈靈,肉菜油汪汪,清拌涼菜翠綠翠綠,跟菜園子裡新摘的一樣。

而那酒壺裡冒出的醇香味道,更是聞得人哈喇子直流!

可徐青是幹嘛的?白事行家,喪葬業的扛把子,什麼供果供品的味聞不出來?

他打眼一瞧,那油光光的肉原來是闖進園子裡的爛老鼠,上頭綠毛橫生。

翠綠的菜葉扒拉扒拉一看,全是些枯草莖、爛樹葉,還有蚯蚓在裡面爬。

至於花臉霸王低頭哈腰敬來的酒,則淨是些水溝底的淤泥攪和出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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