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將一節(jié)蛀空的桑柴塞入火竈,慢慢的,在溫吞的幹火下,桑柴發(fā)黑、發(fā)焦,冒出烏黑的煙,從竈裡冒了出來,嗆地他直揮手中書卷,待這陣柴煙味兒過了,低頭一眼,見溺在自己懷裡的小侄女正在揉眼睛,那肉撲撲的小臉蛋上還掛著幾抹柴煙烏跡,笑了笑,用食指指肚仔細的將這些煙跡抹乾淨(jìng),將她抱下腿來,讓她去院子堆雪人去,自己也好將這水燒開給她洗澡。
小女娃看去不過十歲,頭頂兩個羊角辮,上身的灰青補丁棉襖直掩過膝,小臉蛋映襯在紅彤彤的火光下,澄鮮的大眼睛正撲閃著仰望向她的耕叔…
“雪人好冷的……”
小丫頭先是嘟起了小嘴,轉(zhuǎn)而又低頭捏弄起衣角來,“而且……而且…昨晚娘親跟耘兒說,耘兒是丫頭,丫頭…是不好去玩雪的。”她絞著粉嫩嫩的小手指。
蘇進手上書卷一滯,他這嫂子倒真是以大家閨秀來要求小丫頭,不過在教育子女方面,她這個做孃的顯然比自己更有發(fā)言權(quán),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去較這方面的真了,於是說了些稚話哄她回房候著,說來小孩子也確實容易滿足,他隨口編了個講故事的由頭,這不……就撒起腳丫子歡騰的跑回房去了。
傍晚的妍霞從柵窗染了進來,草屋內(nèi)擺設(shè)簡單,進門當(dāng)口橫著張澀舊的杉木桌,幾條長凳圍著,小腿高的火爐倚著桌腳,爐上煎著藥,嫋嫋薰鼻的藥味兒飄出柴門,除此之外,也只有身前這座皺巴巴的黃土竈頭了。
他拿著火鉗將柴堆底下的灰撥向兩側(cè),柴火猶即旺騰了起來,排出陣陣熱浪堆在臉上,乾乾暖暖的,倒是舒服的人骨頭髮綿……
這裡是北宋開封府陳留縣轄內(nèi)的一個小鄉(xiāng)村,由於附近榆林廣佈,又背靠山丘,故名榆丘村,村人民風(fēng)大多淳樸,男人們扛著鋤頭ri出而作ri落而歸,時而上山打獵、下河捕魚,婦女們扎著頭巾在家養(yǎng)蠶織布,賢惠些的,便能稱得上是相夫教子了,到了晚,便到山上的桑榆林裡採榆錢兒,做成榆錢窩窩頭,軟甜可口,有時候拌麪蒸了,就著蒜汁香油吃,味道也是極好的,若是有些閒情的話,她們還會下水摸幾籃鮮河蚌,貼補餐食是其次,更多還是爲(wèi)了殼裡那些光亮的蚌珠,取出串成珠鏈,對於這些農(nóng)婦而言,那便是很受用的首飾了。每天這般忙忙碌碌著,雖然平淡,卻也能感受到出內(nèi)中的滋味來,農(nóng)閒的時候,自然會有些別樣的熱鬧……三三兩兩的農(nóng)家人圍聚在篝火邊吐著瓜子皮兒,嘮些家長裡短,或者三姑六嬸們在河邊漿洗衣物時,非議些他家是非,什麼田家女娃過了年關(guān)就要許人了,夫家是鄰村的王家大郎,不過大多時候,出牆…比出嫁更能引起這些人的談興。小孩子們就調(diào)皮搗蛋些了,平ri扭打拌嘴自是不說,近來卻是喜歡對著鄰村的幾隻癩皮狗扮鬼臉,最後惹得雞飛鴨跑、棚翻竿倒,哪家大媽便要跑出門來插著腰罵兔崽子、小王八蛋之類云云,總歸來說是不入耳的,但若真計較起來…這真正的桃源社會…怕也就是如此了……
他是比較享受這種感覺,雖然這些只是從這具身體原主人零碎的記憶中得知,但也不妨礙他從旁感受,說起來…他重生而來已有一月了,來到這個家……倒不過一天,之前那月,這身體的原主人由於要抄經(jīng)還願,徒步前去榆丘山坳裡一座廢寺,不想這人身體孱弱,在途中意外跌落山道身亡,而他這個後世的文學(xué)院“院長”也就這麼過來了,既然佔了這具身體,那麼…有些責(zé)任……終歸是要承擔(dān)的,比如這未竟的謄經(jīng)職責(zé),自然也就落到了他頭上。在那座廢寺的一月,過的是小說般離奇的情節(jié),除了謄抄經(jīng)書,還積上了兩回功德,救了個淹在水裡的老頭,還有一塊四百年前的“冰疙瘩”。那老頭…看得出讀過點書,好吧…承認他是個大儒也無妨,也許以前還做過官,雖然對於他拿安石公變法來考校自己並不是很感冒,但那老頭爲(wèi)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臨走的時候死活塞了塊玉佩給自己,說是它ri有何困難,就拿著玉佩來找他,這倒有意思…成了演義了,他只是想哪天拿去換幾角好酒纔是實在事,因爲(wèi)…那老頭從頭至尾也沒說自己是哪位大人物……好吧,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所以…
那玉佩……倒是個笑話了。
所幸自己也不在意這些,反倒是他點評自己的那本《倩女幽魂》…讓自己耿介良久——“粗鄙流俗”,呵~~是他說的,還捋著長鬚訓(xùn)責(zé)自己這後生輕佻不知輕重,更是提議這書由他代管,以免自己因書遭禍,他這般說法倒著實有趣了,最後自然是婉拒了他的好意,畢竟僅僅是拿來自娛罷了,唯一算的上誇獎的,恐怕也只有自己謄抄金剛經(jīng)時用的那趙孟頫體了,畢竟是幾百年後的書法,放到現(xiàn)在…驚豔,總歸是有的,這老頭本身在書法就有見地,倒也是如實的承認這書體已有大家風(fēng)範,不過對於《倩女幽魂》上的瘦金體,這老頭卻是選擇xing的忽視了,也不知道他心裡是個什麼尋思,或者他說要替自己保管書…並不是隨口說的玩笑話,當(dāng)然…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談資罷了,自己也不用太放心上。至於另一塊冰疙瘩……呵,不談也罷,也算是次荒唐的境遇,差點沒讓他又回地府老爺那兒喝茶,現(xiàn)在正愁著怎麼讓她圓潤的離開,畢竟一天到晚懷裡揣著個女人,嗯…也不像個正當(dāng)男人的事兒……
“嘖~~”
忽的,一聲細如針線的嘲弄驀地從牆角傳來。
他擱下火鉗,擡眼望過去,那是這草屋內(nèi)最昏暗的一角,晚陽已不能觸及到那兒,只餘條舊長凳立在牆邊,此下,凳上正姿態(tài)嫺然地坐著個女子,女子閨齡正妙,腰肢婀娜,髮箍一sè宮裝葉,身裹蝶戲浣輕羅,三寸的金蓮上及著雙浴白繡鞋,鞋尖慵意隨然地抵在黑泥地上,此刻那雙杏眼幽然的瞟向他,檀口一張,這卓冷的聲音輕輕飄了過來……
“看你在廢寺用的那澄泥硯和散卓筆,還以爲(wèi)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不過現(xiàn)在看來……”她頓了頓,故作打量般的掃了遍破屋後才娓然說,“我倒也是有眼拙的時候…”
一見是她,蘇進便將視線擱回了爐竈內(nèi),手持著火鉗一邊撥弄著柴火,一邊說話…
“我本就是個窮酸書生,之前便是說過的,你這人…若是真有意報恩……”他擡了擡頭,似乎是認真的想了想,“…那不妨予我化些黃白俗物來,嗯…也算是解解我蘇家當(dāng)前的窘境了。”這似乎是他很認真思考後得出的結(jié)論。
嘁的一聲,她別過螓首:“就這般出息,當(dāng)真愧對男兒身。”
蘇進拿著書卷掩在正打哈欠的嘴上,顯然是懶得應(yīng)話了,等哈欠了兩下後,又起了身去揭竈上鍋蓋,瞅瞅水開了沒,這時外間傳來“吱呀—”的柴門推開聲,他扣上鍋蓋,側(cè)眼從柵欄窗口望出去,只見一個青麻素服的女婦推開院子柴門進來,而後轉(zhuǎn)身將門拴上,她左手挽著竹籃,低下頭,輕提起灰藍布裙,謹慎地踏著一路積雪過來。
稀稀拉拉的,此刻這天上還飄著雪……
嫂嫂?
他蠕了下嘴角,而後下意識的往柴凳處望去,可此刻柴凳上已是空空如也,他微然一哂,摸了摸懷裡那面溫潤的青銅梳妝鏡,呵~~你倒也是jing覺。
瑣碎輕和的腳步聲漸漸的壓向草屋,依稀還能聽到鞋底踩實雪渣子的酥響。
“仲耕?”
這是很清柔的一聲詢問。
他一擡眼,一個衣著素素的女婦正走到門檻,她上身青麻對襟薄襖,灰葛納邊,下身是一條土藍瘦長的平直布裙,菁絛束腰,此刻杳步進來…
“怎得不在房裡唸書,在這廚房間做些什麼?”說著撣去兩袖燦雪,將挽在臂彎上的竹籃卸在杉木桌上,低著頭,從籃子裡揀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桑油紙包。
女婦名喚陳苓,原汴梁人氏,商戶人家出身,論起年紀來,其實也只是年長原主人九歲,與前世的自己相較卻是小了些歲數(shù),所以看去未顯疲老,瓜子的臉蛋、尖潤的下巴,雅淨(jìng)的素眉欣長蘊有娟氣,墨香蘭發(fā)綰成規(guī)矩的雲(yún)娥婦髻,偶爾兩縷青絲泄在耳畔,也無礙其蕙質(zhì)端莊的姿態(tài)…
“可是腹中飢餓了?”
她低頭自說自話,“嫂嫂這趟縣城下來,予你稍了兩塊醃豬肉,在配上前天秋嫂拿給我的冬菇菘菜,晚食便可好生的煲個大肉湯,你昨ri回來的突然,嫂嫂都沒什麼準備,今晚可要好生給你做頓吃的,在山上那一月瞧把你累的,婆婆都說消瘦了不少,前月又莫名其妙的下了大半月的暴雨,嫂嫂就怕你一人在那山坳裡出什麼岔子……”她嘴上念念叨叨的,手上將幾個桑油紙包裹撥開,幾樣紅白吃食袒露了出來,或許是發(fā)覺蘇進沒有說話,不由擡眼看向蘇進。
“怎了,仲耕?”說著話兒,將耳際邊松下的青絲攏在耳後。
他微笑著一低視線,卻是沒有立即應(yīng)話,這嫂子說來還是很有話題的,村裡人都是好奇著,這年輕貌美的小娘子爲(wèi)何這麼死心塌地的守著那脾xing暴躁的婆婆和生xing木訥的小叔子,以她的家世相貌……即便有了子女,再嫁個好人家也不是多大的難事,可這事就是這麼奇了,這女人十九歲就隨著夫家遷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如今十年光景過去了,卻依舊是甘心守寡,放在這年間,閒言碎語…終歸是有些的,譬如有說是中意了小叔子,不過這話卻是沒有多少人去信的,蘇進…貌不驚人才不顯衆(zhòng),說白了……沒有前途的傻書呆一個,這蘇家娘子怎麼也不會有這方面的考慮,所以他人更願意相信的是人家看上了蘇家家藏,爲(wèi)何有此一說?那就得從蘇家的家世說起了……這蘇家本是世居京師的大家商戶,祖上三代經(jīng)商,家產(chǎn)殷實,後來蘇父依循祖訓(xùn)仕途爲(wèi)重,從而花大價錢在踴路街興國寺對街謀了間書鋪,藉以消除蘇家身上長久來的商人氣,而且還在外城置地易田開私學(xué),專以供養(yǎng)本家子弟學(xué)書,由此可見,蘇家……錢、是有的,志向…也是宏遠的,只不過後來踢到了鐵板,是的…鐵板,很硬的那種……蘇家遭了滅頂之災(zāi),蘇父和長子蘇弼歿於此事,具體是什麼因由村人是不曉得的,便是蘇家人自己對這事也是諱莫如深,但爲(wèi)了避難,舉家遷到這陳留縣郊外的榆丘村卻是事實了,不過瘦死的駱駝就是比馬強,更多人相信那蘇老婆子手上還攥著不少蘇家積蓄,老婆子久病纏身,必是不久人世,那麼……她死後的這筆家藏也必定是陳苓這個做兒媳的繼承……至於蘇進?呵…沒人會覺得這書呆子在中間會起什麼作用……
蘇進腦中片碎的記憶連起來,這孀嫂的形象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看我這記xing~~”她笑了起來,“倒是忘了你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說著在布裙上抹了把手,從懷裡摸出個桑油紙包好的糧餅塞進蘇進手心,“嫂嫂這兒還有個焦油餅,你先拿去充飢。”
即便風(fēng)傳自己這孀嫂是如何工於心計,但眼下這雙長滿凍瘡的手卻是做不了假的,那手背皸裂開了一道道糊紅的口子,紅腫的就像開水滾開一般,凝望了小頃,他微笑地將這沉甸甸的餅接在手裡,陳苓繼續(xù)忙活著,隨口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什麼婆婆有沒按時服藥,小耘兒在家有沒有鬧騰雲(yún)雲(yún)之類,不過馬上的,她的臉就沉了下來……
“仲耕~~”
她表情嚴肅地撂下了木鍋蓋,瞥了眼鍋裡滾開的沸水,轉(zhuǎn)頭開始數(shù)落起自己這小叔子了。
“…你是我蘇家現(xiàn)下唯一的男丁,要知公公生前名你爲(wèi)‘進’,便是矚你勿要忘違祖訓(xùn),終以登科進士爲(wèi)念,它ri一朝躍龍門,亦可耀我蘇家門第,現(xiàn)下你拋卻聖賢書,反去cāo此賤務(wù),豈非讓九泉之下的公公心寒……”
“額…”
記憶中,這類勸責(zé)的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蘇進自然也是挺正著腰板…說兩句嫂嫂所言極是的舒心話,不過心裡是不以爲(wèi)意的,雖然對於這孀嫂“望叔成龍”的心情表示理解,但畢竟他已經(jīng)過了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快四十歲的人了,已經(jīng)沒有這麼多的進取和銳意了,再加上兩世爲(wèi)人的感觸,功名利祿什麼…其實也真如老夫子說的那般……浮雲(yún)了~~若真有什麼在意的……家人…始終算是一個……所以爲(wèi)此,他倒是打算憑藉重生而來的優(yōu)勢賺些銀錢,恢復(fù)蘇家之前的大商地位,一來也算是對得起蘇家列祖列宗,不至於壞了基業(yè),二來也能改善一下這個家庭窮苦的生活,但若是科舉應(yīng)試,他是不想的,畢竟這官服套了身上,那便不zi you了,重生了一回,若還是整ri忙碌案牘文書,那可真是不劃算的買賣了,他心中略略盤算著,這嫂子卻是朝他乾瞪眼,她又不笨,自然是聽出蘇進這話裡有幾分敷衍的意味,本來還想說道兩句,但不巧這時外面?zhèn)鱽怼鞍④呙米娱_個門~~”的吆喝聲。
她先是一怔,而後慌忙放下手頭事,也顧不得蘇進,斂這裙襬就小跑了出去。
“來了來了~~”
蘇進從柵欄窗口望出去,零星飄雪下,自家嫂子正頂著斜風(fēng)細雪去開院門,門栓一解,遠遠的便能看到個裹著桃紅花襖的中年健婦候在門口,那健婦一見陳苓,老臉立馬是喜成菊花:“阿苓妹子,俺跟你說……”不過聲音馬上就偃了下去,就見陳苓急急地將她推攮著出了門,臨門時又朝自己這邊張了兩眼,隨即便將柴門帶上。蘇進望著那扇虛掩著的柴門微微起笑,也不在意,隨意從邊上提了只高桶,抄起木勺將鍋子裡的熱水舀進桶內(nèi),嘩啦嘩啦的脆聲下,婀娜的水白蒸氣將蘇進整個人罩了進去,他這是爲(wèi)自己那小侄女打洗澡水,所以…剛纔陳苓瞪他是有先見之明的。
……
柴門外,細瀝的雪沫粘在陳苓青澤的髮梢,四野雪白,無人走動。
“爲(wèi)了我家小叔的事兒,李家嫂嫂這幾天忙前忙後的,做妹子的也是過意不去。”陳苓將一素白巾帕包好的物事塞到那健婦手心。
李金花捏了捏巾帕,估摸是件首飾,趕忙佯裝責(zé)備起來…
“阿苓妹子這話就見外了,俺們兩家做了十年的鄰居,可比你那遠在京師的爹要親,你看你這做的…多叫你金花嫂嫂難堪啊……”她慚愧的將這首飾收進袖子,“不過…你金花嫂子辦事你儘可放心,俺已經(jīng)多方打聽過了,那老吳家的家底清白,家境也還算殷實,他家長子吳有兒在縣裡軍巡鋪做差事,現(xiàn)下雖是上不得門面,但聽說保正他兒子過了年關(guān)就要上調(diào)到巡檢司,到時候說能拉扯吳家人一把,將他提到城西廂公所去,若是事成了,這吳家人以後在村裡可就是香餑餑了……”
她說的唾沫橫飛,“還有人家姑娘呢…懂詩書~~知禮儀,俺親眼見了,端得是個漂亮人,虧不得你家仲耕,對了…老吳家說了,臘八那天要帶閨女過來瞧瞧,如果合適,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犯不著那三媒六證,到時候多擺兩桌酒就行了。”
“臘八…要過來?”
見陳苓面sè不對,她想到什麼似的縮起腦袋,從柴門縫中看進院子,一邊瞟著視線張望,一邊壓著嗓子:“你家老婆子咋樣了?”,陳苓無奈的搖了搖頭,“好是好些了,但終歸下不了榻。”
“嘿嘿~~”她那皺巴巴的臉立馬笑成一朵菊花,但似乎是覺不妥,立馬正經(jīng)了顏sè:“那還真是可惜了,還望她自個兒注意些身子纔是。”
陳苓擠出一絲無奈的笑,“不過吳家人要來,總免不了要和婆婆見見,李嫂你也知道……”
“你到時候就說老婆子去了唄…”她朝陳苓比了比眼sè:“那時俺就沒跟他們說老婆子的事兒,老婆子xing子倔,認死理,守著那不著邊際的婚契有啥子用處,咱們甭理會就是,現(xiàn)在趁老婆子病在牀上,到時候只要你不說,她哪會知道有人來了。”
陳苓抿著嘴聽,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正想說話,忽然“嘭嗵—”一聲擊響從院子裡傳來,在這個飄雪的冬ri裡,委實刺耳。
……
灰濛天穹下,雪花紛然,落在院內(nèi)那個臃腫的雪人頭上,這雪人還是昨兒叔侄倆合力壘起來的,“咕咕~~咕咕~~”,院角里還有兩聲哆嗦的雞叫。
好吧,看來是被這她埋汰了,剛纔自己擡著浴桶給小丫頭準備洗澡,不想桶底磕在了門檻上,倒是驚動了陳苓,結(jié)果自然又是一頓良苦用心的開導(dǎo),他無奈搖頭,踩著屋檐下的小泥道走去蘇母臥房。
這間小院落呈“凹”字形搭建,舍五間:廚房柴房各一間,另外三間就是臥房了,自己處在最東邊,這母親的臥房與自己正相對,至於嫂嫂和小侄女則是擠在西北拐角處的那間,那間光線不是很足,正對風(fēng)口。
不過說來有一點是比較尷尬的…對於蘇進而言,就是自己生母和孀嫂之間……有那麼點…不對味,蘇母對於陳苓這個兒媳是百般刁難,時不時的冷眼嘲諷已是屢見不鮮,自己這一月在山上謄經(jīng),怕又是受了不少白眼,究其原因……他只是隱然知道與自己長兄蘇弼之死有關(guān),不過由於自己記憶繼承零碎,再加上十年前蘇進也還年幼,書呆子一個,對於這家中辛秘更是語焉不詳了,不過自己對這事兒也沒多大興趣,既然是不快的回憶,硬是把它挖出來,完全是給自己添堵,過去的…那就讓它過去吧……心中思量著,已是帶上房門進來,在從柵欄窗透進來的晚霞下拉長了消瘦的身影。
蘇母裹在肥厚乾淨(jìng)的棉絮被衾裡,聽到聲響,撇過腦袋瞟了眼房門處,待看清來人後,闔上眼,又將腦袋轉(zhuǎn)了回去。
蘇進進去便是給蘇母問候了聲,而後撩過下襬,就這麼挨著蘇母的腿坐了下來,蘇母也是那種刀子嘴的人,見蘇進過來,又是免不了一頓自怨自艾,嘮叨著自己活不久了,蘇進可以放心了,這話裡話外,哪裡都是毛刺。蘇進臉上微笑,在原主人零碎的記憶中,也是摸清了蘇母的脾xing,倒也不在意,伸手將她腿上的灰棉被攏緊些往裡牆一送,送出幾句慰勉的話,不過老婆子卻不當(dāng)回事兒,咳了兩下後,便強打起jing神坐了起來,後腦勺輕輕磕在了冰冷的黑泥牆上,胸口起伏舒緩了陣兒,這才繼續(xù)說話。
“俺這大把年紀了,也不指望享什麼福,咳~~只要你把你自個兒照料好就行了,別到時候老婆子兩腿一蹬,你就被那女人害出這屋門…”老婆子語氣低啞無力,似乎完全是瞎著一股子氣兒憋出來的,至於她口中的那女人~~蘇進心中好笑,伸手將蘇母腋窩下的被褥塞嚴實,“嫂嫂平素待我極好,兒這幾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嫂嫂辛苦,兒心裡醒得,也沒孃親說得那般不堪。”他就是嘮家常一般,語氣上是沒有給陳苓說話的意思,倒不是他無義,只是越是深知其中利害,就越不能輕易的去議論這個家庭最諱莫如深的話題,這是他從原主人零碎的記憶中得出的觀點,很深刻,記憶中…有過一次因爲(wèi)問這問題挨嘴巴……
“你那時還小,明白個啥…”
果然他這娘是不會認可自己的話的,“你知道你那所謂賢淑良德的嫂子當(dāng)年是怎麼嫁進俺蘇家門的?你可知道俺蘇家爲(wèi)什麼會落魄成今ri這番模樣?都是那齷蹉晦氣的女人,哼~~”話到這兒又是打住不說了,蘇進倒也不會不識時務(wù)的去打破這砂鍋,挨嘴巴呵~~雖不是他挨的,但他也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其它事兒俺就不想跟你多說,如果你還當(dāng)俺是你孃的話,你就給俺記住了……”頓了頓,肅起了臉,“別被那女人哄兩句,就真以爲(wèi)自己是塊科考的料,傻頭傻腦的一門心思鑽在書眼裡,到了最後,這家姓蘇還是姓陳都不清楚……”
“額…”
他倒是想笑,這原主人也著實委屈,被自己生母數(shù)落的……應(yīng)該算是一無是處了吧,不過這蘇母倒確實沒有說錯,這不…今年的鄉(xiāng)試不是又落榜了麼,這麼一等啊…可又要是三年呢~~
“你也別置氣~~你自己尋思尋思,這幾百年來這麼多生員舉子,幾個能一朝得中的?”
“…沒幾個。”
老婆子點了點頭,“即便得中,沒個幾年功夫打點,你能補得到實缺?”
“…補不到。”
“嗯…”老婆子又是點頭,“那女人心機惡毒,一心慫恿你去科考,前陣子你上山那會兒,一個勁兒的在俺耳根子鼓搗讓你來年上京看書鋪去,說是什麼京師文盛風(fēng)華有助見學(xué),她以爲(wèi)俺老婆子不知道她心裡打得什麼算盤,還不是爲(wèi)了貪圖俺蘇家當(dāng)年敗落後大房分的那些家財,哼~~”蘇進笑著伸手給蘇母撫背安慰,可惜老婆子完全沒有聽進去,嘴上繼續(xù)罵罵咧咧的:“還老在俺面前搬弄蘇家祖訓(xùn),拿老太爺壓俺這婆子,俺是半眼都不要瞧她!咳~~娘跟你說……以後那女人說什麼你都別搭理,別到時候吃了虧,你再來找娘訴苦,跟你說~~娘這半截身子埋黃土的人兒,到時候也只能朝她乾瞪眼,所以娘才總是告誡你不要受那女人蠱惑,你這耳朵聽到?jīng)]有!”
蘇進是有些無奈,自己這娘都大把年紀了,還病在牀上,可火氣卻是一點都不小,正是場面難堪的時候,也虧得自己那小侄女闖了進來,在兩聲“耕叔!耕叔!”的喚聲後,屋門被吱呀地推了進來,一個裹著厚長棉襖的小丫頭跳騰著跑到蘇母跟前,甜甜的叫了聲婆婆,小孩子畢竟是無辜的,老婆子倒也不至於把火氣往孩子身上撒,此刻嚥下心中惡氣,見小丫頭頭髮溼漉漉的,還不停的往衣領(lǐng)子上滲水,不由皺起了眉頭,“洗澡了?可這頭髮怎麼都沒擦乾,大冬天的,受了風(fēng)寒如何是好?這做孃的也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看來嫂子是躺著也中槍啊~~
“孃親說要忙著做晚飯,讓耘兒自個兒把頭髮擦乾。”,蘇進聞言笑著摸著她溼漉漉的頭髮:“那你擦乾沒?”
“耘兒擦了啊~~”小丫頭天真無邪的仰頭望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