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庭,滿一定級別的仙人都要定期經歷一番凡間歷練。
恰好在天庭的這一天,也就是凡間的這一年,輪到了我。
我被安排在凡間西荒之地的邊界,據說最近幾年那裡經常有妖獸出沒,我的任務就是去徹底清除這些東西。一同前往的,還有鎮雲大將軍的第五子。
自出生後一千多年來對於這個家族,我瞭解的並不多,只知道他們是天庭武將的核心力量,擁有著最強大最整齊最令妖魔聞風喪膽的天兵天將。他們爲天界做出的巨大貢獻使“天陽”這個姓氏屹立於天界七大氏族萬年不倒。而現任家族領袖天陽綸,自魔界大舉進攻他領兵在南天門奮戰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浴著一身的鮮血終於擊退魔兵被賜封鎮雲大將軍後,已經掌權有三千年之久。傳說戰後天帝見到他背上的大片傷痕心痛不已,待得知他斷裂的背骨時更是取出聖池內豢養了小半輩子的紫鱗蛟龍的一段龍骨,親手替他換上,後來那段傷癒合,疤痕長成了龍爪的形狀,昭示著天陽綸爲天帝的左膀右臂。
鎮雲大將軍曾與我有過幾次照面,眉目**不怒而威,眼裡永遠流露出來的都是鎮定,穩如泰山的氣度常常兩軍陣前將敵手看的心慌。
正因爲他超凡的軍事才能,他的幾個兒子也被教導的才能出衆,紛紛在軍中擔任不低的職位,一家承擔起了天庭大半的安危。
而作爲同樣躋身七大氏族的軒丘氏,我從小就被告知,雖是女子也定要不畏艱險不懼生死。大概是天賜了超出常人的悟法能力,身爲男兒的二哥在剛滿兩千歲的時候就被提升爲司法督尉星君,與其他幾位六千歲老仙君同掌天界仙子仙君品級的升降和任命調度,這在天界轟動一時,引來不少人的豔羨。
出於謹慎小心,我沒有等那位五公子一同出發,而是提早到了西荒邊界。在這條邊界線以西,是逐漸消失的茵茵綠草,而東面則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界的竹林。這些竹子看樣子在凡間生長了百年之久,老一些的支支粗如成年男子的大臂,站在底端向上看去完全看不到枝頭,一大片青青蔥蔥的,散發出沁人心脾的獨特味道。
在這些經常會有神仙來遊歷的地方都會有天庭提早準備好的木屋,裡面鍋碗瓢盆牀帳被褥一應俱全。我想,我應該不是個嬌氣的仙子,但看到這麼一頂簡陋的屋子,我還是有種想立刻飛身回到天庭回到我溫馨的小宮殿的念頭。到的那一天應是剛剛下過雨,晶瑩的水珠順著房檐滴滴答答的落在門檻前的木階上,竹子們相互冒著悶熱的潮氣,沒一會兒我的額頭就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我脫掉外裳拿在手裡,進屋轉了轉。
最後我選擇了北面這間。
總共兩間臥房,靠北這間窗外都是些新竹,一根根拔著勁地長,很迎合我的心境。我想好了,不靠二哥的大筆一揮,我就要做到這批仙子仙君中的翹楚,至少比過天陽家的這位五公子。
當晚我就抱著被子從北屋移到了南屋,這些新竹看著生機勃勃,卻不像老竹那樣擋風遮雨。夜裡風從荒漠上吹來,帶著竹林裡的寒氣,直叫人蓋著被子也會哆嗦。果然,嫩竹不敵夜強風。
他是在第二日到的,換算到天庭的時間大概也就和我是前後腳出發。我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他站在院子裡柵欄前施法。他個子不算很高,腰看起來很細,一把濃墨似的頭髮一半束起一半披散在背部。佩劍放在腳邊,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劍,不像是那種大家氏族尤其是他們這種把兵器當做手足的武將世家會用的,況且他是天陽家的第五個小主子。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所以出聲問,“你是天陽家的五公子嗎?”
他聞聲回身看我,手中的法術並沒有停下。
“我叫州煉。”
他有一張瘦削的臉,皮膚不白不黑,鼻樑很挺拔,一雙眼睛讓人看了心裡發寒,很濃的眉毛更顯得眉眼分明,給我一種沉重的壓迫感,如即將出鞘的刀。
他看了我一眼就回過頭去,“你沒有下結界。”
我這才猛然想起,從前父親告訴我,下凡歷練必要在所住之處鋪下結界,以防瘴氣、猛獸。之所以被稱爲歷練,是因爲下凡後我們的法力都削減爲本身的四成,等過了歷練期再來凡間也就恢復成原來的十成了。
第一次見面就被挑出了錯處,我難免心又不甘,強說了句,“這兒怎麼會有東西來。”
他的聲音又很快傳來,“向西走三百七十六步,巖壁上有猛獸留下的抓痕。”
聲音不清脆,有些沙啞,卻每個字擲地有聲,沉穩有力。
我沒有搭話,進了廚房。
竈膛內生著火,鍋裡有少許白粥。不知道是不是法力被削弱的緣故,我感覺非常的餓。昨晚天氣不好我沒有煮任何東西,連現成的柴也懶得燒,雖然我根本不會。
但我也並沒有吃粥,走到前院繞過他進了林子。
這是我對他最初的印象,冷漠,細心。
同在天庭千年,我們並沒有見過面,甚至連彼此的名字也不知曉,對於這樣的人我很好奇,也有點害怕。
按照州煉的說法,向西走了三百七十六步卻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我撇撇嘴,撿了根樹枝溜溜達達往前走,沿途風平浪靜,連只山妖都不曾遇見。我正想著回去如何對他進行一番有關“杞人憂天”的說教時,看見正前方長滿青苔的巖壁上有三道刺眼的抓痕。
那抓痕極深,能留下這種痕跡的至少是身形如巨石的猛獸,而且每道痕跡周圍都沒有長出新的青苔,說明這是剛留下不久的,照他的說法應該就是在昨日子時到今晨之間。
我有一些發冷汗,身形巨大不說,猛獸是老虎獅子之類倒還罷了,若是什麼法力極強的兇獸,昨晚我孤身一人,還沒有結界的保護,恐怕是兇多吉少。
悻悻地,我把抓痕抹去了,又在它的周圍設下幾個小型法陣,若是那猛獸再次出現我馬上就會知道。做完這一切我兩手空空地回去了。
州煉還在屋子裡忙碌,他院子裡多了些新鮮的柴草,還有些潮溼,他把他們一點點鋪開,以便於散開潮氣。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把我想要和他打招呼的念頭給帶走了。整個傍晚我們都沒有再說過話。
天漸漸黑下來,我猛然從牀邊驚醒,有東西進入了法陣!
我匆匆趕到巖壁邊,瞧見是個不大的虎妖,剛想出手把它困住,一柄劍就從耳邊劃過,直直插入它的喉管,將他釘在石璧上,那妖怪嘶吼著掙扎幾下後沒了動靜,只留下一灘灘黑血發著臭氣。
我回頭看見幾步開外的天陽州煉,他仍是那樣冷鬱的眼神,衝我的方向一伸手,劍就從巖壁上拔出飛回他的手裡。
“走吧。”他說著將視線移到我臉上。
分明只用抓住虎妖就好了,他卻下了死手,一劍斃命,這個人真的是戾氣沖天。
回去後他已經煮熟了粥,端來給我一碗順便在院子裡點了簇篝火。我坐在房前,周身都是暖暖的。
既然他做飯我就收拾了碗筷,我不喜歡佔別人的便宜。都弄好後我甩著被涼水泡久了的雙手準備回屋休息,卻看到院子裡的火仍舊燒著,他坐在邊上,火光將他的臉映得發紅。
我走過去拿起他腳邊的樹枝捅了捅火堆,火苗一下子旺了許多。火上架了一個小小的鍋子,裡面的熱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你多少歲了?”我問得平靜,似是隨口的寒暄,手裡的樹枝始終扒拉著柴草。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事,他與我同日下凡處事卻老練沉穩,說他頗有經歷也不爲過但他身上那股藏不住的戾氣倒使得他又不像是個大出我很多的長者。
“大概一千五百。”
我一陣竊喜,看來他們天陽家的人也不過如此,足足長了我五百歲卻和我同日歷練。
“你一直生活在天庭嗎?”
“是。”
“一直都在?”
“不錯。”
“我怎麼從未聽說或是見過你?”
“我也沒有見過你。”
州煉做事情很專注,回答我問題時眼睛始終未離開鍋子。他倒也是個悶悶的人,別人問他什麼他就答,對於我的事卻從來也不過問。
接下來的幾天再也沒有東西涉足我的法陣,連一隻野兔都沒有。我大失所望,唯一見到的一隻虎妖都被天陽州煉殺了,那我一點封賞豈不是都得不到了。所以我放出了靈鳥,主動去尋妖獸。
靈鳥並非真的是鳥,而是一股有鳥兒形狀的靈氣,能追蹤世上任何事物的氣息,是我最得心應手的法寶。
我跟著靈鳥穿梭在竹林裡,突然它飛快地衝向前面,我知道有獵物了。很快它又折返回來,飛快地衝到我的懷裡。我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大地就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我死命抓住旁邊的竹子這纔沒有摔倒,等一切平靜之後,冒出來一隻小山一般大的兇獸。
我攥緊了拳頭,眼前這個大傢伙可不是什麼一般的東西,而是擁有上千年曆史的兇獸猙,雖然它的個頭還不大,但動起手來,我們也是半斤八兩,可是我當時忘了自己只有四成法力。
我快速擊出一掌,打在了他的左臂,可這一掌對他來說就像是瘙癢一般,猙活動了一下左臂,向我呲出兩顆鋒利的獠牙。我趕緊雙手轉動編出一套套陣法,將猙死死困在原地。它審視著自己身上的紅繩,不敢輕舉妄動,我又加緊在它身上施加新的陣法,也許是過於心急,第三套陣法剛出就刺痛了它,猙大吼一聲,雙腳用力一踩,用自身靈氣震開了法陣,此時它身上已經是道道血痕了。猙飛快地向我跑來,一把劃破我的保護陣,巨大的爪子劃過我的肩膀,差點將我的一條胳膊卸下來。
我向後跳了一步,捂住傷口,看著它少了一半的指頭和一地的鮮血。我再次發動法陣,同時將腰間的刀擲了出去。猙很聰明,先前幾招過後便明白我的重點在於法陣,於是咆哮著又一次衝破它,可惜他沒料到我還有刀。刀出手,狠狠刺瞎了它一隻眼睛。這次真的是激怒了它,他大手一揚,把半空中的我打落在地上。
我只覺得左胸連帶著左邊半個身子要被撕裂一般,那猛獸再一次發力,我伸手想要抵擋,卻支持不住被重重地彈了出去。眨眼間一條青藍色的布憑空跳出,把我結結實實裹了起來,那一段的人使力,我就被扯到了他的身邊。是天陽州煉,他的出現讓我鬆了一口懸著的氣。他將自己的劍猛地擲了出去,劍周身霎時出現一大片的冰凌,他一個躍身去夠那把劍,腳下移動地飛快,每一步都恰好踏在一塊冰凌上。待逼近那妖獸,他右手一揮,停在原地的冰凌像一隻只離弦的箭形成高低錯落的扇形佈陣,齊齊發出,猙被刺中腹部,仰天長吼,胡亂地發動攻擊。
最後一眼,看到他移步換形在層層冰雨之中衝了上去,我在心裡不禁感嘆,有戾氣也算是一件好事,然後就昏死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被折磨的母親和姐姐,她們渾身是血,過來想要扒開我的手。她們要我手裡的劍自刎,她們哭喊著說撐不下去了,寧可一死。我死死地攥緊手,生怕一個鬆懈劍會被奪走。之後的場景很亂,她們被拖到了荊臺上,一層又一層的血覆蓋在沿路的石磚上。姐姐頭髮散亂,手指也缺失了三根,而母親則少了一條胳膊,隨後她們又被拋下荊臺,摔在漫天冰雪之中,我奔過去想要拉住她們卻無能爲力,眼見著兩個人被風雪吹走,消失在皚皚白雪的盡頭。
之後就是一片黑暗,我再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臉。身體忽冷忽熱,我清醒了不少,雖然眼皮依舊千斤重絲毫睜不開,但至少可以通過一絲絲光亮分清黑夜白晝。
在我發燙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右手一直是溫熱的,是有人在握著我,那雙手很溫暖,帶我離開了那個寒冷的地方,牽引著我避開那些噩夢。有時那絲溫熱會從手中抽走,繼而覆在我的額頭,又很快地回到我手中。這讓我睡得很不踏實,開始我會試著移動手指,時不時握住它,又會覺得不安心迅速鬆開。兩天之後我完全適應了這種發自心底的有著依賴的安全感,我怕這種溫暖的感覺會突然消失,這會讓我非常的惶恐不安。而且我知道這種感覺是源自於誰,我害怕清醒過來就因尷尬而遠離它。
三天過後,我已經完全清醒,身上也不覺得那麼痛了,醒過來的第一時間就發現我的兩個手掌都被纏上了潔淨的白布。
“這是?”我揚起手,手心對向牀邊的天陽州煉。
“你睡著時手握得太緊,傷了掌心。”
州煉的話反倒讓我不自覺看向他的手,我想知道有沒有傷到他。
他把我扶起,背靠著牆,又把粥碗放到我的手上,“你有很多故事。”
我喝下一口粥,溫度剛好,想是他晾了很久,“我說什麼了?”
“不記得了,就是不停地在哭。”
我的臉頓時有些發燙,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接過我手裡的空碗,此時我還在想夢裡的事,那些場景真實的讓人毛骨悚然。
“喂,你還要嗎?”
我聞聲擡頭,他向我晃了晃碗。
“啊,要,我還餓。”
他點頭轉身就走。
“天陽州煉!”我突然大聲喊他。
他側過身子看我,左手背上很明顯的一串紅色月牙形痕跡,想來是那個時候我抓的。
“什麼事?”
“我叫元荷,軒丘元荷。”我看著他的眼睛,心跳得很快。
他轉回身,很輕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幾日後我覺著身上大好,便出門走走,心想萬一碰上什麼小妖怪的,還能立個小功。走著走著我就覺得不對勁,身後總是感覺有什麼。
一回頭,迎面就是飛過來個黑色的利器,我迅速側頭,它貼著我的臉劃過,砍斷了一縷頭髮。
是隻山妖,看著有點道行。我拔出刀與他開始過招。
山妖素來喜歡吸食別人的精氣,這隻恐怕已經禍害了不少人。思索見,他砍出一刀,我揮刀接住。
彼此僵持不下,兩人刀尖發出的靈氣形成一條紐帶,令我們誰也動彈不得。我的傷還未好全,根本不可能和他長時間對抗,可他不知道,他再往前走一步就進入了我早先埋下的法陣。
突然有人飛來,一下挑斷了我們之間那條紐帶,並順勢拉住要被彈開的我。
“爲什麼每次你都有麻煩?”他鬆開手,我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
我氣不過,一拍地面,從我手掌與地面接觸的地方發出一道道藍光,藍光貼著地面似溪水般流動,飛快地直衝山妖而去,然後像樹藤纏繞住了他,從腳底延伸到脖頸。天陽州煉站在一旁看著,我瞪他一眼,手上加大了力度。
一股熱氣在體內開始流竄,我氣息未來得及調勻,就噴出一口鮮血。他一把拉起我,劈掌打在我的後腦勺。
再一次醒過來,還在這個地方,我坐在地上背靠竹子,天陽州煉在不遠處坐著。
“你把我扔在這兒做什麼?”我衝他喊。
“讓你親自看看,這妖怪是你殺的,不是我。”
他用劍一指,我順著刀尖的方向看過去,山妖已經死了,化作一縷煙被幾道藍光束縛著。
“現在可以走了嗎?”
我點點頭,他就走上前背起我。
他把我放在院子裡的石階上,在一邊的爐子上忙活起來。
“採了點草藥,湊合著喝吧。”
我喝完藥,撇了撇嘴,實在是苦得要命,可現在我跟半個凡人差不多,也只能硬著頭皮喝這種東西。
“這藥會管用嗎?”我問他。
“差不多,能幫你調理一下。”
我低頭看著碗,不情不願地說了一句,“哦,那你真是挺老練的。”
“你爲什麼會覺得我老練?”
“你知道先要檢查結界,又會燒柴做飯,而且知道怎麼照顧病人。”
“這麼說這些你都不知道。”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繼而聽見他遠去的聲音“幸好受傷的不是我。”
我靠著門框,白天消耗了太多力氣,身體疲累得很,迷迷糊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睡夢中身子一輕,我把眼睛瞇開一條縫,看到州煉的臉。他把我抱起,輕輕放到牀上,又給我蓋好被子。
若是平時,我一定會大呼小叫地讓他放下,沒準還會給他一巴掌,可現在我心裡竟然有點高興,悄悄合上了眼睛。
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我披上衣服起身,卻發現他不在房裡,也不在院子裡,於是我放出了靈鳥,它一路向東,飛到了林子深處。
前方流水潺潺,似有水從很高的地方落下。我撥開擋路的樹叢,被眼前的東西驚住了。
並不是因爲看到正在洗澡的州煉而覺得面紅耳赤覺得難堪,驚到我的是那個站在水裡的少年的背。河水沒過他的腰際,他把頭髮都高高束成一個髻,瘦的幾乎依稀可見脊骨的背上橫七豎八地有著幾道刺眼的疤痕。
我忽然懂得,爲什麼他在我面前像個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