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從皇宮裡出來,直接回到家中,見到了難得湊在一塊兒的張家兩兄弟。
只是一個需要在牀榻上躺著,疼得嘴裡直哼哼,而另一個雖然守在旁邊,卻忙著寫寫畫畫……好像家裡最忙的那個永遠(yuǎn)是小兒子張延齡。
“幸不辱命。”
張巒坐下來後,隨便拿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兩口,然後才道,“把各邊都打點清楚了,這事總算是揭過去了。”
張鶴齡側(cè)過頭,不滿地抗議:“爹,這事兒不能這麼過去……等我身體好了,還想親自打回去呢。”
張巒瞪了大兒子一眼,喝斥:“老子都不稀罕問你,在教坊司是因何而起的口角?敢說沒你的責(zé)任?也就是你弟弟肯幫你……不然這頓揍一準(zhǔn)兒白捱了,我才懶得搭理你呢!”
“爹,你怎麼能這樣呢?好歹我是你兒子吧?再說了,姐姐是皇后,我可是堂堂國舅,咱們張家需要怕誰嗎?”張鶴齡倔強(qiáng)地道,“我聽說,之前萬家得勢的時候,在京師可是橫著走的……爲(wèi)什麼到了我這裡就不行了?我不服!”
“不服也給我憋著!”
張巒沒好氣地道:“萬家能橫著走,那是萬貴妃受寵!但你看當(dāng)時的皇后,現(xiàn)在的太后王家,能橫著走嗎?這種事不得看前提條件?”
張鶴齡不滿地道:“我姐姐既是皇后,又是姐夫最寵愛最信任之人,可以說是結(jié)合了萬貴妃和王皇后的優(yōu)點,憑什麼我不能橫著走?”
“果然,都不用問,就知道必定是你小子在外招惹事端。嘿,我不用幾句話,就給詐出來了……老二,你怎麼也不管管你大哥?他現(xiàn)在越來越有向混世魔王發(fā)展的傾向……你怎麼成天那麼忙呢?”
張巒皺眉叱問。
張延齡不答反問:“爹,難道你不困嗎?”
“呃……”
張巒這纔回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猛一拍腦門兒,哀嚎道,“完了,完了,都忘了之前說好讓她先作準(zhǔn)備……唉,我這等於是一去不回哪!”
張鶴齡驚疑不定,問道:“爹,她誰誰?你又準(zhǔn)備去哪兒?”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我了?”
張巒白了大兒子一眼,隨即道,“延齡,你出來,就當(dāng)是送送我……我有事要跟你說。”
“真麻煩。”
張延齡嘴上不客氣,但還是放下手裡的毛筆,起身跟著張巒往外走。
張鶴齡躺在牀上,悲憤地抗議:“爲(wèi)啥有事不跟你大兒子說?未來繼承你爵位那個人,好像是我啊……爲(wèi)何你們倆無論做什麼,都要揹著我呢?這不公平!”
“啥公平不公平的!”
張巒回過頭,指著大兒子破口大罵:“你給老子在家裡老老實實待著,回頭去軍中歷練!再嚷嚷,小心老子把你另外一條褪也給打折了!”
……
……
張巒和張延齡父子倆出門來。
張巒道:“我覺得你姐姐性子越來越浮躁了,老覺得天老大她老二,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聽她的口氣,好像咱張家就是除皇家外的天下第一家,沒人敢招惹似的……
“我跟她說周家不好惹,她就提她對太皇太后已經(jīng)很好了,結(jié)果自己家人卻被周家人欺負(fù),話裡言間似乎連孝義都不管不顧了!這叫不叫恃寵而驕?”
“爹,你受寵,你也驕。”
張延齡笑著寬慰道,“姐姐如今深得姐夫心意,夫妻二人和和睦睦,而姐夫又是一國之君,憑什麼不能驕一些呢?”
“你小子怎麼也浮躁起來了!”
張巒皺眉道。
張延齡笑道:“不就是飄了嗎?人一旦獲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心境自然就會跟以前大不一樣……不過,爹你倒是跟以前沒什麼差別,受了氣仍舊想忍氣吞聲,這一點似乎得改改了。”
張巒皺眉道:“誰說我喜歡忍氣吞聲的?爲(wèi)父只是覺得,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呃,爲(wèi)父真的不是怯懦,實在是……”
說到這裡,張巒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有點兒保守。
完全沒代入自己乃大明第一外戚的身份,小農(nóng)思想作祟,處處都想忍讓,好像真被兒子說中了。
“但也不能像你們姐弟倆這樣,人家打了,就非得打回去,且還計較到底吧?”張巒板著臉道。
張延齡笑了起來:“這不明擺著的事情麼?主動反擊,就是做給京師各世家大族看的……不爭饅頭爭口氣!以大哥那性子,以後在外面少不得惹事,今天被人打了,最後忍氣吞聲和睦收場,那以後別人是不是不會害怕?起了衝突,豈非還是照打不誤?”
張巒道:“聽你這一說,好像挺有道理的。所以說打回去了,然後再給個甜棗吃吃,說是要安排周家人到軍中任職,連太皇太后那邊都不予追究……就是要讓別人覺得,咱們張家真不好惹?”
“爹,你說對了。”
張延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此番既是爲(wèi)大哥,也是爲(wèi)咱父子。話說,咱們張家崛起這麼快,姐夫又是個性格溫和之人,別人很容易蹬鼻子上臉。
“一旦遇到這種矛盾和衝突,咱的第一選擇永遠(yuǎn)不是避讓。不然的話,咱父子三人,在外面不老遭罪了?”
“嘿,你小子……聽你這話裡的意思,你替你大哥出頭,卻成了爲(wèi)咱們張家出頭,還是替爲(wèi)父著想?你臉怎麼這麼大呢?”
張巒聽了,自然有些不屑。
顯然兒子所說,有點超出他文人的認(rèn)知。
文人最講究的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可不像他兒子這樣,老喜歡以拳頭服人。
張延齡笑瞇瞇地道:“此方法針對朝中爲(wèi)難你的大臣,同樣有效。所以父親平時可不能總躲著,畢竟接下來,姐夫想做一件震爍古今的大事,得需要有人牽頭,這時候就體現(xiàn)出一直扶持你的重要性了。”
“又是我?西北打仗麼?”
張巒顯得委屈巴巴地道,“吾兒,有事你自己頂上去,就挺好的……我總覺得現(xiàn)在無論是那些太監(jiān),還是朝中人,都已經(jīng)認(rèn)識你了,也都知道你有本事。你姐夫還那麼器重你!
“好了,爲(wèi)父還有重要的事去辦……咱都忙著?”
“爹慢走。”
張延齡笑道。
張巒負(fù)手前行,嘴上嘟噥:“一天天的,被倆兒子坑死了!還慢走呢!”
……
……
坤寧宮內(nèi)。
張玗一直在等丈夫回來,甚至還派人去乾清宮催請,終於在天黑前把丈夫給叫了回來。
一上來,張玗就表達(dá)了不滿。
朱祐樘上滿是爲(wèi)難之色:“到底都是親近的外戚,我也不知該幫誰。玗兒,我知道心中應(yīng)該更傾向鶴齡,但畢竟……那是皇祖母的孃家人啊。”
“皇祖母孃家人,就能欺負(fù)你妻子孃家人?”
張玗顯得很不高興。
自己身爲(wèi)皇后,一直都順風(fēng)順?biāo)踔劣X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目空一切。
但誰曾想,現(xiàn)實卻給了她一個狠狠的耳光,原來自己的弟弟還會被另外一個外戚家的人給欺負(fù)?
自己能忍?
我做了那麼久的心理建設(shè),終於接受了我天下無敵的現(xiàn)實,結(jié)果隨便一個人就能打我的臉,那我能接受?
朱祐樘道:“其實這件事,岳父已經(jīng)調(diào)解妥當(dāng)了……毆鬥結(jié)束後,鶴齡是吃了一點小虧,但隨後就找人打了回去,不但把挑事兒的對家給打了,還一次打了倆……現(xiàn)在朝中人都在非議,我還在想怎麼應(yīng)付呢。”
“他們非議什麼?”
張玗噘嘴道,“周家以多欺少,先無故毆打我弟弟,總是事實吧?打回去又怎樣?敢在京師搞風(fēng)搞雨,四下煽風(fēng)點火,還想打皇家人的臉?沒殺他們都算好的!”
朱祐樘越發(fā)爲(wèi)難了。
面對火力全開的妻子,他想的是講道理。
而這會兒的女人最煩的就是聽道理。
就在朱祐樘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該說點什麼好時,門口傳來通報聲:“陛下,小國舅入宮了。”
卻是覃昌。
朱祐樘鬆了一口氣,道:“玗兒,你看,延齡入宮來了……要不接下來,你跟他說說?”
“誰來說都沒用。”
張玗道,“家父也是,被人欺負(fù),還想忍氣吞聲,還說什麼要幫周家人安排進(jìn)新軍任職。都不知他怎麼想的。被人欺負(fù)上癮嗎?”
朱祐樘臉色尷尬。
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式給張家人撐腰……好像以前根本無須他出來給張家擦屁股,都是張家父子幫他解決各種麻煩。
……
……
朱祐樘先出來,在交泰殿見到張延齡。
“姐夫。”
張延齡神色倒是很愉悅,好像以前一樣,眉眼彎彎的,仍舊是一副樂天派的模樣。
朱祐樘拉小舅子到一邊,小聲問道:“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延齡道:“家尊沒跟您說明白嗎?”
“沒仔細(xì)問。”
朱祐樘道,“岳父好像自己也不太知情。畢竟事情發(fā)生在教坊司……話說,延齡啊,你兄長年歲不大,怎會去那種骯髒的地方?”
張延齡笑了笑。
看來朱祐樘對教坊司是有什麼偏見。
老實講這個時代的教坊司,絕對是男人流連忘返的好地方。
張延齡道:“大哥他無所事事,就喜歡找樂子!去教坊司,也是因爲(wèi)他聽說裡面去了新的姑娘,而他覺得自己是國舅,待人接物不知不覺有些得意忘形,於是乎就樂極生悲了。”
“咦,你怎麼這麼說你兄長?”
朱祐樘對張延齡的這些形容詞很好奇。
張延齡無奈道:“可能是姐夫把他給寵壞了吧……他也是仗著有姐夫撐腰,行事無所顧忌。”
朱祐樘道:“可這次,我也不知該怎麼爲(wèi)他做主。你姐姐她……”
“讓我去說吧。”
張延齡道,“姐姐平時還是蠻講道理的。但這次可能是生氣了,畢竟最先捱打的那個人,是她親弟弟……關(guān)心則亂嘛。”
朱祐樘點頭道:“對,關(guān)心則亂。你去說。我等你。”
張延齡心想,好你個無恥的姐夫,姐姐那邊你招架不住,就讓你岳父家的人接連過來勸說?
你這當(dāng)皇帝的,有這麼窩囊嗎?
……
……
坤寧宮內(nèi)。
張玗瞪向踱步走進(jìn)殿門來的二弟,惡狠狠地發(fā)出警告:“你要是替周家人求情,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弟弟!”
張延齡道:“姐,你希望我和大哥走出去,是隻被打這一次呢,還是以後次次被打?”
“這叫什麼話?”
張玗道,“就算你哥不著四六,但當(dāng)姐姐的,不替他著想嗎?都是一家人!我還希望你們更壞的?”
張延齡笑道:“所以啊,大哥被打後,我沒等爹同意,就直接派人去把周家人給揍了一頓……並且也跟爹說了,以後再有人招惹咱們家,就往死裡打,不然他們不知道誰纔是京師第一外戚之家。”
最懂張玗心態(tài)的人,自然是張延齡,甚至朱祐樘這個做丈夫的都要靠邊站。
張延齡這邊屬於開卷考試。
一早就知道自己姐姐是扶弟魔,也明白一旦有衝突,姐姐會不計一切代價支持孃家人,所以在這種問題上,只需要順毛捋就行,不會讓張玗這隻貓炸毛的。
果然。
當(dāng)張玗得知,其實張家對於形勢盡在掌控,且能做到在反擊等事上游刃有餘,還因此衍生出了各種報復(fù)的版本,她心裡的火氣瞬間就消了。
當(dāng)朱祐樘回來時,發(fā)現(xiàn)妻子臉色果然與之前截然不同。
坐下來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張延齡這邊就要出宮。
朱祐樘還親自送小舅子到了殿門口,他四下瞥了一眼,這才壓低聲音,一臉好奇地問道:“延齡,你是怎麼勸你姐姐的?”
張延齡道:“姐姐也是講道理的人,她最怕的是我和兄長年歲太小,來京師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負(fù),所以纔會表現(xiàn)得那麼關(guān)心。”
“嗯?”
朱祐樘有些疑惑。
心說,我問你的,跟你回答的是一回事嗎?
“所以啊……”
張延齡笑著做出補(bǔ)充,“我跟姐姐說,我和兄長都很好,暫時沒人能欺負(fù)我們,屬於我自己站出來現(xiàn)身說法,姐姐自然就沒那麼擔(dān)心了。更爲(wèi)重要的是,姐姐知曉大哥受傷並不嚴(yán)重,也就寬心了。”
“原來是這樣。”
善良的朱祐樘不疑惑其中有詐,還滿意地點了點頭,輕輕拍著張延齡的肩膀道,“看來以後你姐姐鬱結(jié)於心時,就要把你叫過來,好讓她宣泄負(fù)面情緒。嘿,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當(dāng)?shù)艿艿模芏煤迥憬憬懵铩!?
張延齡笑道:“姐夫,有時間我多教教你吧……我覺得你這麼疼姐姐,照理說應(yīng)該很會討姐姐歡心纔對,估計是有時候用的方法不對。”
“是嗎?”
朱祐樘眼前一亮,道,“那你回頭一定要教我。話說,我跟你姐姐相處也就一年多時間,你們姐弟倆相處多年,一定了解更深。”
張延齡道:“等女子嫁人後,弟弟始終是外人,只有丈夫和孩子纔是最重要的。”
朱祐樘臉上帶著幾分幸福之色:“我明白。但我有時候嘴拙,不知該怎麼說。”
一個癡情種,果然有你父親的風(fēng)采。
張延齡心想,幸好我是你小舅子。
如果我生在別人家,面對你這麼個護(hù)短的皇帝,還有張家兄弟倆的無恥……我還怎麼在大明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