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頃滿腹不解,但還是坐到了桌子對面,跟李孜省一起吃齋菜。
等吃完後,就見到一名好似家僕的人立在門口,恭敬詢問:“李尚書,您覺得這齋菜是否還合胃口?”
“很好!”
李孜省點頭嘉許:“甚至比起京師得月樓的大廚水準都要高,就是在這河堤上做力氣活,總吃不到葷腥的話,可沒有力氣啊。”
“啊……”
家僕怔了一下,隨即趕忙抱歉:“是小人疏忽了,以爲尚書您潛心修道,不用葷腥,明日再送餐食時,就給您更換菜品。”
“不用如此麻煩,簡單應付肚子即可,浪費可恥。”
說完,李孜省才施施然從茅草屋裡走了出去,還拍了拍衣服下襬,有意展現一下自己身上散落的泥漿。
外面一衆人,除了爲首的家僕外,還有一衆官差。
這些官差全都捋起了袖子,褲子也都捲了起來,手裡拿著鏟子、鋤頭、鐵鍬等傢伙事,看來是準備大幹一場。
龐頃疑惑更深了,但他只是跟在李孜省身後,左瞅瞅右看看,想知道自己這個主人究竟在搞什麼鬼。
李孜省問道:“你帶著衙役上河堤幹活來了?”
“是的。”
家僕恭敬地道,“我家老爺得知尚書您在河堤上已多日未曾下去,便想早點兒幫您把事做完……這不,衙門裡但凡能喘口氣的都來了,甚至老爺和他弟弟,還有幾個兒子也都一起上了堤,且已有兩日。”
“啊?兩日前就來了?怎麼沒見到他們人呢?”
李孜省一副著急的模樣,四下張望,“來都來了,幹嘛不到我這兒打個招呼?”
家僕恭敬地道:“您老是貴人,沒做事就來叨擾的話,顯得太沒禮數了……我家老爺說了,得先做足三天的活,纔好意思來見您。”
李孜省搖頭嘆息:“你家老爺很用心啊……上河堤來先悶頭做事,一心爲大明,爲沿河百姓,這樣的父母官可不多見。”
龐頃聽到這裡,不由咋舌。
感情我說你裝樣子,你還真在裝啊!
既裝給下面的百姓看,又裝給京師的皇帝和大人物看,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裝給地方官看!
不過話又說回來……
能捎給你之前那般精緻齋菜的傢伙,看樣子就不像什麼清正廉明的好官,恐怕都跟你一樣,喜歡裝模作樣……以我所見,他跟你是同路人。
既如此,那你裝得有何意義?
李孜省道:“麻煩在前引路,我還是去見見你家老爺吧,順帶跟他探討一下治河經驗。話說,這治河的功勞,不能全都記在我一人身上,乃陛下和張閣老運籌帷幄,還有諸多朝臣通力合作所致,更少不了地方官員和百姓的鼎力相助,從上到下,每個人都有功!我定會向朝廷舉薦你家老爺,讓陛下和張閣老重點培養和提拔!”
“哎呀,如此甚好,甚好啊!李尚書,居然能勞動您大駕去見我家老爺,實在是讓人……喜不自勝。”
家僕很高興。
之前自家老爺不好意思前來拜見,現在李孜省主動去見,他這個下人似乎超額完成了任務。
難道僅僅是靠一食盒齋菜就取得如此功效?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
……
“道爺,這是唱哪出?”
見過地方官,龐頃跟著李孜省在河堤上漫步,一邊望著滔滔黃河水,一邊好奇地問道。
李孜省不耐煩地擺擺手,隨即齜了齜牙:“沒個東西剔牙,真難受……這齋菜做不好就麻煩,殘渣老喜歡往牙縫裡鑽!你帶了牙籤沒?”
“……”
龐頃更無語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
這會兒讓我給你找牙籤?你自己隨便找個草棍挑一下不就行了?或者直接用手指頭掰不也一樣?
知道你愛惜臉面,那你就忍著吧!
“炳坤,你剛纔想問什麼?”
李孜省又問。
“沒啥。”
龐頃臉上滿是苦笑,不太想搭理剛纔還讓他感動不已的主家。
李孜省道:“你是想問我,我這麼做到底是爲什麼,對吧?唉,我不做表率,你以爲這些地方官會給我面子?
“就算這些個官員都是我親手拔擢起來,照理說我對他們有知遇之恩,但要是我不拿出實幹的姿態來,恐怕沒一個人把我當回事。”
“我走之前,您也不這樣啊。”龐頃皺眉道。
李孜省沒好氣地道:“這不也是在摸索中麼?其實我就是給他們施加一點壓力!我一個朝廷派來的總治河官都事事親力親爲,地方官要是不跟上我的節奏,他們還想以後官運亨通?”
龐頃由衷地道:“您還真辛苦。”
心說,你演得固然很辛苦,但裝得那麼像也是需要本事的!
李孜省感慨道:“來瞻就是我的堅強後盾……他每次升官的消息傳來,就好像是錘子一樣,把地方上這羣官員敲打得體無完膚,督促他們跟著我的腳步前行。我這點兒辛苦,算得了什麼?”
……
……
京師,壽寧侯府。
張巒手上拿著李孜省的來信,顯得很高興,對兒子展示:“延齡,此番你功勞不小啊……你調去的那批錢糧已經送到徐州,李孜省在信中對我感恩戴德。還說近日黃河洪峰已過去,各地都沒有出狀況,他終於可以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修新河道上去了。”
張延齡不滿地道:“就因爲這個叫我回來的?”
“嘿嘿。”
張巒有些不好意思,賠笑道,“爲父其實是想幫他再爭取爭取……你調去的那批錢糧,估計不太夠。雖然李孜省信中沒催促,但我知道,他一定想讓我這樣與你說。”
張延齡好奇地問道:“爹,你是怎麼知道他心思的?”
張巒感慨地道:“你是不知道他給了我多少好處,且都是那種不求回報的……我實在是問心有愧啊!不過即便我想幫他,但如今我人都不在戶部了,有心無力啊……只能靠你了!”
“他給了爹你什麼好處?”
張延齡瞇眼打量過去。
意思很明顯。
李孜省自己都缺錢缺得要命,他能給你什麼好處?
就算李孜省還想給你送女人,現在的他有那關係能給你弄到?他是怎麼把你給打點得這麼好,讓你不惜一切爲其奔走呢?
張巒理所當然地道:“李孜省對我們張家的好,是日積月累的……咱們家許多宅子,不都是李孜省送的嗎?就連你姐姐候選太子妃,他也出了大力。爲父是重情重義之人,可不會過河拆橋。”
張延齡聳聳肩,道:“瞧爹你把話說的,你兒子我是無情無義之人是嗎?我幫的忙還少了不成?要不是我,或許李孜省現在已作古,至少陛下登基後他下詔獄那一回估計就躲不過!有些事……唉!沒法跟你解釋清楚。”
在對待李孜省的問題上,張延齡自問算是做到了仁至義盡。
幫李孜省謀求活路,甚至幫其在西北建立軍功,都是他精心佈局的結果。
現在連文臣都不好意思提請誅殺奸佞,還派李孜省去治理黃河,積累名望。
但問題是……
歷史上李孜省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啊!
被他害到家破人亡的人家少了麼?
幫這樣的人……
張延齡也是要揹負很大心理負擔的。
“延齡,你告訴爲父,短時間內,你還能籌集多少錢糧?不是說,想讓他盡一切所能,力爭儘快把黃河河道修好麼?咱能不能把這件事放在前面?”
張巒熱心地問道。
張延齡點頭:“我可以幫他,但不確保限期。爹,你要知道,現在我手頭上的項目,用錢用糧的地方多了去,資金週轉極爲緊張。實際上我也是傾盡所能,把能調的都給他調過去了。”
“那能增加多少?”
張巒覥著臉道,“爲父都厚著臉皮跟你提了,你多少加點兒?”
“攏共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財貨。”
張延齡道,“其中有十萬兩上下,將會請徽商在當地進行籌募……其他的人力、物力資源,全得靠李孜省在地方上刷臉。如果能調動地方官府的積極性,籌措足夠多的民夫和必要的糧食和治河物資,大概能省下五十萬兩銀子。”
“這麼多?”
張巒皺眉道,“你會不會對李孜省期冀太高了?”
張延齡道:“爹,你要知道,修河這件事,最大的成本不就是人力成本嗎?土石方這些,本就要靠地方上在當地採集和調運。其實往那邊送的,多是銀子,主要就是支付這部分的費用。且一次大的治河工程下來,總需要拉一些虧空給地方,讓他們慢慢填補窟窿。”
張巒疑惑地問道:“這麼麻煩嗎?”
張延齡感慨道:“任何一個大工程,朝廷都很難撥付足額的金錢,舉債乃司空見慣之事,主要還是要看能否得到地方官府的全力支持。不過我聽說,那位李尚書在徐州做事很紮實,處處親力親爲,把地方官府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忽悠?吾兒,你說的這些話,爲父怎麼聽不太懂呢?”
張巒陷入到懵逼狀態。
張延齡笑了笑,道:“爹,你還說跟李孜省關係好?你可小看了這個人,他的手段多得很哪……他自然明白,想靠你籌措百萬兩銀子以上,那是不現實的,咱要做的,就是給他打個基礎,剩下的,全得靠他自己。”
張巒瞪大眼睛,問道:“李孜省真的能這麼想嗎?他可全靠我呢。”
“爹,要是他沒有這個能力,咱爲什麼一定要舉薦他去治河?就因爲他有別人沒有的手段,還有足夠多的人脈,甚至有豐厚的家底,不是嗎?”
張延齡道,“這事換了任何一名大臣去,在朝廷不調撥一文帑幣的情況下,還能把黃河改道給完成,都是不現實的。”
張巒釋然地點了點頭,道:“照你這麼說,你現在的三十萬兩,加上之前調撥的,還有李孜省的家底,以及他從地方上省下來的五十萬兩銀子……距離二百萬兩這個數目並不遙遠。但吾兒啊,行百里者半九十,確保工程後期款項及時到位纔是最關鍵的,不能疏忽大意啊!”
張延齡道:“放心吧,爹,年底前,還有大批錢糧往那邊調運……要是李孜省真能如來信中所言,能在明年春汛來臨前就完成黃河改道,到時他不僅可以風光回來,陛下還會對他委以重任!”
張巒道:“早點兒不行嗎?非得等到年底?”
“問題是我現在需要用到銀子的地方很多。”
張延齡耐心解釋道,“這本身就是對李孜省的一場抗壓測試……如果他沒有能力堅持到年底,或者說工程出現大的變故,導致資金鍊斷裂,那隻能怪他自己沒本事。”
“你……”
張巒很驚訝。
怎麼兒子有些絕情啊!
不幫李孜省……連自己求情都不行?
張延齡笑道:“爹啊,你得有上位者的心態……如今你不是幫李孜省,而是在爲大明的江山社稷考慮……你不虧欠任何人!
“再說李孜省也不需要別人幫忙,他的能力足以解決各種意想不到的麻煩,潛力比你想的深多了!
“你要記住,你們是給朝廷效命,爲陛下盡忠,僅此而已!”
“呃?”
張巒有點整不明白了,問道,“你在跟爲父講天書嗎?”
張延齡道:“這工程本來約定是三年內完成,因此就算明年年底黃河新河道都沒有修完,不就那樣嗎?等將來我手頭寬裕些,難道不會給李孜省調去錢糧?他異想天開,要提前兩年完成,難道不得付出點兒什麼?”
張巒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爲父……腦子有些不太夠用了……吾兒,你能說得更簡單直白些嗎?”
張延齡嘆道:“來年黃河或有一場大的水災……本來李孜省三年完成修河,別人都會稱頌他爲曠世名臣。如果他還能提前兩年,且在大水來臨前修完河道……定能名留青史,其帶來的福澤幾輩子都享用不完。
“在這前提下,如果他還只是想按部就班推進修河,或者全靠你我……那還用他作甚?”
“哦,爲父似乎有些明白了。”
張巒點頭道,“想獲得就得有付出,我說的對吧?李孜省想獲取更大的名聲,就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而不能在眼下你這邊開銷很大的時候,一門心思跟你討銀子……因爲有了銀子,是個人都能完成任務,他李孜省就沒那麼大的價值了……”
“是啊。”張延齡道,“且若他來年就能完成河工事,或許西北軍務還用得上他!正好銜接上了!”
“咳咳!”
張巒猛烈咳嗽起來,“你……不會讓爲父跟他一起去西北吧……”
張延齡笑著搖頭,道:“爹,你沒那本事,身體也不行,還是算了吧。沒人讓你帶兵,外面傳播的謠言,不過是爲了讓整件事更顯撲朔迷離,減少別人對我和王威寧的議論,方纔興起的!”
“你這孩子,又把爲父推出來當槍使?”張巒咬牙道,“爲父在家裡躲個清閒,都能被人推來推去當幌子?”
張延齡道:“爹,這不本就是你肩負的使命嗎?說好的,你在前面頂著,我在後面可勁兒使力氣。”
張巒道:“行,你記得給李孜省調三十萬兩銀子的財貨就好……那我就這樣給他回信了!行吧?”
“可以。”
張延齡道,“不過得跟他說明,目前只有這麼多。到秋天前,所有的支出都得靠他自行籌募!再下一批,很可能得等到秋收過後。那時我這邊火器製造上了正軌,使錢的地方少了,可以給他調更多銀子,這也是爲黃河沿岸百姓民生考慮。”
張巒感慨道:“朝廷那麼多人,怎感覺每件事都得咱費心費力呢?朝中人成天都在幹些什麼?不會是……他們攻擊我混吃等死,結果他們比我更能混事吧?”
張延齡笑道:“爹,你幫李孜省討點兒錢糧,就覺得自己是在給朝廷辦事了?醒醒吧!過幾天清靜日子,等精神好了,就趕緊回朝!以後還有很多棘手的事情等著爹你去解決呢!”
“等我病好了……一定。”
張巒隨口敷衍道。
……
……
張巒沒有在家裡停留多久,兒子剛出門,他就趕緊去找祁娘,把這邊的消息告知。
“你去找李尚書的人,把我的信帶過去,讓他知道,我這邊事情辦妥了。”張巒把書函遞給祁娘。
祁娘拿到手上,問道:“老爺已經籌募好了錢糧?”
“嗯,足足價值三十萬兩銀子呢。”
張巒喝了口茶,自得地說。
祁娘無比震驚:“朝廷調撥的?”
張巒道:“要真是朝廷調撥的,我就不用這麼費心了,全都是我張家給李孜省湊的……方方面面的關係都利用上了,這筆銀子可說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
祁娘心想,你張家的牙縫可真大,一次就能摳出三十萬兩銀子來?
難怪你平時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李孜省那麼大本事的一個人,竟對你如此推崇,更是巴結有加,全因爲……你這突然發力起來,讓人著實意想不到,甚至都覺得你真的很可怕。
張巒看了祁娘一眼,道:“我知道,我這人看上去是不太……像那種喜歡勞心勞力之人,但架不住我有個好兒子,啥都能幫我想到……有他在,很多事情我根本就不用操心。”
祁娘趕緊道:“老爺您太謙虛了,二公子乃您一手栽培出來的。您父子都是大明的股肱之臣……李尚書要是知悉此事,應該會……高興到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