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巒入宮一趟,京師內突然便謠言四起。
朝野甚至都不知這風聲是從何處而來……
就是傳言皇帝已經跟自家岳父張巒商議好了,準備在未來某個時間,由張巒親自領兵去西北,統率新軍一舉蕩平草原。
消息散播得很快。
因爲完全沒來由,導致朝中大臣最初還以爲不過是一般的謠言,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平息。
但隨著傳聞愈演愈烈,許多人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彷彿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一般,朝中人都開始談論此事的可能性。
主要是皇帝對於新武器的運用太過於熱衷了。
朱佑樘既找人訓練新軍,還親自前去檢校,更是在三邊總制的任命問題上採取了拖字訣,一直懸而未決,就像故意爲之,非要等一個合適的時間點,比如說張巒病癒,纔會指定總制軍務人選。
而十有八九便是張巒前去領兵。
按照皇帝這一年多以來對自己岳父的絕對信任,好像這纔是標準答案。
隨後便有科道官員以風聞言事的方式,在朝會上當衆將此事提出來。
皇帝一反常態,沒有就此問題展開任何討論的意思,只是示意覃昌、李榮等人直接岔開話題。
當發現有朝臣咄咄逼人不肯善罷甘休時,朱祐樘怫然不悅,立即讓覃昌宣佈退朝。
如此一來,謠言似乎成了遙遙領先的預言。
在這件事上,皇帝的態度非常耐人尋味,讓人覺得,朱佑樘就是有心把張巒拔擢起來,只是目前時機還不合適,只等新軍訓練出來便有定奪。
散朝後王恕身邊圍攏了不少人,他們都想從王恕這個吏部尚書口中探知更多內幕。
但王恕對此並不知情。
作爲皇帝的老師,內閣首輔徐溥面對少數幾人前來問詢時,也選擇了避讓。
……
……
徐溥帶著劉健回到內閣值房,司禮監秉筆太監蕭敬已經先一步在此等候。
“蕭公公。”
二人上前見禮,“進去敘話?”
“不必了!”
蕭敬一擺手,微笑著說,“陛下讓某家來知會一聲,朝中有時候羣臣的發言太過雜亂無章,讓人頭痛,請兩位先生務必將那些不合時宜的聲音給壓制住。再就是陛下希望最近朝中少一些對張國丈的非議?!?
劉健解釋道:“謠言之起,乃自民間,並非朝中人惡意攻訐?!?
蕭敬點頭道:“這點陛下也知曉。但這些風聲或許正是有人對張國丈不滿才導致的呢?少一些猜忌和誤會,才能讓民間的聲音減少乃至徹底消失,不是嗎?”
劉健聽到這裡很不高興。
怎麼聽你這話裡的意思,是怪我們平時對朝廷決策攻擊太多?導致百姓覺得,皇帝想以他岳父出來震懾朝中宵???
朝中文官都是大反派?
說白了,皇帝和他岳父纔是一家?我們全都是外人?
蕭敬再道:“陛下先前已有意增加閣臣人選,現有兩個備選方案,一是李東陽,二爲謝遷,均爲陛下的先生。
“作爲翰林院的學士,他們的才學自然都是極好的,請兩位及早甄別,看看誰最合適。若一切無恙的話,這兩天,陛下就將在朝會中提及此事。”
徐溥皺了皺眉,問道:“召學士入閣,不才發生幾天嗎?怎又要增加人選了?”
意思是說,張巒和劉健纔剛入閣沒多久,現在內閣事務也沒那麼繁忙,沒理由說非得增加閣臣數量來減輕現有人員的負擔。
況且,如果實在太忙了,臨時把張巒拉過來湊數也不是不行。
蕭敬搖頭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請兩位自行參詳……在下告辭了!”
在閣臣面前,蕭敬顯得非常謙卑和恭謹,當即行禮離開。
……
……
與此同時。
張巒正過著異常舒心的生活,每天都在溫柔鄉中度過。
這天他難得地回到家中,準備應付兒子給他安排的接見賓客的活動。
張延齡對張巒說了,你總不見外人也不行,朝中人需要知道你還活著,你得不時出來見一下賓客,以參與到朝中某些事情的決策中來……但顯然張巒很懶惰,就算十天半個月出來見一次人,都覺得這是非常大的負擔。
當他來到書房,看到前邊桌子上堆成小山般的拜帖時,表現得很驚訝,側過頭問道:“這些都是想來拜見我的?”
隨侍身邊的常順恭敬地回道:“是啊,老爺,家裡邊已在儘量往外擋客了。不知怎的,最近您不怎麼打理朝事,儼然賦閒一般,但就是架不住有這麼多人前來下帖拜訪?!?
張巒道:“誰說我賦閒的?我現在還是內閣閣臣、戶部右侍郎、翰林學士、太醫院掌院,名頭一大堆,哪個拿出來不是響噹噹?嘿,你小子怎麼越來越像戲文裡說的宰相府門前七品官……不會是學人家收受賄賂了吧?”
“天地良心,沒有啊。”
常順趕忙解釋,“再說了,小的只是您府前辦事的小嘍囉,就算是宰相,不說得還是您麼?”
張巒琢磨了一下也是,悠然地拿起桌上表面幾份拜帖,隨便打開來瞅了幾眼,搖頭感慨:“可惜,我只是掛名官而已,不會真以爲我手頭的權力有多大吧?再說了,我還在養病,想多清靜幾天呢?!?
常順問道:“那……老爺現在到底是在當官,還是沒當呢?”
“這個……”
張巒自己也回答不出來。
要說他在當官,可戶部右侍郎這職位,目前朝中有兩個正職,人家葉淇可沒有卸任,還在處理日常事務。
要說他不當官……
名義上他已經復出,皇帝詔告朝野,說目前他張巒正在爲國分憂……這讓張巒自己也很矛盾。
“官當不當的有什麼區別嗎?還不是得面對塵世間如此多糟心事?”
張巒一副無奈的表情,搖頭道,“去把沈汝學叫來,旁人我都不想見,就見一下老朋友吧。
“順帶讓廚房準備點兒好菜,只上茶水就行,老爺我愛惜身體,不能喝酒,就與汝學席間閒談吧。”
……
……
酒宴無酒。
沈祿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今天能得到張巒厚待,一來居然有飯吃?
且宴席的規格還不低!
等沈祿入席後,看了眼滿桌子菜餚,好奇地問道:“來瞻,今日這是……?”
張巒把兒子逼他出來見客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哎呀,竟是賢侄讓你出來待客的?說起來還真是……”
沈祿心想,你可真是個棒槌!
你兒子不讓你出來,你就繼續當縮頭烏龜,是吧?
“朝中最近有什麼事發生嗎?”
張巒問了一句,隨即自我解嘲,“我懶得向他人打聽,以後你知曉什麼,每過幾天告訴我一下,就當是替我探知朝中消息吧?!?
“可不能如此,你身爲朝廷重臣,豈能如此懈?。俊弊焐线@麼說,沈祿心裡卻很高興。
之前每次來,張巒都拿出那副要死不活的姿態,讓他覺得自己這個聯絡人當得很不稱職。
現在張巒至少有把他當心腹看待的意思。
沈祿道:“最近京師內外傳得沸沸揚揚,是說陛下準備以你爲三邊總制,去西北帶兵出征,封狼居胥,平定草原?!?
“什麼?哪裡來的這種離譜的傳言?”
張巒皺眉問道。
“沒有嗎?還是……不肯說呢?”
沈祿也很好奇。
他對此消息,最初也不太相信。
因爲張巒那副懶驢上磨的皮賴,他深有體會,就這種人,皇帝能放心把打仗這麼重要的事交託給他?
但後來傳得多了,還有根有據的,且沈祿也覺得,皇帝可能只是推張來瞻出來當個幌子,其實是讓王越和張延齡打頭陣……
反正仗歸王越他們打,張巒只等著領功勞就行。
張巒斷然否決:“絕無此事!陛下幾時跟我說過這些?也未免太過扯淡了吧!”
沈祿道:“他們都說,乃上次你入宮,陛下當面與你說的?!?
“咳咳……陛下當面跟我說,我自個兒不清楚,他們卻門清,是嗎?”張巒苦笑道,“所以有些人編瞎話,都沒譜了……”
沈祿這下終於釋然了:“原來真的只是謠傳??!不過最近這種傳言有愈演愈烈的跡象,不過話又說回來,來瞻你在民間的名聲可真好啊……百姓對於你領兵之事似乎抱有很大的期許呢!”
“啥?他們還期許?”
張巒頗爲納悶,“怎麼我在民間……還有名聲呢?”
沈祿笑道:“來瞻你可不能妄自菲薄,就說你推行新鹽引,還讓延齡在鹽場大力革新技術,提高官鹽產量,促使鹽價下降;年初又讓李尚書在西北打了大勝仗,最近又訓練新兵,京師各種新氣象……
“如今百姓把對陛下的愛戴,全都轉移到你身上來了!都覺得是你輔佐陛下有功,纔會出現目前這種百業興旺、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張巒指了指自己,問道:“有嗎?”
他自己也很懵逼。
我成天都在那兒偷懶,百姓對我的評價竟如此之高?
之前我還以爲,你不過是在糊弄我,讓我儘快出來打理朝政,好爲依附我的官員撐腰,現在才明白……原來百姓真的那麼好“糊弄”,我不過是隨便做了點兒好事,他們就覺得我是活菩薩?
沈祿感慨道:“話說,這朝中當官的,早就跟百姓脫節了,誰真正關心過百姓的死活?唯獨你這邊,每次做的事,看起來波瀾不驚,但都是爲百姓謀福祉,亦爲百姓所認同?;蛟S正因爲如此,有些人才認爲你是與世俗爲敵?!?
“我怎聽不明白呢?一邊與世俗爲敵,一邊……得到他人的認同?”
張巒不解地問道。
“是的?!?
沈祿道,“因爲有的人,就是見不得別人的好,他們只顧自己的前程,完全罔顧百姓的死活。而你不一樣……就說最近京師中非常流行的蜂窩煤,不也是你弄出來的嗎?”
“啥煤?”
張巒張大嘴巴問道。
沈祿笑了起來,搖頭道:“哎呀,一看就知道延齡是以你的名義在外推廣蜂窩煤呢,蜂窩煤是……”
“打住、打住!”
張巒一擺手,道:“我不需要弄明白你說的是啥玩意兒,我總算清楚了,延齡做的那點兒好事,功勞很多都被記到我身上……我這是冒了兒子的功勞??!唉,我真無顏面對吾兒,好生羞愧!”
“來瞻,你……”
沈祿大感無語。
張巒道:“不過有關去西北治軍之事,莫說陛下沒跟我提及,就算有此意向,我也是斷不會答應的。
“沒那本事,就一定不要去逞能,否則重演土木堡之變的舊事,那就是害人害己!
“我這人就是這麼實在!如果說我張家將來有一人能在軍事上有所建樹,一定是延齡無疑!”
……
……
大明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軍工廠開張了。
第一批六百多名工匠,都是之前張延齡造火銃和火炮時,手把手帶出來的。
每個人幾乎都跟張延齡學過詳細的製造技術,而他們這次在新工廠內完成的,是製造一些制式的機牀零部件,並以這些零部件進行拼裝。
最重要的是,如今燧發槍已經能做到量產。
這種新式火器最大的優勢,就是不用再擔心雨天和潮溼環境對火器的影響,做到隨時隨地可以發射。
軍工廠開張當天,張延齡本來打算讓朱祐樘前來主持剪彩儀式,但因爲皇帝偶感風寒,就沒來,當天剪彩儀式也隨之取消。
不過朱祐樘在感冒好得差不多後,便親自到兵工廠視察,且拿著燧發槍進行實彈射擊,其強大的威力讓朱祐樘深刻認識到,爲什麼小舅子要大力發展火器。
視察結束,朱祐樘帶著張延齡從工廠內走了出來。
“延齡,連像我這樣沒多大力氣,甚至連馬都不會騎,平常還容易生病的人,拿起這東西,都可以輕易射殺百步開外的猛士,我完全不敢想象,這種東西如果用在戰場上,會有怎樣的效果?!?
朱祐樘感慨地道。
張延齡正色道:“有了新火器還不夠,我們得主動出擊,把敵人扼殺於搖籃之中。”
這一直是張延齡秉承的理念,就是不能一直龜縮著堅守不出,守著大明的一畝三分地,不管外面的發展。
如果不能一次將韃靼和女真這些部族給解決,那將來某個時刻,韃靼人很可能會捲土重來,更別說一百多年後女真人崛起了。
有了厲害的火器,你就得往外擴張,這才能積累資本,甚至完成對全球的征服,到時大明就不再是偏安一隅的文明古國,而要變成全世界各個國家和文明都畏懼的猛虎。
朱祐樘點頭:“我也希望能早些平定草原,就是不知需要多少年。再就是目前看來,這個軍工廠規模還不夠大?!?
說話間,朱祐樘擡起頭,看向他心心念的工廠廠房。
他知道,有了這地方,他就不用再當一個因循守舊、被文臣欺瞞糊弄的君王,甚至可以開疆拓土,建立一個遠超漢唐的強大帝國。
張延齡道:“那姐夫,不如就定個兩年之期吧。兩年內,必須要在草原上建立起大明軍隊的赫赫威名。
“我們可以先定一個兩年規劃,長遠些,再定一個五年徹底平定草原的計劃。在這五年內,並不是只攻打草原,順帶把遼東等地的異族給徹底征服?!?
“好?!?
朱祐樘點頭道,“這份計劃,需要拿到朝堂上去說嗎?”
張延齡笑了笑,道:“我想朝中那些文官,是不會贊同咱們君臣去折騰的。在他們看來,這是勞民傷財之舉,並不值得推崇。但我想,咱做人得有追求,有了這麼好的火器,且有王越這樣的名將,爲什麼不好好利用一下?因循守舊可要不得!”
“一切都聽你的?!?
朱祐樘就像是得到心愛玩具的少年郎,對於具體擴張計劃什麼的並沒有多少概念。
他只是覺得,小舅子說得非常有道理。
彷彿只需要跟著小舅子的步伐走,就能成就他曠世明君的美名,爲啥不博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