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這邊是一點兒都不著急,因爲他很清楚,一次廷議就想成功推舉出三邊總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且朱祐樘在最終定奪前,一定會聽取張巒的意見,或者說,這次的三邊總制人選終歸還是要由張巒來決定。
岳父你說誰合適,朕就讓誰去固原上任。
這個人選不聽你的,也就是不聽我這個皇帝的,咱怎麼敢用一個失控的人去掌控西北軍政,又如何幫我實現政治抱負呢?
張延齡之所以清楚這一點,是因爲朱祐樘已知曉目前火炮正大批鑄造出來,需要一個表現的舞臺。
如果只是這麼悶頭造下去,朝廷一點兒經費都不給,那些文臣還不斷地製造麻煩……實戰又沒展現出效果,往後是否應該繼續大力發展下去都存在問題。
總不能讓一切停步不前吧?
最好的方法,就是趁著韃靼人內亂,先打上一場,看看效果。
取勝了,皆大歡喜,繼續發展火器,並推進西北軍政改革,順帶削弱部族力量,甚至於平定草原,徹底消除邊患。
而要完成這一切……
是不是得找個聽話且有真本事的人?
多數能勝任三邊總制的,基本都是傳統文臣,寧可聽徐溥、王恕和馬文升的話,也不會聽皇帝的,更不要說張巒了。
尤其還要求他們主動出擊……利用火器來贏得勝利。
普通大臣壓根兒就不會去冒險。
因爲他們沒必要爲難自己。
打贏了,繼續當三邊總制,打輸了,罷官落罪。
不打反倒更符合其利益。
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一定不會主動尋找良機,伺機開戰。
但王越情況卻截然不同。
他現在好不容易纔被朝廷免罪,可他威寧伯的爵位並沒有拿回來,如果給他個領兵的機會,讓他總制三邊,他只是平穩地混到致仕,那就等於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在張延齡看來,王越能力突出,又有著強烈的進取心,只要給他一個穩定的發揮的空間,他絕對能給所有人驚喜,只是大臣們不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罷了。
……
……
沈府。
王越趁著日落前來訪,爲的就是想知曉,自己在第二天朝議上,是否有可能會被張閣老往上推薦。
指望朝中文臣推舉,無論是以前看得起他的或是跟他保持一定關係的,再或是那些曾經受過他恩惠的……通通不能指望,就在於他知道,新皇剛登基,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否定先皇的決定。
他想要通過正常途徑拿到三邊總制的職位,與癡人說夢沒什麼區別。
“沈參議,可有著落?”
王越見到沈祿時,臉上帶著極大的期許之色。
沈祿搖頭道:“王公請見諒,在下今日並未見到張閣老本人。”
“哦。”
王越顯得很失望。
沈祿急忙補充:“不過我見過小國舅了……就是來瞻次子延齡,他在幫陛下做事。”
王越問道:“這位小國舅,可是會將在下期冀,如實跟他父親說明?”
“其實……王公不必太過著急。”
沈祿道,“以延齡所言,明日的廷推只是走個過場罷了,有關此職務的最終決定,或許得經過好幾日拉扯。王公可以回家等候,情況會逐步趨於明朗,但絕不是現在。”
王越不解地問道:“陛下明明已跟閣老和部堂都打過招呼,甚至準備以廷議來決定人選,怎麼可能會拖延下去?西北軍情不是很緊急嗎?”
“在下也不知延齡爲何會有如此判斷。”
沈祿回答得很實在,“不過以在下這兩年與延齡賢侄的接觸,他既然如此說,那基本上事情就會如此發展,不太可能會出現偏差。”
“哦!?”
王越顯然並不覺得一個尚未成年,沒在朝中當官,甚至連個爵位都沒有的小國舅,有這麼大的話語權。
沈祿再道:“且在下也跟延齡提過王公。”
王越耐著性子問道:“不知小國舅是如何說的?”
顯然王越想知道的並不是張延齡對他的看法如何,而是想從張延齡口中聽到有關張巒對他印象的描述。
“王公不必太擔心,當初也是來瞻父子在陛下面前爲您說好話,你才得以免罪回京,閒住待用。眼下這時候,他們不會把你當外人。”沈祿想盡量維護張家父子跟王越的關係,纔會這麼說。
王越道:“但始終如今張閣老並不在朝,仍處於病休狀態……且……”
有些話,王越不好意思說得太明白。
誰說張來瞻幫我,就一定看重我,打算在皇帝面前舉薦,讓我重新得到重用?
誰都知道當今陛下乃是一位孝子,先帝做出的決定,歸罪之人,有那麼容易就被推翻原來的處罰?
要是陛下真有意用我,那之前爲何不用我去西北領兵,而是用個名不見經傳的李孜省?
或者說,我跟張來瞻又沒什麼私下的交情,甚至都沒建立起深厚的聯繫,張來瞻憑什麼在這麼大的事情上出手相助呢?
沈祿無奈道:“王公,其實您來找在下,早該知曉,在下能幫到您的地方,實在是……不多。”
“沈參議莫要如此說。”王越急忙道,“老朽之所以拜託到您名下,概因京師中能給老朽這個機會的人實在太少了。”
要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我也不會來求一個通政使司的小小參議,這麼個芝麻綠豆官,以前給我提鞋都不配。
但問題就在於……
這個芝麻小官的背後,有個強大到讓人窒息的張國丈。
甚至到現在,都沒人搞清楚,張國丈憑什麼能在短短一年多時間裡,成爲大明朝廷的一座大山頭。
沈祿道:“既然延齡都如此說了,您看,要不就先等等?如果明日這件事真出現爭議,那朝廷在舉薦人選方面,必定會擴大範圍,到時必定會有王公您的機會。要說西北帶兵打勝仗,威懾四夷,在下認爲,沒有誰會比王公您更合適。”
王越問道:“明日不能請徐侍郎,爲老朽……說上兩句嗎?”
顯然王越有些失望。
既然張來瞻那邊擺明了不肯出面幫忙,他兒子也只是隨便交待一句,讓等等看。但我還是想在明天第一波廷推時,佔一個舉薦的名額。
感情朝廷推舉三邊總制,我這個賦閒的名臣,連第一輪名單都進不去?還得等以後找機會往裡面增補?
沈祿無奈道:“明日廷推之事,怕是少有人會參與意見,畢竟陛下已提前找閣老、尚書問過策,最初的人選,必定會從他們口中出來。”
“明白了。”
王越似乎對重任三邊總制已不抱太大希望,起身抱拳行禮,“麻煩沈參議了,希望明日過後,在下有機會見到張閣老本人,親自跟他說明在下的治軍方略。”
無論行不行,我總得見見張來瞻吧?
得讓張閣老知道,我一心想跟著他混,至於治軍什麼的……我的本事還用得著質疑嗎?
只要是我去當三邊總制,就問韃靼人誰敢來犯?想出擊就出擊,想防守就防守,那還不是來去自如,任我縱橫?
……
……
沈祿對幫王越這件事,可謂是不遺餘力。
他非常希望王越這種有超強能力的人,加入到張巒的派系中來,成爲他們身邊一員虎將,這樣就算最後形不成黨派,以後他也能從王越編織的關係網中獲利,對他和徐瓊等人當官,也是非常有幫助的。
且真正有能力的人,誰不想幫?
畢竟沈祿自己只是個舉人出身,他並不認爲王越這個當世嶽武穆,犯了什麼不可彌補的大錯,或者說王越只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完全沒必要上升到罪臣的地步。
於是第二天,他便繼續找機會去見張巒。
最後還是在張延齡派人安排下,他在靠近張巒金屋藏嬌院子附近的一座茶樓內,見到了精神略顯萎頓的大舅子。
“來瞻,你這是……?”
沈祿看過去,善意地提醒,“還是要多注意休息啊……怎麼養病這麼久,看上去你的氣色依然不太好?”
張巒吃驚地問道:“是嗎?情況真有這麼明顯?”
沈祿問道:“莫非你的病情又有反覆?”
“我上哪兒知道去?”
張巒有些頹喪,道,“總覺得最近這一年,就跟病邪盯上了一般,泄露天機果然容易遭到天譴啊……汝學,聽說你是爲王威寧之事來?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有事直接去找延齡,爲何非得來見我呢?”
沈祿道:“我當然知道延齡的本事大,完全能代表你。但問題是……王公那邊不太相信延齡啊……在他看來,你纔是大明的閣老,是真正能決定他將來的大人物。”
張巒摸著下巴,不解地道:“在王威寧眼中,我真的有這麼重要?”
沈祿由衷地感慨:“你不知道,他對我一個通政使司的小小參議,都送上厚禮……我覺得要是幫不上他的忙,都愧對人家。”
“啊!?”
張巒心說,你這麼實在的嗎?
拿人錢財,就必須得替人消災?
不幫到人,你還渾身不自在?
沈祿再道:“王公在軍中威望極高,且他誠心想幫助陛下治理好西北軍政……在下認爲,他必然能幫到陛下,幫到你,這纔想方設法幫他運籌……如今這時候,其實你跟陛下提一嘴,比誰都管用。”
張巒搖頭道:“你別這麼說,延齡說話比我好使多了。”
“延齡?”
沈祿雙目圓睜,無比震驚道,“你的意思是說……延齡可以不通過你,直接跟陛下提出建議,而通常陛下也會採納他的意見?”
“不然呢?你以爲西山的礦是怎麼開起來的?還有宮裡的紡織工坊!再有便是西北用兵,還有什麼火炮……再便是什麼平定遼東……其實這樁樁件件,我參與得很少,都是延齡把大政方針制定下來後,纔有人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張巒在沈祿面前主打一個坦誠。
兒子有本事,當老子的並沒有覺得有多悲哀,反正自己已經是壽寧侯了,頂天了積功再升一級成爲公爵。
自己已可以無所顧忌地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何必瞎折騰呢?
沈祿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說,把王公直接引薦給延齡,讓他跟延齡說明情況,也是可行的?”
張巒皺了皺眉,問道:“非得見個面才行嗎?我是說,如果見面了再舉薦,最後他上位了,那豈不是說,我張家人明明不想捲入到朝廷紛爭,最後人選竟然還是由我們來定,被人說我們張家干涉大明軍政,甚至有竊奪權柄之意,那該怎麼辦?”
“來瞻,切勿言笑,這話可不能亂講。”
沈祿嚇了一大跳。
你張巒還真是口無遮攔。
張巒道:“那你真要覺得應該見見,那就讓延齡去見吧。延齡說,眼下韃靼人正是勢弱的時候,說什麼再過個十來年,韃靼人會逐漸強盛起來,到時再想消滅他們,就沒今日這般容易了。”
“所以說,這一戰是要徹底平定草原咯?”
沈祿繼續驚訝。
張巒板起臉來,教訓道:“汝學,我這就不得不說你了!你說你一個通政使司的小官,管那麼多軍政大事作何?你可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這個……”
沈祿有些尷尬。
自己的靠山,居然嫌棄自己多管閒事?
他在想,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爲了你,爲了徐公?
張巒道:“我兒造那麼多火炮,還要造火銃,軍服棉被也不少,還籌集糧餉,這一整套下來,如果只是內部整頓充實一番,也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既然如此重視,就得主動出擊,跟韃靼人打個有來有回,甚至把韃靼人驅逐到北海去!”
沈祿問道:“那要是王公的想法,與延齡不同呢?”
“那還找王威寧作甚?”
張巒道,“陛下要的就是這麼個狠人,可以封狼居胥,禪於姑衍,飲馬瀚海。如果王威寧自認爲能力不及,還非上來湊熱鬧,顯得他礙眼麼?”
“可你畢竟之前幫過他……”
沈祿提醒。
張巒冷笑不已,道:“我幫的不是他,而是替陛下儲備一個善於作戰且還能打勝仗的文臣武將在京城,爲的是將來有派上用場的時候,隨時都能調用!可不是爲了讓他時時刻刻都斟酌利弊利害,關鍵時候卻打退堂鼓。”
沈祿道:“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這職位,或許就是爲王世昌準備的!只是眼下還不能讓他知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