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傾兀自一人去了周嫿的院子。
剛穿過迴廊,來到她的屋外,就聽見一陣交談聲響起。
“李大夫,我病的嚴重麼?”
“並不,只是風寒罷了。小姐您堅持吃藥,少外出,在家養個幾天便能好。”
“嗯,多謝你。”
“小姐不必如此客氣。老夫這就去給你開個藥方…”
大夫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慕傾擡眼,就見身前的門被人從裡打開,是那一身布衣的李大夫捻著鬍鬚走了出來。
“……草民參見大皇子。”
李大夫就要行禮。
慕傾卻搖頭讓他先去抓藥,自己則擡腳入內。
他的身影來的快也去的快,像一陣風似的。
原地的李大夫嘆了口氣,終是揹著自己的藥箱走了。
而屋內,慕傾走進去,一眼便看見內裡女子放在帳外還未來得及收回的雪白皓腕,腕上一隻羊脂玉鐲,閃著盈盈光澤。
他原本壓在胸腔裡的憤怒和戾氣竟是在看見這一幕時,莫名消散了大半。
“殿下?”
周嫿在牀榻上,側目看他。
隔著淺粉色紗帳,她的嗓音竟也沙啞低沉了許多。
一看就是病氣未消。
慕傾“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卻終究礙著男女有別,沒有再往前去。
他雙手背在身後,面帶關心的問她:“現在還難受嗎?”
周嫿一頓,點了點頭,但其實他根本看不見。
“是。”
一字回答,卻再不知該說些什麼。
慕傾聽她這般,眉頭又皺了起來。
卻到底顧念她在病中,儘量放平了語氣:“那便好好將養著,這幾日不必再出去。”
他說著又看了周嫿所躺的牀榻一眼,卻只察覺到那女子一動不動,半點反應也沒有。
只有平緩的呼吸聲傳來,像是又睡著了。
他心頭惱火,袖下拳頭握緊了,過了半響又鬆開,轉身就要走。
走了幾步,到門口時,他的手搭在門上,終於像是忍無可忍的問道:“爲何本王覺得這幾日你態度如此疏離,明明我們很快就要大婚了,阿玨。”
他背對著她,叫人看不清表情。
周嫿卻望著頭頂的紗帳,沉沉的沉沉的嘆了口氣。
一陣穿堂風自窗外吹進來,她終於呢喃自語般:“或許是近鄉情怯吧。越是離你太近,越叫我不知所措,生出無地自容之感。”
聲音小的像是根本沒說出來。
但是慕傾就是聽到了。
“近鄉情怯”四個字在他心上徘徊,細細一品,方知道這是他的阿玨小女兒情態,不好意思面對他,因著大婚在即,更加羞赧,所以才故意疏遠了他。
他仍板著一張臉,嘴邊的弧度卻是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好,那本王這便走了。不擾你清夢了。”
他說完立刻拉開門離開了。
而屋內,周嫿翻了個身,慘白一片的臉上,眼睛閉著,一滴淚忽然滾落下來,砸在枕頭上。
再無蹤跡。
————
夜深。
周嫿穿了一身素衣,裹了深色斗篷,從候府的一個偏僻的後門走了出來。
身邊有小離幫她打著燈籠。
只聽見一聲低低的輕呼:“小姐小心。”
Wωω¤ Tтkǎ n¤ ¢ ○ 在那高牆下,月色皎潔,氣溫極低,灑在地上,鋪了一層銀白的霜。
主僕二人坐上馬車,隨著車伕揚起馬鞭,在這寬闊大道上,驅了馬車,去了城西邊的荒僻少人處。
嗒嗒嗒的馬蹄聲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直到外面的車伕小聲回稟道:“小姐,到了。”
周嫿才終於掀開了車簾,往外頭看了看,卻是微微皺了眉。
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連四周的景物都看不清,唯有天上一輪弦月當空,耳邊是風吹過樹林間的嘩嘩聲。
“小姐,您要下車嗎?”
小離在旁邊看著她,也是有些猶豫不決。
畢竟她還是第一次跟著周嫿在半夜偷偷出府,覺得這過程實在驚心動魄,叫人一顆心臟跳個不停。
“當然要下。”
周嫿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晦暗的臉上閃過決絕的神色。
她被小離攙扶著下了車,然後進了前面的衚衕,走過幾戶時,卻發現裡面都沒人,黑夜裡唯有家犬的低吠之聲。
車伕還在衚衕外看著馬車,她們兩個弱女子身在此處,到底是有些害怕。
雖然周嫿會些功夫,但要是遇到了真正的打手,她那點花拳繡腿還真不夠看的。
兩人又走了幾十步,終於到了一戶人的門前。
並不高大的圓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想必是剛過了新年,這裡的人家爲了應景,所以才做了這般喜慶的裝飾。
周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聲音裡有些壓不住的喜悅:“到了。”
小離瑟縮著肩膀,忍不住小聲嘀咕:“真夠深的。”
她是說這戶人家居然在衚衕最深處。
結果下一刻便有一道豪邁爽朗的笑聲:“酒香不怕巷子深。姑娘高門大戶出來的,竟不知此意?”
小離聽人這般說,一張小臉立刻白了。
而周嫿卻是沉靜著,目光好似可以劃破黑暗,看透那些內裡藏著的魑魅魍魎。
“晚輩是靖安候家的嫡女,周嫿,特來拜見老先生。”
她站在風裡,斗篷下的臉卻是被遮掩了大半。
只有半截下巴還露在外,一張嫣紅的嘴脣上下開合。
“小丫頭,你不知道在京城裡多少人都想見老夫一面,便是千金也難求,你又有什麼倚仗敢來此呢?”
黑暗裡那聲音聽著沙啞,此刻甚至有些陰森的意味。
周嫿卻微微一笑,叫小離站外頭等她,而她一人則走進了院子,只是卸了自己的斗篷,說:“若我說我有未卜先知之能,能知曉未來幾個月京城發生的所有大小事,你又如何待我?”
“什麼?”
那人震驚的喊了一聲,轉而怪叫起來,周嫿仍立在原地不動,就見前方十步以外終是走出了一人。
一個彎著腰拄著柺杖的老人,鶴髮童顏,白髮蒼蒼,面容看著和藹,目光卻是冷厲。
內裡透著些世故和精明。
“這位貴客,快快請進。”
老人熱絡的招呼她進來。
周嫿也不推脫,被他引著入內。
等進了屋裡,手裡捧了熱茶,周嫿便把自己的情況如實說了出來。
當然,她並不會傻到說自己重生,那肯定會被對方當成神經病轟出來。
她只是說自己近來總做噩夢,而夢裡的事情也卻是一一發生了。
“既然這樣,那你可知道,老夫能活到多少歲?”
王崧和顏悅色的看著自己身邊的這小姑娘。
卻見她小臉一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搖頭說不知。
“啊,這你都不知道,送客送客。”
王崧作勢要趕她走。
周嫿卻巍然不動,只是對他笑道:“但我知道你近日來所求的靈丹妙藥將在何時何地出現。這樣有我相幫,你豈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哦?”
王崧挑眉,眼裡劃過一抹異色。
上下打量周嫿,總覺得她笑的不懷好意,跟只狐貍似的。
“不過,你也得幫我一次。這樣你我互不相欠,這也算是做了筆生意,你肯定不虧。”
周嫿又道。
“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王崧捧了一杯熱茶,悠悠喝了一口。
“你幫我裝病,騙過宮裡的那羣老奸巨猾的太醫。”
“什麼?”
他嘴裡的茶“噗”的吐了出來。
“對你來說不難。”
周嫿認真的看著他。
王崧連忙拿起自己的袖間的帕子,擦了擦嘴,臉上卻有些駭然。
想也知道,像周嫿這種閨閣小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叫自己幹這種瞞天過海驚天動地的事情,他自然吃驚極了。
畢竟此事說不定連當今聖上都要騙,那可是欺君之罪。
王崧縮了縮肩膀,眼珠子卻咕嚕咕嚕轉得飛快。
原本他聽到周嫿所求之事,立刻就生了退卻之心,可又想到近日來一直煩擾自己的事情,終是嘆了口氣,說:“罷了罷了,本想閒雲野鶴,誰知你偏要把我拉進那權利漩渦裡,實在可恨啊。”
他裝模作樣的去內間取出一個藥盒,裡面裝了一粒丹藥,仔細囑咐了周嫿服用事宜,周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說了他想知道的消息,兩人合作愉快,她拿到東西,便告辭離去了。
而在她走後。
王崧所住的小屋裡,從內間走出來一個少年。
也是十七八的年紀,卻生的面如冠玉,溫文爾雅,頗有芝蘭玉樹的君子氣度。
他朝著外頭周嫿離開的方向望了一會,便又收回了目光。
“怎麼樣?我這筆買賣做的值吧。”
王崧明明古稀七十的年紀,對著那少年,卻像對待好友一般,格外客氣和熱絡。
蘇硯見他那副佔了別人便宜的喜滋滋的神情,嘴角彎了彎,卻只是慢慢坐下,拿起方纔周嫿捧著卻一直未喝的茶,緩緩飲了一口。
直到感覺身體有了溫度,他纔開口,語氣平淡:“人家說自己有未卜先知之能,你竟還真的信了。且不說究竟是天時地利,還是人爲,你都把藥給她了,將來出了禍端,那姑娘做事倘若留了首尾,終究要查到你頭上,倒時便是項上人頭不保都算輕的。”
少年明明年紀不大,說話卻自有其脈絡理念,娓娓道來時,只叫人覺得條理清晰,頓生醍醐灌頂之感。
王崧聽他這樣說,一斟酌,好像真是那麼回事,立刻就要起身去追回周嫿,大不了這生意不做了便是。
然他剛起身,卻被蘇硯虛虛一攔,少年輕輕笑了一下,卻說:“你費盡心機換來的消息,到底是爲了我這身病,纔去求那靈丹妙藥,所以既然事情已經進展至此,我們便不要再去幹涉,只需安然自得,獨居一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他把這道理講了個明白透徹,那王崧卻是從他話裡品出了一股子道貌岸然的虛僞。
他一下子拍開少年的手,笑罵道:“好小子,你說什麼都是對的,就老子裡外不是人,對吧?”
他力氣不算小,只這輕輕一拍,便在蘇硯手背上留下一道紅痕。
少年卻是若無其事般,將其拿袖袍掩了,繼續與王崧說話。
長夜漫漫,窗前一盞燭火搖曳生輝,照暖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