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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

“遼統和二十五年,睿宗皇帝詔,兄殂,妹繼之爲王……” 宦臣尖細的嗓音引出的卻是契丹史上最大的風波。

女皇麼?在這個男人爲尊的世界裡,這是怎樣的一聲驚雷。

一瞬間,抽氣聲四起。

龍榻上,躺著一個身穿雕龍皇袍的男人。眼眶黧黑,兩目凹陷。曾經馳騁草原、醉臥沙場的颯爽英姿,如今不過是一具形容枯瘦、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孱弱身軀。

這男人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也是大遼的王。

一陣劇咳,他像是不咳出個心肺不罷休似的。嘴角邊本已乾涸的血跡重新染上顏色。這咳,仿若是咳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若是說那詔書像是平地驚雷,這一咳便是地動山搖。牀前伏跪滿地的王孫朝臣,心中皆是一顫。

天子一去,又將是一場權力的角逐。得勢的,失勢的,想要奪勢的,各個摩拳擦掌。是恐懼,還是興奮?縱然心思不同,可是這顫約略是相同的。

兄王淡淡地掃過衆人,嘴角邊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那笑意太過諷刺,讓人針扎一樣的疼。他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我上前??戳宋野肷?,才斷斷續續地說:“還記得你娘離世前的最後一句話嗎?我知道你想要的決不止,……,決不止是一個公主身份?!?

我看向他,面上不動聲色。自古聖意難測,生死不過君王一念之間。

他見我不出聲,也不再開口,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一些。那笑容,直直地刺在我心上。

望著那與記憶中相似的面容,我似乎看到崩殂多年的父王,那個契丹人心目中神一樣的男人。曾經長弓快馬,威武豪邁,最終卻不過是一抔黃土。

因爲娘離世前的那句話嗎?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牀榻上,孃的生命似乎到了盡頭。昔日的粉頰朱脣,已無半點血色,鳳目流轉、輕顰淺笑,都化爲額前的愁眉深鎖。

錦衣華服的父王立在牀邊,雙手交疊負於身後。蒼勁的濃眉,猛獸一樣的眼神,讓人不敢直視。這麼多年和娘四處飄蕩,孤兒寡母爲求生存,柴米油鹽、捕魚打獵都要親力親爲,狼牙下死裡逃生早已成習慣,可是見到那一雙獵豹一般的眼,我仍是抑制不住恐懼。只是這眼神,在望著孃的時候,竟有著深深的傷痛。

滿屋的侍女醫官伏跪在地,不住顫抖著身子。他們很怕。牀榻上的女子一旦合了眼,王也許會讓所有人陪葬。

娘輕咳一聲,拉過我的手。原本白皙無暇的柔荑,如今變得枯瘦。

“這些年,你跟著娘,受了不少苦。你長大了,以後沒有娘在身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記住,凡事要靠自己,不要奢望別人來幫你。”

孃的聲音有些嘶啞,說話也斷斷續續的,記憶中唱著輕柔的童謠哄我入眠的嗓音已不復見。我早已泣不成聲,只是不住地點頭。

“不準哭?!鄙畛恋暮瘸饴晱纳磲醾鱽恚瑖樀梦翌D時亂了心跳。我定了定神,極力掩飾心中的恐懼,命令自己望向聲音的來處。

“你憑什麼不準?”我大聲道。

我的父王,似乎有些意外我會反抗。他虎目微瞇,眼神中透出的冰冷猶如大遼的嚴冬冰雪。他看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父親,就是你的天!”

“父親?”我自嘲地笑了,“我從出生起就沒有爹,十年來我不曾需要,現在不要,以後也不會。”

“很好!我打下的萬里疆山不需要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若不是爲了你娘,我根本不想見到你?!彼粗?,眼中透著嫌惡。

他不喜歡我,這一點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明白。契丹是一個馬背上的民族,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道理。我是女孩,就算是大遼這一朝唯一的公主,在這冰冷的遼國都城裡,我依然沒有地位。

他是契丹史上最強大的王,不及弱冠便已即位。十年來南征北討、戰無不勝,將遼國的疆土擴張了三倍,成爲傲居漠北的一隻雄鷹。

他是契丹人心目中的英雄。在契丹,他就是天,已經習慣於擁有一切、掌控一切。然而上天是公平的,讓他遇見了娘。這個戎馬半生、所向披靡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求不得”。

娘本是中原武林第一世家的千金,更有一個四品武將、年少英雄的未婚夫。御賜的姻緣本該是傳世佳話,卻不料大婚在即,遼人大敗宋軍,生擒主帥。娘孤身遠走塞外,執意救回自己的未婚夫婿,卻反被生擒。年輕氣盛的遼王,驚豔於孃的美貌,以交換人質爲條件脅迫娘下嫁於他。娘被逼就範。卻仍是在半年後,趁著遼夏之戰的紛亂逃離上京,帶著腹中的胎兒。

然而,十年的顛沛流離,我們母女始終逃不過命運的安排,終究又回到這座常年寒風凜冽,沒有半分暖意的遼式宮殿。

娘吃力地擡起手想要替我拭淚。“不要哭。還記得娘是怎麼教你的嗎?”

我連忙用衣袖抹去眼淚。我知道娘不喜歡我哭?!澳镎f過,流血不流淚,更不能落淚於人前?!?

娘輕輕地笑了,枯瘦的手輕撫我的面頰,說,“今生娘對不起你,若來世我們有緣再做母女,娘定不負你。”孃的話像是在訣別。我的心裡一陣恐慌,緊緊握住她的手,仿若這樣就可以留住她的生命。

孃的眼光透過我,看向牀邊那個男人。眼神中沒有憤恨,沒有傷心,而是出奇的平靜。“我只恨未將她生作男子。否則,以她的天資,不出二十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塞外的藍天綠草之間將不會再有你耶律一族的立足之地。”

這是娘離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像詛咒一般烙在每一個人的心裡,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皇上!”滿屋悲慼的哭喊聲拉回了我飄遠的思緒。

人死萬事空。耳邊的哭聲聽起來有些空洞。兄王將一生都給了草原、給了戰場,如今西去,膝下無子,滿朝文武爲他哭喪,這些哀痛聲聲、涕淚縱橫,又有幾個是真心的呢。

我不禁諷刺得笑了笑。一擡頭,看見了龍榻上兄王嘴邊殘留的笑意。瞬間,我似乎覺得我們的笑容是有些相似的。這就是血濃於水麼?

我們兄妹之間一向不親近,甚至是彼此交惡。娘離世的時候,我覺得生無可戀,本想隨娘而去。是眼前這個男人,以儲君的身份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你要是敢尋死,我會讓所有侍候你的婢女爲你殉葬?!?

他當我是至親嗎?他在意我的生死嗎?可是爲什麼我被西夏人擄去的時候,他一無所覺,只是沉迷於他的王位之爭?

娘去世不久,父王便在與漢人的征戰中駕崩。而我被趁亂而入的西夏軍隊當作人質俘虜而去。從父王崩殂到兄王即位,整整一年零三個月又二十六天,大遼羣龍無首,爭權奪利的劇碼每天都在重複,無休無止。忙著保全王位的兄長甚至不曾發覺,他唯一的妹妹已經從他終日奔忙的華麗宮殿裡消失,更遑論大張旗鼓的營救。滿腹疑惑的西夏王曾懷疑我的公主身份,並且大發雷霆。直到被安插在大遼多年的密探以生命向他的王起誓,我的確是貨真價實的遼國公主。

我恨自己的女兒身,若非這一身細膩的皮肉,我已是契丹歷史上最強大的王。我恨,卻擺脫不了。

契丹是一個好戰的民族,強大是一切的根基。它意味著權力、財富、封邑,決定了你是主還是奴。契丹人不看重血統,哪怕你體內每一處都流淌著不同的血液,只要你夠強,你就是王者。而“強”似乎是男人特有的名詞。這一點,在契丹這樣的民族中更加明顯。

我不夠強,於是,我成了俘虜。

這一俘,便是六年。

這一俘,從希望到絕望,再到痛定思痛,竟讓我看清了我的宿命,我的未來。

這一俘,我遇到了改變我命運的貴人。

第一次見到魏太后,我是有些驚訝的。簡單而幽雅的寢室,春桃木的鳳椅上坐著一身紫色錦袍的中年婦人。丹鳳細眼,柳葉彎眉,清淨但深邃的雙眸,柔和卻彷彿洞悉一切的笑。

她是西夏王元術的生母,也是西夏真正手握實權的人。夏王元術性情急躁爽直,但匹夫之勇終究難當大任,加之元術生性重孝,魏太后便成爲衆所周知的太上皇。

她含著笑走到我面前,細細地將我打量了一遍,然後輕柔地牽起我的手,將我帶向她那張象徵著權力的座椅。她優雅地坐下,將我攬到身前,說:“好一雙靈秀的眼睛,它告訴我你在羨慕我。”秀氣卻有力的雙手擁住我,嘴角揚出淺淺的弧度,“你很像我,但絕不只是我?!薄】闯鑫已凵裰械拿曰?,她伸手輕撫我的頭,低低地笑出聲來:“不急,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明白?!?

這是娘過世之後我第一次被人抱住,感覺很溫暖,也讓人眷戀。而那句我不太懂的話似乎預示著一個翻天覆地的未來。

我在這個溫暖輕柔的懷抱中住了下來,過著沒有自由、卻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在這裡,我可以談論政局,可以習武功、練騎射。琴、棋、書、畫、繡,禮、易、經、史、兵法,漢人的文化也不再是禁忌。然而,讓我獲益最多的,是魏太后。

她既有女子細膩縝密的心思,凡事不驕不躁、設想周到,又有男子的才幹和氣魄,睿智決斷、賞罰分明。她讓我看到怎樣纔算是一個真正的王者。

六年,在亂世之中,變化足以翻天覆地。

契丹人終於意識到他們的公主丟失太久。於是兄王打算向鄰國討回他的親妹妹,一個讓遼國政權更加完整的傀儡和擺設。這一次,他抱著必勝的決心,不管用任何方法,哪怕是兵戎相見、生靈塗炭。因爲他的權臣猛將看中了他唯一的妹妹,而他要他的萬世基業穩若泰山。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該是他把妹妹接回來的時候了。

離別的時候,沒有眼淚。魏太后仍是我初見時的笑臉,而我的眼神比六年前多了一抹成熟和堅強。她牽著我的手站在寢宮前高高的石階上,俯瞰一望無際的疆土。

“還記得我送你的畫嗎?”她問道。

那是一幅名爲“百鳥朝鳳”的彩繪,出自西夏最好的畫師之手。是我十五歲的生日禮物,也是我極爲珍愛之物。中意,不只是因爲巧奪天工的畫技,也不只是因爲傳神的意境——百鳥來朝,天下以鳳爲尊。更重要的是畫上魏太后親筆題的字。

“親御戎車,指麾三軍,賞罰信明,將士用命。”我說,“這十六個字,我會銘記在心?!?

她滿意地笑了,道:“回去吧,是時候了。二十年後,我們在這裡,爲這片太陽之下的廣闊疆土重新劃一條屬於王者的邊界。”她的表情,是一貫的堅定和執著。我看著她,回以同樣堅定的笑容。

那一年,我回到了應該屬於我的國家。在極短的時間內,以一場盛大卻倉促的婚禮下嫁了遼國第一權臣、蕭氏家族最勇猛的戰將——蕭聿。

樹倒猢猻散。一代天驕又怎樣。這偌大的皇宮,除了侍女和宦臣,爲他守靈的卻只有我一人。北風呼嘯著衝進這原本威嚴的遼式宮殿裡,捲起白色的幔帳,似乎在嘲笑逝者的寂寥。

骨肉至親、血濃於水麼?我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多想了吧。六年,我等來的竟是公主下嫁,不過是另一場算計。我不禁懷疑,我的兄長,這個有漠北雄鷹之稱的男人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於他有不可或缺的利用價值。因此,他纔會在娘離世的那個冬天,威脅我活下去。

他當真是這樣的精明麼?可是爲何不曾料到那六年,西夏就像是一片富饒的土壤,給與我豐沛的力量,讓我成長。強大到可以威脅他的王位、他的尊榮。爲何他不曾料到,有一日他會病臥在牀,親手將攸關大遼存亡的兵符交到我手中,求我爲他部署策略、領兵打仗。

半年前宋朝皇帝彌留,立長子爲儲。然,新帝年幼,玩樂之心頗重,亂臣伺機專權,朝野一片混亂。

漢人有句俗語:趁你病,要你命。此時正是揮軍南下的絕妙時機??尚滞跗谶@千載難逢好時機身染怪疾,一病不起。兄妹二十年,他總是在最走投無路的時候纔會想到我。

他親手從衣襟內取出猶有餘溫的虎符,交到我手中。不捨鬆開的雙手,圓瞪的虎目,絕望卻無奈的神情,無一不顯示出他對權力超出一切的狂熱。他知道,虎符一旦交給我,便不會有索回的一天。

這一切,他是估不到,還是隻是一時糊塗?或者他也不過是命運的棋子,看清了又怎樣,依然改變不了分毫。

他有太多的不甘心吧。給了我兵權、給了我戰功、再加上蕭家在朝中勢力,是他親手將我推上了王位。他無奈,卻也不想讓我快活。偏是選擇了宣讀遺詔的方式傳位於我。

他的遺詔,像是水入滾油,在大遼炸開了鍋。上至朝野、下至市井,羣情激憤,衆說紛紜。各處藩王蠢蠢欲動,只是仍忌憚於我手中的兵權和戰功,不敢輕言起兵。我似乎可以預見父王崩殂那一年的亂世又將重演。可是眼下的情勢,宋人適逢大敗,伺機捲土重來,西夏盤據一方,虎視眈眈。

大遼,亂不得。

兄王,你若是泉下有知,看見了這番景象,還笑得出麼?如今你賭的不只是我的王位,我的一生,還有你戎馬多年親手打下的江山啊。

或是你一早已經預想到這樣的局勢,知道我可以過關斬將,不會斷送耶律家的基業。那麼我該感激你的信任麼?

雪白的幔帳在寒風中飛舞,細細簌簌的聲響,不知是誰的淺嘆。

我該怎麼做,我第一次看不清自己的心。

幾乎是一夜無眠,卻依然早起。

我不喜歡雪,卻偏偏生在大遼。睜開眼的時候,天飄著雪。一夜北風,整個草原一片素白。冷冷清清沒有一絲生氣。天空中飛落的雪花,一片大過一片,執著地想要掩蓋雪隙之間最後一絲白以外的顏色。

侍官匆匆奔來,一個踉蹌竟被門檻絆倒,整個人趴在地上。想必摔得不輕,他卻顧不上疼痛,顫著聲音說:“不好了,公主。公子爺在練習騎射的時候,墜馬受了傷?!?

手一震,頓時,一杯熱茶盡數傾瀉而出,倒在了裙裾上。身旁的婢女驚惶地叫出聲。我卻像是感覺不到那痛。一時間,只覺得血全涌上了腦子,暈了起來。

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對蕭桓下手,是希望我投鼠忌器嗎?

宮中的馬匹,無一不是經過嚴格的篩選與馴養,王孫貴胄騎射時也必有護衛伴隨左右。我心中明白,這不是意外。

蕭桓是蕭聿的遺腹子。也是我在這世間最後一個親人。十月懷胎,他是我的骨血至親。我的生命已不再獨屬於我自己,每走一步我需要考慮更多。

蕭桓自幼便是一個體己的孩子,乖巧上進,從不需我擔心。

第一次看見他虛弱地躺在牀上,面色蒼白,面上手上都是瘀傷。眼淚不知怎麼地滑落下來。娘過世後,我就不再落淚。被西夏俘虜,父王崩,兄王殂,蕭聿戰亡,我不都曾軟弱。而此刻,面對這個從我骨血中孕育出的生命,我覺得心中有一角堅實正在崩塌。我輕撫他的臉頰,小心不觸及傷口。心中不禁一陣糾疼。

我想到了初初嫁給蕭聿的時候。

有一日我在房中拓畫,想把魏太后送我的“百鳥朝鳳圖”製成刺繡。那日,蕭聿意外地早歸。進了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我描摹繡樣。他不開口,我便不多問,仍是徑自做我的事。他這一站,便是兩個時辰。一個武將能有這般的耐心和沉穩的氣度,是讓我有些訝異的。

直到我繡完一隻展翅的畫眉,他纔開口:“爲什麼嫁我?”語氣冷淡,卻沒有逼問的意思。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仍是一貫的微笑:“因爲你想娶我?!?

對於我給出的答案,蕭聿不置一詞。只是微微俯身撫過繡面上展翅欲飛的鳥兒,“鳥終究是會飛的,再高的院牆也困不住它。”

“那是鳥的天性。”我說。

蕭聿的手指滑過繡樣上的綵鳳,“綵鳳的美,在於它的恬靜,翱翔天際的鳳常常會暴露出如同蒼鷹一般嗜血的天性,不僅破壞了它原本的美麗,傷人的同時亦會傷己?!?

“爲了飛翔,爲了能在弱肉強食的天際裡生存,它必須堅強。然,鳳亦有情,恩人還是獵人,它心中分明?!蔽覕E頭看向蕭聿,他的嘴角有少見的笑,而眼神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

那也許是我們夫妻之間最貼心的一次交談。

次日,宋人揮軍北上,蕭聿緊急奉召,領兵應敵。

那一場仗時間並不長,戰況卻是前所未有的慘烈。戰事過後,送回來的不再是成堆的封賞,而是一副精緻的木棺。厚重的棺蓋下,沉睡著爲副將擋箭而英勇戰亡的蕭聿。

蕭聿的後事辦得一如我預料的風光。白髮人送黑髮人,蕭聿的母親幾度悲傷難抑,哭得暈死過去。而我冷靜地操持著所有的事情,心裡卻像是破了一個洞,再也補不回來。上天給了我一個相依相伴的至親,卻又殘忍地奪了去。

蕭聿是個天生的軍人。他的長弓利箭,殺敵無數,精準的遠射,令敵人聞風喪膽。最終,卻還是逃不過利箭穿胸。昔日的輝煌,到頭來,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

他是契丹草原上的英雄,是大遼的頂樑支柱??墒撬麉s像一隻被利線束住了雙腳無法展翅高飛的雄鷹,只能盤旋在頭頂的一小方天空。

他和我一樣不自由。於君,他是重臣良將,要安邦定國;於民,他是英雄,要驅逐敵寇;於母,他是孝子,要光耀門楣。他一生,活得精彩,卻全都是爲了別人。

蕭聿下葬的那天,我把那幅“百鳥朝鳳圖”送給他做伴,繡品的正中是他最喜歡的休憩中的綵鳳,恬靜而美麗。

我又想到娘,一個美麗卓絕的女子,只因爲一份情、一段仇,毀了自己的一生。她離開時,還年不過三十。

初初知道有身孕時,我常常做夢,夢見幼年與娘相依爲命,四處漂泊的日子。吃的是清粥小菜,住的是草廬木屋。窮到買不起溫暖的棉衣。每到冬天,我們就靠在一起,說很多開心的事情,努力忘記寒冷。生活雖然清苦,卻真的快樂。

現在呢?我是大遼的公主,甚至可以是遼國未來的王。我有華麗的宮殿,有萬千精兵猛將,有廣闊的疆域。卻再也不見當年的笑容。

也許就像是蕭聿所說的那般,我的癡念到頭來終究是傷人傷己。

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我一遍又一遍問自己。

“娘。”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蕭桓嘗試坐起身,壓迫到傷處的劇痛讓他鎖緊眉頭。他咬住下脣,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你滿身是傷,別亂動?!蔽颐Ψ鲋?。

他看向我,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說:“娘,我沒事,您別擔心。”稚嫩的手有些笨拙的想要抹去我臉頰上滑落的淚。

我心裡一酸,又是一股熱流想要奪眶而出。卻終於明白該怎麼做。

“遼統和二十五年,睿宗皇帝崩?;拭檬捠献尰饰混镀渥?。號聖宗,改姓耶律。蕭氏以輔政之名封爲承天皇太后?!?

再見到魏太后,是桓兒已及弱冠的時候。大遼與西夏結盟。

二十多年了,又一次踏上當初離別時的石階,桃花依舊在,世事已全非。魏太后一如當年的優雅高貴,二十年的時間並沒有給她增添太多屬於歲月的痕跡,只是如雲的髮鬢染上了些微銀絲。她仍是笑著,牽著我的手,指向遠處無邊的疆域:“你看這廣闊的草原,盡數是大遼的國土,而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漢人肥沃的疆土終究會在你腳下臣服。區區一個太后的稱謂是你真正想要的嗎?”

“一統萬里,羣山稱臣始終是我的夢想,我從不曾放棄。但無論是桓兒還是元術,都已經成爲你我感情上的牽絆。我超脫不了,而你也一樣。不然,二十年前我踏入這裡的時候,整個西夏早已改作‘魏’姓,而絕不是元家的天下。”我俯瞰身下遼闊的土地,原本巍峨壯觀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

魏太后漾起一抹笑,“說得好。我說過你很像我,而且絕對不只是我,你的力量比我更加強大,前途必將不可限量??上?,你與我一樣有了牽絆。”

面向著大遼的方向,一望無際的草原,塵土飛揚。那是萬千契丹勇士正在操練。在他們中間,也許還有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君王。念及此,我的脣邊揚起不自覺的笑容:“他也許是我的牽絆,但是他的存在讓我擁有了我原以爲窮盡一生都不能得到的東西——親情。對我來說,這比萬里江山更加重要。值得。”

看著遠處的天際,冬日的陽光似乎也有了一絲暖意。

注:

① 本文純屬虛構,與史實並無關聯。

②“親御戎車,指麾三軍,賞罰信明,將士用命?!背鲎浴顿Y治通鑑》【宋紀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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