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誰家少年
自打那年冬季,無邪徹底醉了個一塌糊塗,自此以後,無邪便再也不敢多喝一口酒了,人若糊塗,總有惹出麻煩的時候,當時的她,的確是太自負了,自負得有些天真,枉她自詡謹慎,其實在秦燕歸眼裡,仍舊是個衝動浮躁的小孩。
那次秦燕歸雖未訓斥她,卻也著實讓她難堪了一把,這不曾訓斥,卻比訓斥了還要讓人難以啓齒。若非他及時趕到,當時她恐怕就要被稀裡糊塗的秦滄剝光了衣服代勞洗澡之事了,秦滄雖不會待她不利,可她多年假扮男兒身之事若是暴露了,也是要麻煩不斷。經那一事,無邪也徹底醒悟了,這世間是沒有天衣無縫之事的,原來秦燕歸一早就知道了她是雌是雄,不,或許應該說,他從來就對她的事瞭如指掌,也許是父王與他之間締結了什麼盟約,就連她的名字都是秦燕歸賜的,說來也是,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但自那以後,秦燕歸只言未提醉酒之事,可每每與他相對,不論是在論正事的時候,抑或只是他在單純地考她是否有長進,無邪總是覺得有些不自在,當時她沒有機會問他關於軒轅雲染所說的“要娶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從此以後便更沒有機會再問出那個問題了,秦燕歸依舊不曾將她當做女孩子,待她的要求與教導從來都是嚴厲的,半點未有憐香惜玉之意。
就連無邪自己都要懷疑,當時一定是醉糊塗了,發了一場夢。若是父王在世的時候早將她許了他,爲何父王臨終前卻要一再警告她,可信秦燕歸,但不能盡信?如果秦燕歸真的允諾了父王,日後是要娶她的,可又爲何,當初她使計將信函送予他手中的時候,他雖知道了她的身份,初時卻並無要履行諾言護她之意?
她也曾試圖從秦滄口中試探出些什麼來,秦燕歸與秦滄的關係雖親厚,但好似秦滄也並不知道秦燕歸太多的事。若非秦燕歸自己開了口,怕就是軒轅雲染也不可能會知道此事的。
至於秦臨淵……無邪想起了那瀟灑不羈的男子,便下意識地選擇了對他的事緘口不談,並未告訴秦燕歸與她喝酒的到底是誰,秦燕歸問過了一次,卻也不再多問了,或許他早就心中有數,也或許,知道不知道此事於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無邪並不是什麼講究道義的人,她的手段有時候也經常卑劣得很,可遇到了秦臨淵那樣的人……他心胸坦蕩,目無塵俗,甚至敢大刺刺地將自己的名諱告訴了她,就篤定她不會失信泄露了他的身份,這人出招這樣不按常理,無邪也不得不選擇了和他講道義了。既然當初二皇子以死遁世了,可見是早已對權位皇家失去了興趣,只談風月,不論朝政,無邪自然也不好不講信用,違背了他的本意。
二皇子秦臨淵,無邪曾聽聞他在世時,乃當世少有的美男子,雄姿英發,器宇軒昂,但二皇子死了,秦臨淵卻爲了一個女子一夜白了頭,仰天長笑,揚長而去,瀟瀟灑灑地遊蕩在了山水風月中,放蕩不羈,無拘無束,可見這人,還真是至情至性,可他瀟灑歸瀟灑,卻也不是什麼慈悲心腸的人,無邪一點也不懷疑,她若不守信,他會真的先將她的腦袋摘下來,然後埋在長生宮的樹下,換了酒喝,來去自如。就衝著這一點,無邪也不願自尋煩惱去招惹他。
他雖曾說過,若她要尋他,便在那樹下埋一罈酒,他自會去尋她。但無邪自那日一別,卻也再未見過他一次,看來這秦臨淵豁達歸豁達,也有隨口胡謅的習慣。
“世子?!?
容兮爲無邪穿戴好了,收回手喚了她一聲,無邪這纔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卻並未立即離去,而是凝著雙眸,靜靜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一時間也有些恍惚。
那鏡中的少年,身量高挑,已趕上了容兮,膚色白皙,但眉宇卻十分清冷有神,並無半分羸弱,墨髮束冠,脣紅齒白,星眸沉靜,透出了幾分少年的英朗俊俏,只是身量仍偏瘦,面容也還有些稚氣,明顯尚未完全長開來,但那一身華貴的公子哥的打扮,也已是這卞京讓不少閨秀少女面紅耳赤的少年郎了。
可惜這鏡中的少年名聲並不大好,如今這年紀纔剛過十三,便盡學了不少風流之事,是卞京有名的紈絝子弟,“他”面容雖俊俏,可卻根本與那陰柔紈絝的容五爺簡直是如出一轍,兩人你追我趕,卞京第一二世祖與那第二二世祖的名頭,就是他倆輪流坐的,凡是名門望族的閨中小姐,仰慕歸仰慕,可還沒有人昏了頭會想嫁給“他”。
“什麼時辰了?”
“快要巳時了?!比葙庥痔鏌o邪繫上了白玉鑲嵌的腰帶,這纔回答道。
“巳時……”無邪點了點頭,雙眼微瞇:“不早了。”
容兮稱是:“時辰不早了,世子是否要去送一送宣王?”
“嗯,可別遲了?!睙o邪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只隨意掃了一眼自己的穿著,便懶得再看那鏡中的人一眼,轉身闊步朝外走去,吹了銀哨,喚追月來。
這五年,秦燕歸可謂是徹底做了個甩手掌櫃,清閒到了底,對朝中政事尚且不聞不問,興致缺缺,更別提涉入軍務了,自從燕北軍和羽林騎被建帝交給了秦川和秦滄,秦燕歸還真的一句話也沒有再過問過,與朝中臣子也是少有聯繫,令建帝自己都不得不生疑,當初是不是疑錯了他?當初建帝忌憚秦燕歸,纔將他手中的權力削得一點不剩,如今似乎也不願他再如此清閒下去,當個閒王,便也不得不對他恢復了幾分信任,將北方平叛的差事交給了他。今日便是秦燕歸離京北上之日,算算時辰,也快要出發了,這一趟一去一回,若是順利,大概也只需月餘就可回京。
北方叛亂,本也不是什麼大事,率個幾千大軍震懾震懾便也罷了,但令建帝頭疼的是,這叛亂的根源卻不簡單,聽聞近日北方謠言四起,紛紛傳言當今建帝非皇室正統,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當即令朝堂上下一陣惶恐,人人自危,不敢淌入這趟渾水。
建帝並非皇室正統,這本也並不是什麼秘密,誰都知先帝雖有皇子,可歷經了一場奪嫡之亂,當初的諸王早已死傷殆盡,僅留了一個靖王,卻是個膝下無子難以生育的,先帝不忍江山無後,令社稷動盪,方纔於皇家宗室的旁系中,擇了當時最溫潤穩重的建王,將皇位傳給了他。就如當年堯舜讓賢,這本也是一樁美談,就算建帝並非皇室正統,可卞國已由他統治了幾十年,就算不是正統也得成爲正統了,朝堂上下自然無人敢再提此事。
可這謠言並非劍指其非皇室正統那麼簡單,北方如今一派動盪,正是有人傳聞當年的奪嫡之亂,正是建帝一手鼓吹,引誘皇室血脈自相殘殺,死傷殆盡,當年靖王身體抱恙,再不能生育,更是無稽之談,只是建帝使了見不得人的招數,殘害靖王血脈,凡孕有靖王子嗣的夫人,無不是未足二月便小產抑或斃命的,長此以往,靖王縱使有再多的女人,她們也知道一旦懷有身孕,便離死期不遠,女人若不想讓自己懷孕,有的是手段,靖王一屆武夫,又何從察覺?他還道是自己真的如太醫所言那般,不能生育,可若不能生育,如今的靖王世子秦無邪又是怎麼回事?至於先帝臨終讓賢,更是荒謬,堯舜美談畢竟只是傳聞,可誰知其中彎彎繞繞?只任憑史家去說罷了!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會允許江山社稷落入外人手中的,縱使靖王當初無子,可好端端的一個兒子擺在自己面前,先帝又怎會棄皇子不傳,將皇位傳給一個旁系的親王?
建帝毒害皇家血脈,篡權奪位之說紛紛四起,讓建帝大怒,便立即命宣王秦燕歸領兵北上,震懾叛起亂軍,平定北方叛亂。只是秦燕歸畢竟多年不曾涉入軍務,那燕北軍雖是他一手打造,但這五年卻一直爲秦川與秦滄統領,建帝也不得不派了秦滄從旁協助,一同北上平叛。
無邪駕著追月便往城門而去,追月心高氣傲,但這幾年卻與無邪頗爲要好,一人一馬越發默契起來,幾乎眨眼功夫便從靖王府來到了秦燕歸所率的五千燕北軍之前,因正值酷夏,無邪又一路策馬奔騰而來,曬得出了一頭的汗,身上的衣衫也薄,不禁也被汗溼了,那站在鏡前的翩翩少年早沒了蹤影,只剩下一個滿頭大汗臭烘烘的少年罷了。
見無邪來了,正一身銀甲坐在馬背上的秦滄大喜,眼底滿滿都是熱烈的笑意,咧嘴笑了:“小無邪!”
此刻的秦燕歸也正坐在馬背上立於大軍前方,正靜靜地聽著各隊營點卯,待點完了北上平叛的將士與兵甲便可以出發了。不同於秦滄一身銀甲英姿颯爽神采飛揚,秦燕歸併未披上戰甲,只如平時一般穿著便服,用一根木簪子隨意束了頭髮,神情淡淡的,好似心不在焉,立於這支驍勇善戰的燕北軍前,他卻宛若閒庭散步一般悠閒平靜,漫不經心。
聽聞秦滄的聲音,秦燕歸這樣微微驅使身下的馬側了個身,回過頭來看了那正駕馬奔來被曬得出了滿頭大汗的無邪一眼,脣角微微挑起。
無邪因日曬,小臉有些發紅,鼻尖也滲了些細細密密的汗珠,駕著追月飛奔而來,那嫺熟的動作與沉靜的神情,已顯出了些微的氣勢,來到軍前,秦滄率先迎向她,對於無邪出現在這裡,說意外也意外,說不意外也不意外:“小無邪,你怎麼來了?”
除了三哥,與秦滄最親近的人大約可以算是無邪了,他二人自然親厚,無邪也衝他露齒一笑:“我來送送你們!”
秦滄見她笑得如此燦爛,比那頭頂輝煌的燦日還要讓人覺得熱,不禁耳根微紅,咧嘴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果然沒白疼你!”
無邪一笑,心情也不自覺地受了秦滄影響,變得明朗了起來:“可惜我不能一起去?!?
秦滄聽了,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哄小孩一樣摸了摸無邪的頭,嘿嘿笑道:“小無邪,你別惱,要聽話,我和三哥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許偷懶,要乖乖的,不要闖禍,也別和老五湊太近,他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心狠手辣得很,三哥回來要檢查你功課的,我也要試試看你耍槍耍得有沒有長進……雖然這次平叛算不上什麼大事,四爺我動動小指頭就能壓倒他們,可兵刃交接也不是開玩笑的,你細皮嫩肉的,還是別去好?!?
秦滄這話說得算是委婉了,北方爲何而亂?無邪乃靖王唯一的子嗣,如今這一亂,她自然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卞京雖仍平靜,可建帝怎麼可能放心讓無邪北上?這叛亂,沒有無邪,解決起來是輕而易舉的事,她要真的參合進去了,有沒有野心暫且不說,就是被有心人劫去利用了,那也是麻煩不小。
無邪“哦”了一聲,明顯不大信服,秦滄訕訕笑了笑,知道無邪沒那麼好敷衍,便道:“小無邪要聽話,等我回來了,給你帶好吃好玩的,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得出發了,你去向三哥道個別吧,沒準三哥一高興,回來以後就不檢查你功課了?!?
無邪點了點頭,追月和她心意相通,不等她下指令就自覺地朝秦燕歸那湊了過去,此刻秦燕歸也正垂下眼簾來看她,只覺這幾年,無邪的身高真的躥得很快,雖年僅十三,可卻比同齡的孩子還要高挑些,只是高挑歸高挑,光長個卻不長肉,衣衫穿在她身上,都顯得有些空蕩蕩。
十三……
也虧得無邪光長個頭不長肉,這身板,的確像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秦燕歸似有若無地彎起了嘴角,那雙深邃的星眸卻猶如一眼不可望穿的深潭,噙著莫名的玩味之意,他的目光掃過無邪因出汗而浸溼的衣衫,因是夏天,她的衣衫自然是輕薄,這一出汗,不免有些黏糊糊地沾在身上。
無邪渾然不知,剛欲張口說些早日凱旋之類的話,秦燕歸卻已似笑非笑地挪開了目光:“無邪?!?
忽然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無邪還是愣了一下,纔回道:“嗯?!?
秦燕歸沒有看無邪,只靜靜看著無邪身後皇宮的方向,猶如閒談,緩聲道:“北方叛亂,可大可小,或許會牽連你。”
無邪頓了頓,凝下臉來沉思,嘴脣動了動,然後點頭:“嗯,我知道?!?
建帝素來多疑,此次北方之亂,雖然不是她一手策劃,可卻牽連出了不少陳年往事來,亦真亦假,難免不讓建帝對她生疑,此番調走秦燕歸和秦滄,名爲平叛,可卻未必不會對無邪有所行動,即使建帝爲人謹慎,並不會有太大的動作,但一些刺探卻是在所難免的。
調虎離山,這虎說的大概就是城府莫測的秦燕歸與極其護短的秦滄了,沒了他二人坐鎮,無邪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自然便不足掛齒。
秦燕歸只隨意點了點這話題便未再繼續進行下去了,即便他與秦滄不在,這卞京卻未必離了他的耳目與掌心,無邪個性素來沉靜謹慎,但也不是什麼善茬,若是這點麻煩她也不能避過,那便權當他白白教了她這些年罷了。
有將士向秦燕歸稟報點卯完畢,準備出發,秦燕歸點了點頭,臨行前,自馬背上丟了一個包裹到了無邪懷裡:“這東西,你應該用得著?!?
這東西?
無邪不解,開了包裹的一角,入眼的正是一片雪白,無邪怔了怔,好像立即明白了什麼,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汗溼而粘在身上的衣衫,霎時間面頰通紅,迅速又將包裹系得嚴嚴實實捏在手裡,生怕讓人看了去,她窘迫了小臉,是又氣又惱。
他這是提醒她要開始注意一些事情了?
秦燕歸併未點破,可這白綾綢帶,自然不是給她自盡用的!
他淡淡看著她,戲謔輕嘲。
無邪漲紅了臉,又礙於衆目睽睽,不能做出任何太大的反應,只得板著臉,連早些凱旋這樣的話也不說了,有些惱火地調轉馬頭便跑,追月全身漆黑,速度飛快,像閃電一般就從面前刷地一下衝了過去了,將秦滄也嚇了一跳,不明白無邪怎麼突然跑了,可再看向他三哥那平靜的神情,秦滄納悶了,不明所以,看不出任何端倪來。
無邪跑得有些遠了,正想就這麼衝回府得了,可身下已經與她極爲默契的追月卻突然不從她的心意了,硬生生調回了方向又跑了回去,無邪微微感到驚訝,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而此時,追月早已經帶著她跑回了秦燕歸的面前,不懷好意地嘶叫了兩聲,顯然是沒把無邪的惱怒放在眼裡,絲毫不怕她。
無邪難得孩子氣地瞪著秦燕歸,秦燕歸卻似不以爲意,絲毫不放在眼裡,脣角擡了擡,帶出些似笑非笑的玩味之意,似在嘲笑她:“你忘了,追月是誰送你的?!?
無邪瞪著他,也不說話,這追月果真好沒良心,她照顧了它這麼多年,尚且還需要銀哨才能請得動它,而秦燕歸只淡淡喚了它一聲,它便屁顛屁顛地叛變了,朝著他跑了回去。
“三哥,我們該出發了。”秦滄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無邪也知道,這時候沒必要甩臉色給秦燕歸看,也只好緩了一口氣,繃著小臉道:“宣王一路順風,早日歸來,無邪就送到這裡了,再見!”
誰知秦燕歸卻不緊不慢地悠然丟下了一句:“再等一會罷?!?
無邪一愣,就連秦滄也愣住了:“三哥?”
“老四,你帶著人先走,我稍後便來?!?
秦滄雖然不明所以,可軍令如山,秦燕歸爲主帥,他自然也得聽他的,領著人馬先行出發了,再三提醒他三哥早些來,他們會行得慢了一些,方纔離去。
一時間,秦滄與大隊人馬便已離去了,這城下只剩下無邪與秦燕歸二人二馬,無邪繃著臉不說話,但秦燕歸竟也沒有再理她,無邪心中越加古怪起來,甚至有些懷疑方纔是不是自己錯聽了,秦燕歸併未說過什麼“再等一會罷”這樣的話?
她欲駕馬而走,可顯然身下的追月根本不聽她的,無邪欲棄馬而走,又顯得狼狽,便就這麼僵持住了,整張小臉嚴肅異常,也不說話,也不理人,秦燕歸則依舊面色無波,一派悠然,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了。
這寂靜,有些可怕,會讓人侷促不安。
不知是過了多久,就在無邪都要忍不下去開口問他的時候,秦燕歸忽然不溫不熱地上揚了嘴角,淡淡說了四個字:“回去吧,慢些。”
說罷,秦燕歸便已沒事人一般駕馬離去,不再多看她一眼,無邪微怔,只覺那遠去的身影,衣袂翻飛,駕馬的速度很快,可他的氣度是悠然高雅,卻仍隱約透出了從容不迫的王者氣魄,宛如君臨天下……
而此時,無邪因一動不動地待了許久,身上的衣服早已風乾了,不再那麼緊緊地粘在身軀之上。
她神情恍惚,有一刻的茫然,可是因爲這個,他才放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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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 無邪狡猾
秦燕歸與秦滄北上平亂已離京八日有餘,算算時間,兵馬應已抵達平城。無邪留在京中,依舊成日玩樂,一切風平浪靜,建帝那邊也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就這麼放過我了?”
無邪提了一罈酒來羽林騎尋衛狄,當年她順從衛狄的心意,讓他跟隨秦滄,昔日他還是個面貌秀美,甚至比女子還秀美上幾分的少年,于軍中是處處受到輕視的,但這些年,卻已無人再敢輕視於他。秦滄是出了名的拼命四郎,衛狄卻也是威名赫赫的玉面閻羅,只因他生得秀美,爲人卻冷戾得很,鐵石心腸,冷酷無情,又生了那樣一雙妖冶嗜血的赤瞳,他第一次隨秦滄上戰場時,就已經一戰成名,殺起人來毫不手軟,坑殺俘虜,哪怕上至老兒下至稚子,也從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從此有人聽聞了他的名字,都不禁聞風喪膽,不敢再被他那副秀美面容給騙了,於是便有了玉面閻羅的名號。
憑衛狄的軍功,如今早已拜候封將,但秦滄卻始終不敢太重用他,也不肯升他太快,無邪想來,這大概是秦燕歸的意思。畢竟當年無人不知這衛狄可是從無邪那出去的,當年還是無邪看上了衛狄美色,小小年紀就學著別人圈養男寵,後來五皇子秦容甚至還爲了爭搶他和靖王世子打了一架。如今衛狄已是名聲太大,樹大招風,秦滄也怕升他太快,會令人猜忌,給無邪帶來麻煩,爲此這幾年,衛狄再無征戰殺場的機會,秦滄反而將他調來了羽林騎,做起了守衛京城的差事來,成心磨他鋒芒太盛的性子。
若是衛狄從前的性子,恐怕是無法隱忍下來的,但這些年,他卻已從那暴戾傲氣的少年變爲如今這般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還真老老實實地做起了羽林騎,只是每每有人看到了他那張俊美的面容,依舊都不禁反而先打個寒戰。
見無邪一臉天真的模樣,衛狄不屑地嗤了一聲,冷嘲熱諷道:“你做夢?!?
無邪也不生氣,擡起脣懶懶笑了,坐在她對面的男子,已不再是昔日那動不動就狠狠把她推到在地的少年,如今的衛狄已是高大英挺,又身姿挺拔,這皮囊倒是絕佳上品,只可惜殺人太多,身上沾染的戾氣更重,縱使面容依舊俊美,可卻無端端讓人覺得渾身冒著可怖的寒氣,還未靠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危險和涼意。
能與衛狄這樣親近地面對面坐著的人不多,無邪有幸,算其中一個,衛狄個性冷峻寒戾,卻唯獨在無邪面前,偶爾會大發慈悲地賞她幾句冷嘲熱諷。
對於衛狄的奚落,無邪是滿不在乎的,衛狄掃了她帶來的那壇酒一眼,他知道無邪這幾年再不喝酒,便也不勉強她,爲了給她幾分面子,當著她的面喝了幾口便放下了,緊抿著嘴,分明無話可說,卻又不想就這麼讓無邪走了,他定定地凝著無邪,那雙紅眸已是諱莫如深,不再像幾年前那般,動不動就被無邪看穿情緒來。
“我自然是不敢做夢的,如今皇室正統之論四起,若是把皇兄逼急了,秦燕歸不在,我一個黃口小兒算什麼,沒準還真會斬草除根了事,日後再來個焚書文字獄就是了,還怕那些史官的筆做什麼?”無邪說得很平靜,就好似在談論別人的事一般。
“沒人能殺你!”衛狄手上一用力,霎時間煞氣四溢,將一整壇酒都捏碎了,水花四濺,將無邪也嚇了一跳,頓了頓,衛狄已沉下臉來,那雙赤瞳暴風雨般一陣躁動,但很快便被他壓抑了下來,冷靜地沉聲道:“帝王之心,非你我可比?!?
這天下不是隻有他秦燕歸能保她,有他衛狄,誰能傷她性命!可到底,衛狄沒說出這句話來,他殺人無數,豈是爲了什麼建功立業,又哪裡是爲了什麼卞國?卞國於他,什麼也不是,他肯留在羽林騎保衛皇城,又哪裡是爲了什麼君上國家?只不過是因爲她秦無邪還在這裡罷了!
無邪擦了擦臉上濺到的水,知是剛纔惹怒了這煞星,不由得點了點頭,不好再胡說八道刺激他:“也是,若連這些都不能忍,他也不會在這個位子上坐那麼久了。反倒是我心急了,等不來他的動作,我自己反而先耐不住了。”
衛狄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動,似乎又有些想冷嘲熱諷她了:“皇帝有意將江相之女許給你爲妃?!?
無邪挑了挑眉:“江相?哦,太子的國舅,皇后的兄弟。他女兒?比我還大上六七歲的相府大小姐不成?怎的她還沒許人家?都一把年紀了,要把她許給我做正妃,那不是把我這顆嫩草往她這頭老牛嘴裡送?”
誰能想象出,說這樣惡毒的話的人,竟然能像無邪這般一本正經表情嚴肅的?衛狄似乎一時都不知道該開口和她說些什麼了,好半晌,才勉強問了句:“你不喜歡她?聽聞是個美人?!?
儘管雙十的年紀尚未出閣的姑娘,的確是年紀大了些,再看秦無邪,這小子細皮嫩肉,像是顆嫩草……
“當然不喜歡?!睙o邪心中似笑非笑,她自然是不能喜歡她的,再是美人,她也無福消受。更何況這相府小姐,怕是建帝要送給她的一顆定時炸彈,如今她娶的是個世子妃,往後可就是整個王府的女主人,建帝到底還是對她生了疑,她自問行事謹慎,自然是不怕一個女人的監視,可若真娶了這位相府小姐,她的身份,怕是要瞞不住了,她當然不能娶她!
衛狄定定看著她,又是嗤笑:“皇帝賜婚,可由不得你。”
無邪的神情也瞬間嚴肅了,若有所思:“可我娶不得。”
衛狄微怔,並未聽清她話裡的含義,但也並不多問:“那我替你殺了她?!?
一個死人,當然不能再嫁。
無邪也愣了愣,忽而笑了:“那可使不得,你殺了一個江大小姐,難不成我還要跟著你四處逃命不成?”
“那又如何,有我在,你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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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宣王回來還不宰了我?他一不在,我就辦砸了事情,不免教他小看!”
衛狄抿脣不語,他雖不知無邪真正的顧慮是什麼,但也知道,無邪的枕邊人若是皇帝的人,遲早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無邪看了眼天色,便拍了拍衣袍站了起來:“不早了,再不回去,就要惹人閒話了?!?
聽了無邪這句話,一直面色冷峻的衛狄竟然忽地紅了耳根,被激出了些戾色,冷哼了一聲。
無邪來尋衛狄,素來是大搖大擺地來,也從無人會去懷疑靖王世子和他衛狄走太近有何古怪,無邪的名聲一向不好,人們只當她是來與他尋歡的,還道是靖王世子仍對自家的男寵念念不忘,惦記著這煞星的美色,時常來騷擾一番,在卞國,男風雖不算盛行,但也並不少見,無人會往他處想去,若是無邪在他這待久了,別人少不得要想得更加齷齪些,當他們難捨難分,行了什麼茍且之事。
無邪不知道衛狄爲何突然紅了臉,還當是天太熱了,又勸了他多多避暑才走。
回到皇家獵場,已是一日天氣最好最適合打獵的時分,碧空如洗,陽光正好,又有微風習習,無邪回來的時候,獵場上正在一片沸騰,叫好聲和恭維聲此起彼伏。
今日建帝忽然來了興致,便攜著妃嬪與皇家不少青年才俊來這練練筋骨狩獵比試,方纔那一陣叫好,顯然是因爲建帝剛剛親自下了獵場射殺了幾頭鹿,建帝的年紀雖然大了,可身手卻不含糊,可謂是老當益壯,周圍的妃嬪見他回來了,皆掩著嘴笑得燦爛,圍著建帝直誇皇上英武不凡。
建帝朗聲大笑,將弓箭交給了御前侍候得奴才,周圍妃嬪紛紛侍候他脫下了身後的披風和護甲,拿了扇子在身旁打風。
建帝在帳前坐下,洗了手,便將目光放在了正在獵場上比試的年輕人身上,這狩獵雖然是建帝一時興起,卻是難得的能在御前展示的好契機,這些世家之子自然是賣力表現,欲圖得皇上賞識。
遠遠的,建帝便見到了從邊側溜回來的無邪,只見她身著淺色獵裝,英姿颯爽,身量也長高了不少,模樣亦是越發俊俏起來,自她入了獵場之時起,這獵場邊上便有不少隨父兄同來的世家小姐紛紛紅了臉悄悄往那年僅十三歲的靖王世子看去,無邪則一路東張西望,也不避諱這些女子看著她的方向互相推搡含羞竊竊私語。
建帝招了招手,對身旁的人說:“去把邪兒叫來?!?
御前的奴才領了命,忙去請秦無邪,無邪很快便被帶了過來,一見建帝正在看著她,無邪立即咧嘴一笑,頗爲自然地直接便奔了上去,與皇帝同帳:“皇上皇兄,您找我?”
建帝笑呵呵地讓無邪坐近了些:“邪兒怎去了那麼久?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刻意躲哪去了。朕聽聞這幾年宣王對你的教導頗爲盡心,騎射也頗有長進,怎不去和他們比試比試,玩一玩?”
無邪頗爲不以爲然,面上熱出了些細汗,胡亂抹了一把:“今天天熱,先前太陽那麼大,無邪就尋了陰涼的地方睡了一覺,現在太陽不那麼毒了,纔敢出來?!?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太陽?!苯ǖ垭m然是在訓斥她,可表情並不太嚴肅:“想睡覺,讓下人給你搭一處帳子就是了,剛纔去了何處?”
無邪當即低下頭來,神情由嬉笑變得帶了絲慘淡,建帝見了詫異,不禁瞇眼:“怎的,還有人敢欺負你不曾?你的那些皇侄們,各個待你恭敬疼愛,就是朕也不捨得斥責你幾句,這天底下,還有人敢惹邪兒不快?”
無邪反而更加來勁了,任建帝怎麼安撫她也不肯說,建帝一皺眉,非要她說不可,無邪這才吞吞吐吐地嘟囔道:“方纔我去陰涼的地方瞇了一覺,恰好聽到有人在樹底下說事……”
建帝擡眉:“哦?他們議論了何事?”
無邪唉聲嘆氣:“我聽他們說,北方有人作亂,妖言惑衆,又說這一回要倒黴的不只是那些亂臣賊子,還有我也要跟著受牽連了,皇兄你一定會生我的氣?!?
建帝一聽,怒斥了一聲:“大膽!似論皇家君臣之事,必是不想活了!來呀,去看一看,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在朕的背後亂嚼舌根!”
無邪也不阻止建帝派人去查,依舊一副唉聲嘆氣的模樣,建帝神色一緩,安撫她:“邪兒不必多慮,所謂妖言惑衆,必不能長久,朕已命宣王北上平亂,你還惦記著這些做什麼?朕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可他們說,我惹皇兄頭疼了?”
建帝不以爲然:“何曾因爲你頭疼了?自你父王過世,朕如何疼你,你自己還能不清楚?你雖是朕的皇弟,但朕卻將你看做了自己的骨肉一般,隨那些有心人挑撥去吧,朕知道邪兒是何人不就夠了?你在朕眼皮底下長大的,朕還能不知道你?!”
無邪聽了大喜:“果真?”
“果真!”建帝朗聲大笑:“邪兒,你且下場和他們玩去!若你戰果豐碩,朕還爲你備了一份大禮!”
“大禮?”無邪雙眼一亮,露齒笑道:“是什麼大禮?”
“你是靖王獨子,朕盼著你早日有後,靖王在天之靈也可欣慰。十三歲,不小了,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娶了妻?!苯ǖ垲D了頓,笑道:“你且去放開手和他們比試去!朕自然有賞,保你抱一個賢良淑德的媳婦回府!”
“好?。 睙o邪立即站了起來,雀躍欲試,容兮將她的追月帶了上來,追月亦早已興奮得很,無邪一個帥氣地翻身上馬,坐在了追月的背,容兮牽著追月往獵場方向走去,直到離得有些遠了,容兮這才欲言又止,神情凝重:“世子……”
無邪低頭看了眼皺著眉頭的容兮,不禁揚脣一笑,眼睛看向別處,嘴上卻說著:“容兮姐姐,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
“娶不得。”容兮自然是擔憂無邪的身份會暴露,這天底下知道無邪假龍真鳳的人並不多,若是他們的人頂了世子妃的名頭便也罷了,定不會有人敢泄露半句,可若娶了皇帝賜下的人,這一秘密,恐怕不能長久地隱瞞下去。
無邪笑了笑,建帝說了,她這下場,若表現得好,便賞她一個世子妃,可若她表現不好,這世子妃還是要照常賞給她,下不下獵場,不過是個藉口罷了,躲是躲不過去的。
見容兮擔憂,無邪安撫道:“容兮姐姐,你莫擔憂,我自會讓自己這一回帶不回去媳婦的。”
容兮將信將疑,若是宣王尚在京中,還可與他商量,可如今宣王並不在……但見自家世子面上並無太大的擔憂,相反地,卻從容平靜得很,容兮不知她有何良計,心中雖仍有些擔憂,可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便只能鬆了手,往旁邊側了側,提醒無邪道:“世子小心些?!?
無邪點了點頭,清喝出聲,追月便如一道閃電一般長嘯飛出,無邪一身英姿瀟灑的獵裝,又有追月這般驚爲天人的好馬,那馬背上的少年年輕俊俏,自信滿滿,騎馬的姿勢也嫺熟俊逸,一時間竟然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朝她看來。
無邪策馬奔騰,正見前方一道亮麗颯爽的身影,正是騎術絲毫不亞於男子的太子妃軒轅雲染,軒轅雲染本就從北齊來,北方的女子和卞國的大家閨秀不同,她們可謂是能文能武,卻不喜歡彈琴繡花的事,軒轅雲染亦是如此,今日她一身緋紅色的騎裝,又把頭髮都攏了起來,略施了粉黛,氣勢十分可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射殺了好幾只兔子來,旁人一片叫好。
無邪的騎術看起來卻一般般了,還好追月是匹好馬,才勉勉強強讓她給追上了太子妃的坐騎,可她騎馬不認真,又吊兒郎當地射著軟綿綿的箭,好半天才射中了一隻兔子,那隻兔子還是已經捱了一箭受了傷跑不快的,恰好被她逮著了,旁人見了不禁掩面嘆息,真枉費宣王那樣文武兼備的人物幾年悉心教導啊,可惜朽木不可雕啊,能有今天的花架子已經算不錯了。
見無邪射箭其差,又沒個準頭,軒轅雲染都要哈哈大笑,拽了繮繩朝她湊過去,大聲指導:“無邪,你看準了再鬆手??!”
軒轅雲染與無邪感情要好,從不避諱,況且她們北齊的女子也從來不像卞國的女人一樣扭扭捏捏,秦無邪雖是日漸長成的瀟灑少年,可軒轅雲染和她都可以算是一起玩大的了,她第一次見到無邪的時候,無邪還沒她高呢,如今都比她還高了一些了,她和無邪投緣,自然如知己好友般相處,哪裡會避諱什麼男女之別,她經常和太子一同見到無邪的時候,一個喚她小皇叔,一個反而大咧咧地直接喊無邪的名字呢。 wWW ?TтkΛ n ?C ○
無邪亦回頭朝她無辜地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已經瞄準了,可還是不準,惹得軒轅雲染大笑,直罵無邪笨蛋,宣王教不好她,改日還是讓她來教她算了!
忽然身後一道破風的聲音傳來,正在與軒轅雲染玩笑的無邪頓時變了臉色,軒轅雲染卻渾然不知,仍舊燦爛大笑著,先前她突然偏離了方向調轉馬頭橫向穿來想要湊到無邪身邊,後面有人已瞄準了獵物,不妨軒轅雲染會突然變了方向,發現時卻已經來不及了,手早已鬆了發出了箭,眼看著要朝軒轅雲染飛射過去了……
無邪皺眉,黑眸霎時微斂,眼中有凜冽的光芒閃過,好在此地偏遠,早離了建帝的眼線,可無邪素來謹慎,從不落人口實,爲此即便是四下無其他人,亦不肯認真地拿出本事騎馬射箭,但此刻情形緊急,並不容得無邪多想,她袖下的手一轉,凝了氣,忽地切出了一道勁風出去,竟在千鈞一髮的一刻打偏了那原本要朝軒轅雲染去的禮箭,呼哧一聲,被削減了力道掉到了地上。
身後亦是響起了一聲長鬆了口氣的嘆息,然後立即有人上來向太子妃請罪。
軒轅雲染也是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微發白,顯然是後怕,無邪坐在馬背上,面上已是不動聲色,看了眼落在地上的箭,關心道:“你沒事吧?”
軒轅雲染並不知是無邪救了她,見那箭矢就差了分毫就落在她身上了,也不知怎的竟然忽然變了方向,還沒了力氣自己掉到了地上,她只當是自己福大命大,剛纔雖然也嚇得不輕,但軒轅雲染到底是馬背上長大的女子,很快便恢復了精神,朝無邪笑道:“我沒事,這點小意思,還嚇不死我?!?
無邪也笑了:“原來還有人的箭數比我還差?!?
軒轅雲染一愣,也哈哈笑了起來,可不是嘛,若不是那人的箭數比無邪還差,這箭又哪能半途就失去了力氣自己落到了地上?
“是嗎?”
一聲陰陽怪氣的冷笑聲響起,正是朝她們而來的秦容,他目光陰婺,囂張的金色獵裝穿在他身上,經太陽這麼一照射,閃得有些晃眼,不過好在過了這麼多年,他面頰上一左一右幾乎對稱的傷疤淡了不少,可惜仍舊凹凸不平,上了好多粉仍讓人看出端倪了,爲此秦容待無邪的懷恨之心至今未減,只是秦川約束著,他不敢來尋秦無邪麻煩罷了。
可方纔他分明看得很清楚,這小子暗中使了力,竟然讓那箭矢偏離了方向,還被她卸卻了力量,若非她深藏不漏,還能是他看花眼了不成?
無邪見到秦容,不禁也微微蹙眉,秦容見了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這小子果真是有貓膩!
“小皇叔未免對自己的箭數太自謙了一些?!鼻厝堇湫?,她的箭數差?那他臉上的這兩箭之仇,莫非還通通都是他運氣不好,自己往她箭頭上鑽不成?
“皇侄過獎了?!睙o邪一本正經地回道。
秦容哼了一聲,但礙於軒轅雲染在這,不得不先行向她打招呼:“皇嫂可還好?”
軒轅雲染知道秦容素來與無邪不對盤,便也不冷不熱回道:“本宮無事,五弟多慮了。既然本宮都說了無事,大家繼續狩獵,本宮與小皇叔先行去前方找獵物了?!?
“皇嫂且慢。”秦容正想當衆揭穿無邪,哪裡肯讓她走?秦無邪若是深藏不露,那多年的裝瘋賣傻是爲了什麼?定然是心懷不軌!否則何須成日裝神弄鬼?!
想到這裡,秦容都覺得自己臉頰雙側早已癒合多年的舊傷都開始隱隱刺痛了起來,說不準,就連他都曾經被這小畜牲給利用了!
當年在金陵,他一怒之下給父皇回了一封書信,寫約“天下至蠢”四字諷刺秦無邪,說不定是正中了她的下懷!沒想到這小畜牲,當年纔多大,小小年紀竟然滿腹城府,故意射他一箭,毀他最珍視的容貌,激怒了他,反倒爲他人做了嫁衣!
“小皇叔,你莫當別人都是瞎子,都是傻子!”秦容嗤笑道。
無邪睜大了眼睛,面上有些無辜:“皇侄莫非……壞了眼睛,壞了……腦袋?”
軒轅雲染沒想到無邪會這麼沒口德,不禁撲哧一笑,秦容的臉色更加陰冷:“大哥不讓我尋你的麻煩,你還真當我怕你?”
“既然太子不讓你尋我麻煩,你爲何又要尋我麻煩,不聽他的話?”無邪很認真地問道。
“你當我像大哥這般好騙?大哥不讓我找你麻煩,我今日偏要找你的麻煩!”
“原來你真的早就不滿太子的吩咐??!”無邪恍然大悟。
秦容一愣,忽然聽出了無邪這話裡挑撥離間之意,這分明是在指桑罵槐,暗指他對太子起了反意,尤其此刻太子妃還就在一側,她又想在他身上使詐不成!
秦容霎時間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又被這小子耍了!頓時怒從中來,眼中陰狠的寒光閃過,秦容忽然從自己的馬背上飛掠了起來,手成鷹爪,帶著凜冽的勁風直朝無邪的命門襲去,霎時間寒風撲面,竟帶了殺機,驚得一旁的軒轅雲染都驚叫了一聲。
今日沒了宣王和秦滄在,他就不信這天底下還有人能救她不成!
秦容的狠戾無邪是見識過的,他的這招陰狠無比,力大無窮,這一襲下來,她的心臟恐怕會被他直接挖出。
秦容這一回是真的發了狠,從前他或許還會有所顧慮,可今日他既然知道秦無邪深藏不漏,哪裡還會再顧慮?自然是發了狠地來,眼見著下一秒,他的一雙鋼爪就要穿透無邪的身體,可令秦容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此時,秦無邪居然連動都不曾動一下,就這麼直挺挺地坐在馬背上等著他,忽然,她的嘴角緩緩地向上揚起,眼底也漠然溢出了一層譏誚……
秦容一驚,突然頓悟,她又在激他,是他上當了!
雖然不知道無邪打的是什麼主意,可秦容敢肯定,他一定又被這狡猾的小畜牲利用了!但這一招使出,是真的發了狠地,千鈞一髮,他想強行收回都來不及!
“老五!”一聲嬌喝,卻是軒轅雲染在這瞬間回過了神來,急急忙忙地揮出了一鞭子,將無邪揮下了馬來,化去了秦容的攻勢,無邪也瞬間墜馬,秦容那一襲,還是襲到了無邪的身上,但多虧了軒轅雲染那一鞭,秦容並未穿透了無邪的胸膛,而是擦過了無邪的肩膀,幾乎滲進去了一指多深,滿手的鮮血。
“無邪無邪!”軒轅雲染亦是滿面緊張,趕緊跳下馬抱起了墜馬的無邪,無邪面色蒼白,身上受了傷,還流了血,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怕,軒轅雲染連忙大斥著旁人傳太醫,一時間大家都圍著無邪忙了起來。
建帝聽說了無邪和秦容打架,還受了傷的事,勃然大怒,當即讓人遣了太醫去看無邪,還當衆罰了秦容三十大板。
帳篷內,建帝遣來的太醫已經來了,軒轅雲染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擔心地看著無邪,直到容兮說了一句“世子要脫衣了”,軒轅雲染才當即冷靜下來,想起自己雖與無邪要好,但再要好,無邪好歹還是個男子,她又是太子妃,在這裡待著不大合適,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請了太醫入帳。
一時間,無邪這帳內便只剩下進來的太醫和容兮了。
無邪向容兮看了一眼,見容兮點頭,無邪才驚覺眼前這滿面正氣的老太醫竟然也是秦燕歸的人,她面上失笑,秦燕歸還真是有本事,這位老太醫還是建帝親自遣來的,可見必是建帝信任之人,就連建帝所信任的太醫居然都是秦燕歸的人,他的本事能小嗎?
既然是秦燕歸的人,無邪自然也沒什麼好顧忌了,大大方方地讓容兮幫她脫了外衣,半扯下中衣,露出了肩膀,而身下也只剩下一層束胸罷了,就連這束胸的帶子,都是秦燕歸派人給她備好的……
老太醫替無邪處理了傷口,又包紮了一番,這才收了東西,淨了手,面不改色,只當沒看到無邪胸前的束胸一般,依舊喚她“世子”,可見這位老太醫果真一早就知道了她是女子,才如此一點都不驚訝,足以見識他應當也是秦燕歸的心腹之一。
“世子受的只是一些皮肉傷,並無大礙,七八日便可大好。傷口大好難免有些發癢,忍忍便過去了,千萬不可動手撓,待其結痂掉落,自然不會留下印記。稍後臣會讓人送來世子所需的膏藥。”收拾好了東西,老太醫才向無邪告退:“以上臣會如實稟報皇上,世子並無大礙?!?
無邪點了點頭,算默許了。
在外面等了許久的軒轅雲染早就等不及了,這才又掀簾進來,無邪已重新穿戴整齊,只是臉色還有些發白,看得軒轅雲染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氣,直罵無邪:“你做什麼要和五弟打架?!我要讓太子哥哥好好罰他,光三十大板算什麼!差點把你的命都弄沒了!你也傻呀,五弟什麼脾氣你不知道?你也不避避他就算了,我拉著你走,你還不走,這不是故意留在那等著打架麼!”
軒轅雲染一陣劈頭蓋臉地罵,卻讓無邪心中有些暖意,軒轅雲染性情爽朗單純,自然真誠待她,可她待軒轅雲染卻未必真誠,這讓無邪對她有些愧意。
見無邪臉色不好,軒轅雲染也不忍再罵了,只是一番擔心下來,眼眶都紅了:“無邪,你不要生氣難過,我回頭一定告訴太子哥哥,讓太子哥哥好好打五弟一頓,給你出氣!”
無邪看了容兮一眼,容兮點頭,已經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無邪這才笑了笑,那雙黑眸清亮有神,哪裡像是生氣難過的樣子:“其實我是故意激怒秦容,和他打架的?!?
軒轅雲染一聽,果然愣住了,驚訝極了,張大了嘴,半晌,才摸了摸無邪的腦袋:“你沒傻啊……”
無邪忍不住揚脣笑了:“你不問爲什麼嗎?”
軒轅雲染見無邪面上那有些精明狡猾的笑容,心裡的滋味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有些欣喜,無邪肯與她說這些,可見是真心與她結交,不枉費她當年與無邪掏心掏肺,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她了,雖然無邪武功不行,讀書不行,騎馬射箭不行,就連這麼多年了連一個人都沒幫她查出來,可她仍十分喜歡無邪,今日她肯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更讓軒轅雲染心中欣喜,忙問到:“爲什麼?”
無邪挑著脣:“因爲皇兄要把相府的大小姐許給我做世子妃!”
軒轅雲染納悶了,這又跟她故意和秦容打架有什麼關係?
無邪似笑非笑,這神情一度有些像秦燕歸,竟讓軒轅雲染看了有片刻的失神,卻聽無邪道:“我不想娶她,反正那相府大小姐挺喜歡秦容的,還不如許給秦容呢!”
軒轅雲染點了點頭,是有聽說過,那相府大小姐挺喜歡秦容的,秦容也的確生得不賴,又是與太子最爲親厚的皇子,會喜歡他也不奇怪,頓了頓,軒轅雲染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恍然大悟:“你不想娶她?!爲什麼?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否則娶誰爲妃又有什麼關係呢。
無邪面頰緋紅,軒轅雲染頓時又驚又喜,果真被她猜對了,無邪有喜歡的人了!也不知道那個女子是誰,無邪竟然爲了她,連相府小姐都不肯娶了!她忽然有些羨慕起那個女子了,就像當年羨慕那秦燕歸要娶的女子一般,無邪爲了她,竟然連自己的命都差點丟了!
“那你爲何不告訴父皇?讓父皇把你喜歡的人指給你就是了!”
“我……”無邪一時回答不上來。
“哎!”軒轅雲染卻是一聲嘆息,看來那女子並非尋常世家子女,否則也當配得上無邪了,無邪不肯告訴皇上,定是爲了保護那女子,畢竟……身在皇家,婚姻大事,素來身不由己……
“無邪,你別擔心,我一定幫你!”軒轅雲染心中感動,更是義氣大發:“反正你不想娶那相府小姐,我便讓那相府小姐嫁給秦容就是了!”
無邪一愣,面色有些爲難:“你有辦法?”
軒轅雲染拍了拍胸脯:“我自然有辦法,你看著就是了。無邪,咱倆是朋友,我一定會幫你的!”
無邪面露感激,軒轅雲染更是得意,囑咐了一番要無邪好好歇息才離去。
“世子……”
待她走後,無邪方纔斂去了面上的神色,靜靜地,垂下眼簾來,辨不出喜怒,直到容兮喚了她一聲,她才似有若無地擡了擡脣,心中苦笑:“容兮姐姐,我如此也太不厚道了?!?
軒轅雲染率性單純,自然好哄騙,無邪心中有計,可這計卻需哄著軒轅雲染來的,那樣率性的女子,她卻利用了她的真心,無邪此刻反倒有些不忍辜負了軒轅雲染那的一片赤子之心了。
“世子多慮了?!比葙庖琅f生性冷淡,自然不知無邪心中的愧疚。
……
東宮。
捱了三十大板的秦容面色不佳,可也不敢坐著,只好站在秦川面前,神情有些愧疚:“大哥……”
秦川正在案前寫些什麼,落了最後幾筆,方纔停下筆來,擡起頭來看他:“你動她了?”
今日他雖未去獵場,但五皇子和靖王世子打起來之事,早傳到他耳朵裡來了,聽聞那孩子……還傷得不輕?
秦容下手素來狠毒,那小鬼必然是要吃些苦頭了。
秦容面色正難看,可礙於太子在前,不好發作,只憋著一口氣道:“我動她了!只可恨沒殺了那混球!”
秦川微微皺眉,嘆息:“老五,你何時才能學著不那麼衝動做事?”
秦容被訓得面紅耳赤,不滿道:“大哥,你怎麼老護著那小混蛋?!你不知道,她壓根不是什麼好人!她成天裝瘋賣傻,也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我告誡過你,不要動她?!鼻卮〒u了搖頭,但面色已經冷了下來,讓秦容不敢再胡攪蠻纏。
061 燕歸難歸
秦容個性乖戾,爲人又不折手段,秦川一貫對他有些頭疼,果然,秦容見秦川的面色冷了下來,心中有畏,可仍舊不願白白就吃了這三十大板的虧,他也想不明白,區區一個秦無邪,大哥爲什麼總是護著她?若不是父皇優柔寡斷,那個小畜牲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還真以爲自己是皇室正統?如今連當年叱吒風雲的靖王都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她一個黃口小兒算什麼東西?他更恨的是,父皇優柔寡斷就算了,就連太子也這般優柔寡斷,別說他今日還沒動了秦無邪的性命,就是他真的錯手殺了她又算得了什麼?
秦川知道秦容心中不服,也不願與他多說,揮了揮手讓他回去養傷,秦容哪裡就肯這麼白白走了,面色不悅道:“大哥,今日我不能嚥下這口氣!”
秦川微微皺眉:“老五?!?
“要扳倒宣王,動她最合適!”秦容不以爲然,他實在不明白,大哥在猶豫些什麼!
秦川不怒反笑,重新坐了下來,也不打發他下去了,只似笑非笑地問他:“你打算如何動小皇叔?”
“她算哪門子的小皇叔?!”秦容嗤了一聲,陰沉著臉:“只要讓父皇知道宣王野心勃勃覬覦皇權,父皇又怎能容忍他再坐大?”
“哦?”秦川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面上依舊是他慣有的溫潤儒雅,微笑著問道:“你有證據?”
“沒有……”秦容愣了愣,忽然火冒三丈起來:“這還需要什麼證據!秦無邪那混蛋不就是一個證據?!她成日裝瘋賣傻,肯定是宣王指使的,北方叛亂,說不定就是他們自己一手策劃的,父皇還叫他去平亂?這不是讓賊去抓賊?!”
“老五……”秦川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當父皇不知道嗎?”
“大哥?”秦容面色陰沉,愣是被秦川這一句話給弄得一愣:“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川擡了擡脣,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狹長的鳳眸瞇起,看向那蔥蔥郁郁的草木被風撩動:“你當父皇真的偏寵孤?”
他連“孤”都用上了,可見此刻是用太子的身份在與秦容說話,而非他素日口中所喊的那個“大哥”。
秦容面色一凜,也凝重起來:“父皇不偏大哥,難道會偏三哥……可大哥是太子,名正言順的儲君,父皇百年之後,大哥就是一國之君,父皇自然應該扶持大哥??扇缫靶牟?,覬覦皇權,是大逆不道,說不定他早就與靖王府勾搭上了,那皇室正統的謠傳正合了他心意,父皇又怎麼會容忍他?”
秦川脣畔的笑意更深,一派溫潤如玉的面容上,有一瞬的狡詐:“老五,宣王的人你非但不能動,就連宣王,你也別妄圖去對付他。”
“爲什麼!”秦容頗爲不屑:“是大哥你太小心過度了,我們不對付他們,難道還等著以後他們來對付我們?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大哥你太心慈手軟了!”
他心慈手軟?
秦川擡了擡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父皇看重的,既不是孤,也不是宣王,是他自己。孤與宣王,就好比一把刀刃和一塊磨刀石,父皇既不希望刀太鈍,也不希望刀太鋒利,令我二人相互牽制纔是最好的結局。”
若說看重……建帝或許也曾看重過誰,不過那人已經死了,如今在建帝眼裡,任何一個兒子都比不上那個已經死去的兒子,與其信任任何人,他更相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皇權。秦燕歸十四歲封王,縱使他有野心,也是建帝自己親手縱容出來的,建帝確實對宣王頗爲忌憚,但沒了他,建帝又如何會對太子放心呢?
這些年太子勢大,秦燕歸對政事軍事置之不理,這個平衡忽然被打破了,建帝自然會尋機會恢復這個平衡。
秦容雖然衝動好鬥,但這一番下來,不禁也白了臉,狡兔死,走狗烹,這道理他懂。
“老五,你還是太性急了,這樣性急,很容易上那小傢伙的當。”秦川笑了,懶洋洋地挑了脣,自古君王,哪個不擅隱忍?能忍,才能走到最後,至於無邪那個小鬼……秦川鳳眸微挑,意味深長,他不準秦容動她,的確是存了些私心……
秦容被秦川這樣一番訓斥,已經又惱又愧得面紅耳赤,好半天,纔不情不願地向秦川認錯:“大哥,是我錯了,臣弟甘願受罰?!?
“算了,你也捱了打,傷得不輕,下去吧,讓你家丫頭給你上點藥。”秦川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自始至終都不曾面露厲色,可這不慍不火的一番敲擊,竟然已讓跋扈囂張的秦容被訓得服服貼貼。
“大哥,皇嫂她……”秦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
“雲染那丫頭……”秦川失笑:“老五,你皇嫂性情直率,且順從她的心意,不許忤逆那丫頭。”
秦川哪能不知道雲染那丫頭素來與無邪要好,今日必然是爲了無邪給秦容臉色看了,秦容這人,陰狠乖戾有餘,沉穩謀略不足,旁人難以令他心服,可雲染是太子妃,秦容不好忤逆了自己的面子,難免要處處避讓雲染三分,這會只怕心裡有不甘。
既然秦川都這麼說了,秦容自然也不好再說些什麼,然則秦川令他下去上藥,秦容一時卻踟躕未去,面色難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秦川掃了他一眼:“還有事?”
“沒,沒有事?!鼻厝葸B忙搖頭,向他告退。
好在這一次,無邪的傷並不重,就是些皮肉傷,這事纔沒有鬧大,秦容那三十大板捱得也輕,二人幾乎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多吃虧多少。
這狩獵比試雖然因爲他二人的事出了點岔子,提早收場,但封賞卻是繼續,好幾位青年才俊,因身手利落,頗得建帝賞識,受了不少賞賜。無邪因剛受了傷,神情怏怏地坐在位置上,有氣無力地歪在容兮身上,看上去就好似受了多大的傷一般,看得秦容一陣不齒,他捱了三十大板,都沒像她這般裝腔作勢!
秦容與無邪二人想看兩相厭,就索性誰也不看誰,繃著臉,如世仇一般,秦川無奈地搖了搖頭,喚了一聲“老五”,秦容這纔不得不緩和了些臉色,正襟危坐,不情不願地向無邪行禮道:“聽說了小皇叔沒有大礙,秦容今日一時不分輕重,令小皇叔受傷,還望皇叔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必放在心上。”
軒轅雲染這一整夜都衝著秦容怒目相視,好像受傷的是自己一般,直到秦容拉下了臉子向無邪請罪了,她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哼,馬後炮,你也讓我揮幾鞭,我也向你道歉。”
“雲染……”秦川哭笑不得地握住了身側軒轅雲染的手,勸她可別再添亂了,秦容那性子,肯低頭已經是不易了,可別再得理不饒人。
她的手忽然被秦川溫暖的大手握在了掌心裡,軒轅雲染撅了撅嘴,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嘀咕道:“太子哥哥!”
“雲染,你是皇嫂,哪有欺哄著讓弟弟和皇叔打起來的道理?”秦川生得面容俊雅,又溫潤如玉,就是斥責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也溫柔不少。
軒轅雲染不滿地鼓起了腮幫子:“太子哥哥說得是,雲染不和他吵就是了,可是你今天沒看到,無邪流了多少血,要是我,一定疼死了?!?
對於這丫頭,秦川是哭笑不得,看向無邪那裝腔作勢白著臉的模樣的目光,不禁也越發幽深了起來:“你倒是與小皇叔極爲要好。”
“那是自然,我與無邪投緣,太子哥哥又不是不知道?!?
秦川又安撫了軒轅雲染幾句,軒轅雲染這才乖乖地溫順了下來,不再和秦川頂嘴。
無邪雖然裝腔作勢,可也不能將架子端得太過,既然秦容都率先低頭了,她自然也需有長輩的氣度:“我自然不和你計較,免得教皇叔爲難?!?
見他二人如此說了,建帝也和緩了神情,點了點頭:“邪兒有這等胸襟,朕很是欣慰,朕已罰了老五,你們二人,一個是天家皇弟,一個是朕的皇子,成日爲了一些小事打架鬥毆,不怕教人笑話!”
二人被皇帝訓斥,自然是不敢再頂嘴了,建帝看了,也不再訓話了,只問道:“說吧,這一回你們又是爲了什麼打架?!?
不等秦容回話,那一頭無邪便已漲紅了臉,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皇兄,士可殺不可辱,他要搶無邪看上的人,無邪當然氣不過,就和他打起來了!”
“搶人?”建帝皺眉,他二人也不是第一次爲了搶人打起來了,前有面若桃李的男寵衛狄,這一回又是誰?
秦容聽得睜大了眼睛瞪著無邪,一時不知道這小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那一頭軒轅雲染卻突然掙脫了秦川的手跳了出來,指著秦容的鼻子道:“不錯,兒臣聽說父皇您有意將相府大小姐許給小皇叔,兒臣便先行將這好消息告訴了小皇叔,聽聞相府大小姐養在深閨,是一等一的美人,小皇叔自然欣喜,誰知五弟聽了,竟忽然發起了威來,不由分說便與小皇叔打了起來?!?
“哦?”建帝似乎也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滿面苦相的無邪與瞪著眼睛陰沉著臉的秦容,只諱莫如深地問軒轅雲染道:“太子妃此話當真?”
軒轅雲染一心爲成全無邪與自己心愛的女子,自然盡心盡力幫她,說起謊話來,眼也不眨:“兒臣句句屬實,那相府大小姐喜歡五弟不假,這兒臣也是知道的,不曾想五弟竟然也破天荒地爲了一個女子和小皇叔動怒,他二人雖未有夫妻之名,卻已有了夫妻之實,也難怪五弟會動怒了,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即將成爲他人的妻子,不動怒纔怪,反倒是兒臣多嘴了,只胡亂聽了些風聲,便在小皇叔面前亂嚼舌根?!?
秦容不可思議地瞪著這一番話說下來連氣都不喘的軒轅雲染,頓時火冒三丈了起來,他幾時和那相府小姐有了夫妻之實了?他又幾時是爲了一個女人和秦無邪那小畜牲動手的!
果然,建帝聽了這話,不禁面色沉了下來,皺起了眉,露出君王的威嚴,軒轅雲染是北地的女子,一向心直口快,竟公然說出這些有辱皇家名聲的話,可她那一臉天真率性,又讓人不知該如何斥起,建帝只得看向秦容:“混帳東西,可有此事?!”
秦容名聲也是一貫不佳,聽說不少長得秀美的女子都常遭他糟蹋,與人未成親便先有夫妻之實,也不像是他做不出來的事,只是此事涉及相府與皇家,到底有辱皇家威名,建帝不禁勃然大怒。
秦容沉著臉,用目光去向秦川請示,只見秦川脣畔含笑,竟也有些玩味,這可是無邪那狡猾的小狐貍想出的損招?果然秦容是上了這小狐貍的當,恐怕秦容會突然動手傷她,也是她故意拿話激怒了秦容,甚至連他的太子妃都讓她給利用了,這小傢伙,還真有幾分本事……
如今太子妃既然被她拖下了水,他這當太子的,自然不能當面打自己人的嘴,便也只好似笑非笑地看向秦容,頷了頷首。
無邪心中亦是哭笑不得,不曾想軒轅雲染竟然這麼損,倒把那相府小姐的名聲也一起賠了進去。
衆目睽睽之下,的確是秦容率先怒氣衝衝地朝無邪動了手的,看見的人不在少數,如今又經太子妃這麼一解釋,衆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不願自己心愛的女子嫁作他人婦,才怒由心生,動起了手。
秦容面色難看,可太子妃今日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大哥又明顯是要縱容的意思,秦容雖然心中百般不情願,也只好沉著臉,咬牙切齒地附和道:“請父皇降罪,是兒臣不對,怒向小皇叔出了手?!?
建帝沉著臉:“朕是問你,你與相府小姐的事,可是真的!”
秦容一顫,霎時間被激怒得面紅耳赤,可卻仍一字一字咬著牙吐出道:“確有其事,兒臣與她心意相通,早許了未來,兒臣本想向父皇請婚,不料從皇嫂那聽說,父皇有意將她賜婚給小皇叔,兒臣氣不過!”
建帝雖怒,可這事竟也是騎虎難下,那原先將相府小姐指給無邪之事,竟也不了了之了,反倒將人賜婚給了秦容,方纔讓人都散了。
待建帝走後,無邪那面上有氣無力的模樣方纔淡淡地斂去,只是面色仍有些蒼白,大概是流了些血的緣故,容兮扶著無邪站了起來,道:“世子果真料事如神?!?
無邪淡淡挑了挑脣:“本世子倒是該謝謝雲染?!?
容兮不語,軒轅雲染早已隨著秦川與秦容乘車欲回東宮,只遣了身旁的宮婢來請無邪去找她,想來是剛爲無邪辦了一件大事,軒轅雲染個性單純如小孩,是太過興奮了,急忙著要向無邪邀功。
軒轅雲染剛幫了無邪,無邪自然不能拒絕她的好意,便隨著那宮婢乘了車往軒轅雲染的住處去。
……
東宮。
秦容一路面色陰沉地回了東宮,礙於秦川在場,卻又不能向軒轅雲染髮泄怒氣,軒轅雲染卻也無半分愧色,拉著秦川的手:“太子哥哥,他瞪我!”
秦川拍了拍軒轅雲染的手:“雲染,這一回是你過分了些?!?
“可是……”雲染張了張嘴,還是把那未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她得替無邪保住這個秘密,萬一讓太子哥哥知道了,說不定會問那女子是誰,免不得要壞了無邪的好事。無邪那麼喜歡那個女子,甚至爲了她不惜差點在秦容手下成重傷,一定是很珍視那女子的,軒轅雲染纔不想因此讓無邪怨恨她。
秦川也不多問,只揉了揉軒轅雲染的頭:“罷了,你也莫與老五作對了,去吧,我勸勸他?!?
軒轅雲染巴不得如此,便笑著向秦川告了退,要回去尋無邪,她一定要好好問問,無邪看上的,到底是誰家姑娘。
軒轅雲染走後,秦川才緩緩地斂去了面上的笑容,側過頭來似有若無地掃了滿面陰沉的秦容一眼:“你跟我來?!?
秦容原本面色不佳,可見秦川忽然沉了臉,便心中不安,只好把軒轅雲染的事拋到了腦後,隨著秦川去了書房。
到了書房,秦川轉過身來,鳳眸一瞬有些嚴厲:“老五,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秦容一聽,頓時變了臉色,站在那,心虛得有些紅了脖子:“大哥,你這話從何說起?!?
秦川似笑非笑,不怒而威,秦容知是瞞不下去,有些支吾:“大哥,我的確氣不過,動了些手腳,我要三哥這回死在平城,再也回不來!如果宣王這回出了什麼問題,父皇也頂多怪他辦事不利,害了自己,怪不到我頭上來。就算這回他回得來,也肯定要吃些苦頭!可那是在我聽了大哥你的訓斥之前……我今日下午本就想與你說了,可我見大哥……便一時不曾告訴大哥。”
秦川頓時頗有些頭疼了,嘆了口氣:“老五,你又做了什麼?”
062 無邪發威
無邪的身份特殊,本就時常被建帝召進宮,也可以算是在宮裡長大的了,爲此她入宮倒是極爲方便,從來無人阻攔,可這一回,她的車駕纔剛入東宮就被攔住了,這讓無邪也頗爲詫異,掀開簾子探出了頭去,卻見攔住自己的竟然是這東宮太子妃軒轅雲染。
無邪挑了挑眉,尚未有動作,她本就是被軒轅雲染給請進來的,莫不是這丫頭如此著急,一時半會也等不得了,親自來宮門口迎她?
見無邪還坐在馬車上不動,軒轅雲染急了,不顧宮婢的阻攔,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拉住無邪的手,面露急色,臉色有些蒼白:“無邪,你快別傻坐著了!我有話跟你說,你快跟我來!”
“太子妃?”無邪不解,但還是隨著軒轅雲染的拉扯下了馬車,軒轅雲染急急拽著無邪就走,身後的宮婢要跟來,都被她不耐煩地給揮退了,不準她們跟著。
無邪心中苦笑連連,莫看軒轅雲染一介女流,這手勁卻大得很,拽得她都無法掙脫開來,可她和軒轅雲染就算再熟,一個是靖王世子,一個是太子妃,兩人拉拉扯扯在宮中行走,也不怕惹人閒話。
軒轅雲染顧不來這些繁文縟節,拽著無邪直往東宮奔去,直到四下無人的假山後頭,軒轅雲染才放開無邪的手,抹了把汗,轉過頭來,卻見無邪正一臉鎮定地東張西望,若有所思,軒轅雲染急了,跺了跺腳:“你還在悠悠哉哉地看什麼??!”
無邪無奈,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這略施粉黛、瑰麗無雙的女子,就如一隻掙脫束縛的鳳凰一般,越發地容顏豔麗起來,不再似一個懵懂青澀的少女,可這性子卻半點也沒變過,無邪攤手:“太子妃,就算在你眼裡,我再不是個男人,可好歹也是個男的吧?我雖只有十三歲,可算年紀,要娶個媳婦回家也不爲過,你我孤男寡女,你還偏將我帶到這樣晦澀的地方,莫不是還怕別人不往不該想的方向想?”
經無邪這麼一說,軒轅雲染霎時間面色通紅,她和無邪相交多年,又比無邪還長了幾歲,可以說是看著無邪長大的,卻從來沒有將她看做一個已經可以娶妻的男人,自然少了那層顧忌,軒轅雲染不滿,紅著臉道:“那怕什麼,太子哥哥素來知道你我要好,我們可是一起玩大的,別人愛怎麼想讓他們想去就是了?!?
“罷了,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無邪不願與軒轅雲染繼續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糾纏下去,便轉移了話題。
“我……”軒轅雲染頓時想起自己將無邪拽到如此隱秘之處的目的,不禁又面色焦急起來,目光灼灼,有些依賴又期待地盯著無邪看,壓低了聲音說道:“秦容要害三哥!”
無邪臉色一變,小臉頓時沉了下來,卻再無其他的反應,反而有些平靜得過了頭地問軒轅雲染道:“你爲何這麼說?”
軒轅雲染就知道無邪不信她,當下也不願隱瞞:“自然是我的耳目探到的,三哥不能入平城!若是入了平城,也必須儘快離去,不可多留!秦容在平城動了手腳,城中早已是一座空城,連糧草也無,等三哥的兵馬到了那,前後之路皆被斷去,就只能枯守平城,遭叛軍圍剿,三哥才帶了五千人,哪裡是那些叛軍的對手?”
無邪皺了眉,眼中忽有鋒芒凜冽,但這反應,卻是出乎軒轅雲染意料之外的鎮定,軒轅雲染當即急得都快哭了:“我知道你必不信我,這事既不是太子哥哥告訴我的,也不是秦容告訴我的,他們當然不會告訴我這些事,都是我的耳目探到的,你莫看我成日少了根筋,可我到底是一國公主!”
自古深宮哪裡不是爾虞我詐的地方?卞國如此,北齊也好不到哪去,她雖然是軒轅玨最疼愛的公主,自比別人要無憂無慮些,可那些骯髒齷蹉的手段卻也沒少見識。從一國皇宮嫁到另一國皇宮,她自然得有自保的手段,有自己的死士,也有自己的耳目。
“太子妃勿怪,我不是這個意思?!睙o邪失笑:“可我成日不誤正事,什麼也不懂,就算知道了秦容暗算宣王和秦滄,那又如何?我也幫不到什麼忙,不如我們馬上去告訴皇兄吧?秦容這麼做,已經算是殘害手足了,皇兄定不饒他,也肯定會八百里加急,立馬派人去通知宣王?!?
“不可以……”軒轅雲染的臉色變了變,當即眼神黯了下來:“如果告訴了父皇,秦容未必會有什麼事,可父皇一定第一個疑心的是太子哥哥。無邪你信我,這事跟太子哥哥真的沒有關係,太子哥哥根本沒想過要害三哥,這事都是秦容一個人的主意。我就知道,你還是不信我!我雖嫁給了太子哥哥,可我也不希望三哥出事,否則我又爲什麼急急忙忙地要告訴你這個消息?我知道三哥疼你,你與秦滄也素日要好,肯定能幫他們,你快去告訴他們不要入平城,平城不能信,都是秦容使的手段!”
此次宣王北上平亂,本就是平城向朝廷告急,平城被叛軍圍困,城中軍將與叛軍對峙,久不能下,方纔請求朝廷救援,建帝命宣王領五千燕北軍北上平亂,救平城於水火,可若這平城城主都被秦容給收買了,那這平城恐怕就是一個陷阱,宣王的五千燕北軍去了,非但沒有當地守城將士的配合,反倒是引君入甕,守著一個沒有糧草的空城,有去無回。
無邪垂下眼簾:“我這就讓人給他們送信?!?
得到了無邪的親口允諾,軒轅雲染這才鬆了口氣,全身都像被抽光了力氣一般跌靠在背後的假山上,累得就連原先請無邪來東宮的目的都忘了,這個時候,她哪有功夫去探究無邪喜歡的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無邪沉著臉從東宮出來,天色早已經暗沉下來了,夜色漆黑,只有稀薄的月光涼涼地籠罩在宮闕樓閣,涼風撲面,使這夏夜都泛起了一層涼意。
馬車離開皇宮之後有些顛簸,卻並不妨礙無邪閉目養神,她緊抿著脣,不言一語,喜怒難辨,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馬車似乎已經回到靖王府了,容兮忽然低聲喚了無邪一聲:“世子?!?
無邪睜開了眼睛,看向容兮,容兮已面露憂色:“世子可想好了派誰前往送信?容兮可遣人往宣王府將此事告訴秦誠,秦誠是宣王的人,定會派可靠之人前往送信。”
無邪擡了擡脣,眼中有光輝點點:“容兮姐姐,宣王他們已經離開那麼多天了,這會只怕不是已經入城,就是快要入城?!?
“世子?”容兮不解。
卻見無邪淡淡笑道:“這天底下,能追上他們的千里良駒有誰?”
“自然是追月?!比葙獠患偎妓鞯卮鸬?,追月是宣王的坐騎,自然日行千里,馬不停蹄,一二日可抵達平城。
答了這句話,容兮忽然面色微變:“您要親自去?”
這天底下,能駕馭得了追月的,除了宣王,便只剩下無邪了。
無邪沒有再回答,若無其事地跳下了馬車,回府換了身衣衫,那一身的獵裝便已換下,換上了一身黑色勁裝,襯得更加身姿挺拔,墨發乾淨利落地束起,回過身來,那面容清冷俊俏,眼底波瀾不驚,那雙清亮從容的眼睛,竟已是光彩灼灼。
闊步走出,彷彿瞬間換了一個人一般,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沉靜睿智,如此裝束,眸光犀利從容,襯得她整個人英氣凜然。
“邪兒。”
無邪微愣,只見那道利於清冷月華下的身影忽然間冷得讓人有些畏懼,見了是她,無邪立馬緩和了神色,向那道素色靜立的身影走去:“母妃,夜已深了,您爲何還未歇息?”
溫淺月靜靜看著站立在自己眼前的黑衣少年,無邪生得脣紅齒白,膚色白皙,本是極爲俊俏,今日未加掩飾,沒了那平日的散漫和吊兒郎當,竟頓時顯得鋒芒凜冽了不少,她這副打扮,溫淺月脣角譏誚,眼神已經冷了下來,是母親責備子女的嚴厲:“你要去哪?!?
無邪頓了頓,抿著脣不語,溫淺月卻已是冷笑了一聲:“這幾年我與你朝夕相處,你的性子我豈能不知?你素日心思縝密,行事又是極爲冷靜得體之人,今日這身打扮,是要去哪?”
無邪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她有幾分能耐,溫淺月心中自然有數,此去她倒絲毫不擔憂無邪的安危,只是……她這一番亂了陣腳,是爲了誰?
“母妃……”無邪不曾想今日竟然會教師父截住,想來是容兮自知勸不住她,竟請了師父來。
“邪兒,縱使秦燕歸這一回真的死在了外邊,又與你如何?”溫淺月緩緩開口,語氣冷漠,更多的,竟像是試探。
無邪面色倏然一白,咬了咬脣:“母妃,宣王若出事,對我並無好處。”
“並無好處?”溫淺月擡了擡脣,似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邪兒,回去,這送信的事,無需你親自涉險,即使沒有你送信,以秦燕歸的本事,還不至於如此輕易著了別人的道,你去了,也未必能改變大局。讓他們這些姓秦的狗咬狗去吧,與你何干?若有朝一日,他們各自功敗垂成,對你纔是大有益處?!?
“母妃……”
“邪兒。”溫淺月忽然沉了臉,眸色瞬間凌厲了起來:“秦家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是危險的,不能覬覦,也不能傾心,你究竟還能確定自己在做些什麼嗎?你如此亂了自己的陣腳,可是因爲秦燕歸?!”
不能覬覦,也不能傾心……
無邪心中一顫,未及辯解,溫淺月卻已無奈地溫柔了下來,對無邪,更多的是憐惜慈愛:“邪兒,你若執意要去這一趟,爲師也不攔你……”
無邪不願多耽擱,面色仍有些蒼白,就好似心中隱藏的秘密被人窺破了一般,向溫淺月告了退便提氣掠起,從上方翻出了王府屋宇,她這身份,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從靖王府出去的,教人生疑。
今夜的月色十分慘淡,薄霧遮蔽住了原本就微弱的月光,無邪的身影一掠自上方閃過,溫淺月立於原地,擡起頭看向無邪消失的方向,面色一片深沉,只怕這孩子這一趟去了,那秦燕歸也未必領情……
無邪翻出了王府,又翻出了城牆,悄無聲息,幾乎未曾京東那城門的士兵,追月早已在外等候,無邪身形一動,直接落在了追月的背上,嗅到了熟悉的氣息,追月一陣興奮,在這靜謐的夜色中,猶如閃電一般,飛快地迸射而出。
因追月的速度太快,一路上,迎面撲來的夜風像刀子一般刮來,無邪卻也連眼都不眨,好似毫無痛覺一般,這樣嚴肅凜冽的無邪,就連追月都有些感到陌生了,若不是這氣息的確是屬於她的,只怕追月要把無邪給丟下馬背不可。
無邪一路馬不停蹄,好在追月並非浪得虛名,這一天一夜的疾馳,竟已追上了那五千人馬八日的行程,無邪雖未見到秦燕歸和秦滄以及他們所帶的五千燕北軍,但平城的地界碑已赫然醒目地矗立於無邪的視野中。
這一路趕來,越靠近平城,氣氛便越發詭異起來,幾乎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荒山野嶺,一片蕭索,宛如即將進入的,是一座死城,那濃重的血腥味,伴隨著霧氣,隱隱地飄散開來,時刻提醒著無邪,一切並不像眼前所見那般風平浪靜……
忽然,無邪眼中頓時一斂,銳利寒光頓現,整個人驟然警惕起來。
無邪一向警惕,雖疾馳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可感官卻仍極其靈敏,僅在這一瞬間,便本能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在思維察覺到不妙之前,身體就已經迅速地從馬背上躍起,饒是如此,黑暗中突如其來破風擦出的利箭還是狠狠地在輕塵的臉頰上劃過,劃出了一條淺淺的血線,傷口上頓時向外滲出了血液……
抹了把自己臉頰的血線,無邪挑了挑眉,果真毫無痛覺一般,絲毫不曾在意,她脣角微擡,反倒泛了一絲冷意……
追月與無邪的配合已是極爲默契,冷箭刷過,被追月的尾巴又掃開了一支,然後迅速往前跑去,在半空中又接住了落下的無邪,令她穩穩地入坐在自己背上,繼續馬不停蹄地向前飛奔,就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未曾受到絲毫影響一般。
無邪的反應已是極快,但這一箭她也才堪堪躲過,無邪心中冷笑,暗箭難防,是誰設下了埋伏,要阻她去路?
或許,她並不是第一個中埋伏的,前方的平城,果然有問題。
秦燕歸的心腹無數,欲圖與他傳遞卞京消息的自然不在少數,只怕這些消息一個都不能傳入秦燕歸的耳中,秦容這廝,看著平日胡攪蠻纏,沒想到陰狠毒辣起來,卻也有心思縝密的時候。
今日無邪若是隨意派一個人來與秦燕歸送信,只怕那人也是有去無回。
那利箭不斷如下雨一般密集而來,風中帶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肅殺之息,似乎對於那出其不意的一箭居然沒有殺了這疾馳駿馬而來的黑色身影而感到有些驚訝,這一身黑衣的少年面部的輪廓在這幽暗的夜色中讓人看不太清楚,可恍惚之間,卻彷彿能見到那雙漆黑的眼睛驟然凝聚的冰冷,冷得沒有一絲波動!這是人類的眼睛嗎?只需看一眼,便讓人感到肝腸寸寸凍寒……
夜風肆虐地撩動那少年有些零亂的發,那雙冷傲卻沉靜從容的眼睛,竟然難得地爬上了一絲絲醞釀在平靜幽湖之下的不悅,少年秀氣的眉間終於輕輕地擰起,是有些不耐煩了。
四下密集的箭雨頓時消停了些,大概是也知道光憑射殺,是動不了無邪,山道四周,頓時冒出了不少黑影,正是埋伏在這一路的死士,在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之前,他們是決計不能讓任何人通過這裡的,霎時間,冷光掃來,風聲冷厲,呼嘯入耳,無邪雙眼一瞇,徒手握住了一支直面朝她而來的寒劍,眸光一斂,折斷……
看無邪的身形,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沒想到出手竟然如此凌厲,這些黑衣人頓時變了臉色,一時摸不透無邪的身份,刀光劍影,發狠了一般襲來,直欲取無邪的腦袋!
就在此時,不知是不是人們的錯覺,他們彷彿看到了那少年沉靜的面龐上,忽然在嘴角之處,緩緩勾起了一道詭異的弧度,就在這愣神的空檔之間,那像厲風一般的清瘦身影忽然從馬背上掠了起來,他們睜大了眼睛,似乎是一開始就對這一個清瘦的毛頭小子大意了,不曾想,幾乎只在瞬間,手中的武器被人折斷,然後抹向了自己的脖子,鮮血噴射而出,身形一晃,頹然倒下,一個,兩個,三個……
待這血腥味終於濃烈得連掩都掩蓋不住,無邪方纔停下手來,眼中已濺入了鮮血,一片模糊,面上衣服上也是一片腥臭滾燙,經夜風這麼一吹,好像瞬間冷卻了一般,凝固了起來……
浴血而歸的清瘦身影,加之那張太過淡定從容的小臉,看得追月都驚呆了,它開始有些慶幸起來,這幾年自己沒有太過和這個小鬼頭作對……
她真是,比秦燕歸還狠,秦燕歸雖冷漠,可他一貫是優雅的,即便是殺了人,那腥臭的血液幾乎都不會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可這小鬼明顯就粗魯多了,追月有些不樂意讓無邪再坐到她背上來,她渾身是血,髒死了,還要連累它烏光發亮的皮毛也要跟著染髒,比起這些,它還是更喜歡跟著秦燕歸。
……
距離平城還有幾裡的地方,燕北軍紮了營,按這腳程,大約明日天亮便可入城。
秦滄有些不明白,既然已經過了平城的地界了,三哥爲什麼忽然又命大家紮營,若是繼續前行,今夜不就可以入城了?不是說了平城正在水深火熱之中遭叛軍圍困嗎?
但秦燕歸卻什麼也沒說,一派閒適,好似這一趟並非發兵平亂,只是尋常遊訪一般,秦滄好幾次想開口詢問,可又覺得三哥行事素來有三哥的道理,秦燕歸多年不曾過問燕北軍之事,秦滄心中總是有疙瘩的,燕北軍是秦燕歸的心血,誰想建帝卻將這支只聽命於三哥的精兵交給了他?彼時他不曾抗拒,是因爲還有秦川他們在,他得替三哥看好了這燕北軍,可如今好不容易三哥在了,他若過問太多,難免有越俎代庖之嫌,這軍中,仍以三哥爲大,他一刻也未曾將自己看做燕北軍之主。
秦滄坐在那,一臉茫然地瞪著神情平靜悠然下棋的秦燕歸,帳內火光跳動,時明時暗,時不時發出啪啦啪啦的爆破聲,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秦燕歸終於淡淡地叫了秦滄一聲:“老四。”
秦滄一喜,他早已坐不住了,按捺了一晚上,見秦燕歸喚他,秦滄立即從位置上躥了起來,幾步湊了上去:“三哥,你要下軍令了?”
說實在的,秦燕歸這幾年不理朝政軍務,秦滄頗爲懷念秦燕歸的軍令,見三哥發話了,還當他是要部署明日要如何解圍平城之事,不免興奮了些,卻見秦燕歸輕輕擡起了脣,大發慈悲地擡起眼簾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燭火要燒完了,換一根。”
秦滄一愣,一盆涼水澆下,大失所望,不情不願地拖著腳步去換那快要燒完老是晃悠的蠟燭了。
就在此時,帳外忽然有將士稟報:“王爺,四爺!”
秦滄皺了皺眉,看了眼秦燕歸,見他三哥沒反應,秦滄一陣頭大,只好硬著頭皮威嚴問道:“說!”
“帳外有人要求見王爺,屬下見來人面生,亦不是軍中之人,不敢輕易放行,那人只遣了屬下帶來此物,說是王爺見了,必會見她?!?
說著,那名將士便奉上雙手,託著一物,秦滄納悶,走出了帳外,接過了那物件,整個人卻頓時變了臉色,掀開簾子直奔秦燕歸而去:“三,三哥……”
秦燕歸擡起目光掃了眼秦滄拿在手中直髮抖的物件,不禁微微蹙眉,站起身來,神色卻已是恢復平靜,對秦滄道:“讓人帶她過來。”
秦滄等的就是這句話,那銀哨,分明就是三哥送給小無邪的東西,這東西既然出現在這裡,莫非那要求見三哥的人會是……小無邪?
秦滄連忙令人將無邪帶了過來,也難怪軍中的將士會將無邪攔在外面了,待見到了出現在這帳門口的無邪,就連秦滄都愣了一下,一陣濃重的腥臭味撲鼻而來,眼前的小人兒更是滿身是血,狼狽不堪,臭烘烘的,絲毫不亞於當年秦滄第一次見到無邪時,把她從賊窩裡救出來的那一刻的狼狽。
秦燕歸的目光淡如清風,見到無邪這幅模樣,在他眼中,嘲諷似乎更甚於驚訝一些。
“小無邪……”回過神來的秦滄連忙將無邪從帳外拉了進來,滿面關切:“你怎麼渾身是血?是誰欺負你了?我馬上讓軍醫過來給你看看,你快將衣衫脫了!豈有此理,究竟是誰把你弄成這樣,我定要爲你報仇!”
秦滄說著,便真要邁出去讓人請軍醫來,無邪忙拽住了他的袖子,秦滄詫異,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無邪:“小無邪?”
無邪苦笑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這些血不是我的……”
秦滄訝異,這些血若不是小無邪的……那便是別人的,這麼說來……
果然,秦滄面上驚訝的神情十分精彩,他與無邪這樣親近,雖然早知無邪聰慧過人,也知她真性情,卻不想……無邪竟有這番本事?連他也瞞,這小子,他算是白疼她了,未免也太不厚道了一些……
想到這裡,秦滄頓時愣了一下,神情凝重了起來:“小無邪,就你一人來此?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難道是路上遭了埋伏?你果真沒有受傷?怪了,誰要埋伏你?難道是遇上了叛軍?小無邪……”
無邪一陣哭笑不得,這麼多個問題,可教她先回答哪一個好?
“老四,你先出去?!苯K於,一直沒有說話的秦燕歸忽然開口了,無邪一愣,下意識地擡起眼去看他,卻發覺秦燕歸的目光幽深得有些可怕,讓人捉摸不透,令看的人都不禁一陣心慌,不知氣喜怒。
秦滄愣了愣,這可是三哥今晚的第一道軍令,他自然是不能不從的,可他心中十分擔憂無邪,她滿身是血,自然不可能真的一滴都不是她的自己的,就連他這樣久經沙場的人,都難以保證全身而退,更何況小無邪?
可秦燕歸發話了,秦滄縱使滿腹疑問,也只得暫時先壓下,方纔三哥的神情,旁人看不出,他卻能看出,三哥的心情似乎有些不悅,秦滄對無邪的擔憂更甚了,也無法用言語提醒她,只有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先行出了帳。
一時間,這帳中便只剩下無邪與秦燕歸二人了……
063 長點記性
秦滄出去以後,整個大帳的空氣都忽然隨之冷凝了下來,秦燕歸看著她,神情忽明忽暗,不知是不是那燭火跳躥的緣故,無邪只覺得,此刻的秦燕歸,不似平日那般雲淡風輕,他的眼底,極其意外地,竟有如此不加掩飾的不悅情緒在涌動,幾乎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擡了脣,可這脣畔的弧度,更多的是凜冽的嘲諷:“跪下。”
輕飄飄地,卻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秦燕歸待她極爲嚴厲,可這些年來,他從未對她說過這兩個字。
無邪怔了怔,然後皺眉,這幾年她雖躥高得極快,可到了秦燕歸面前,卻仍顯得那麼渺小,他垂下眼簾,見到的正是無邪埋在他胸前的頭頂,有些桀驁,有些猶豫,秦燕歸忽然笑了,這一瞬的笑意,是冷的:“很好。”
很好……
分明是如此輕飄飄的兩個字,可卻聽得人心底一顫,就連呼吸都要停滯了一般,周身驟然降溫,這明明是夏夜。
他似乎連看也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自無邪身旁經過,要丟下她走出這帳子,忽然身後傳來撲通一聲,是無邪的膝蓋直直地磕在了地上的聲音,但她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些,緊抿著脣,渾身是血,狼狽不堪,但骨子裡的傲氣卻絲毫不減。
秦燕歸的腳步終是頓住了,就在離那帳簾一步之隔,他沒有看她,但這沐浴著冰冷空氣的高大身影,卻彷彿瞬間離得自己更遠了一些,觸之不及。
無邪啞著嗓音,他知道秦燕歸此刻不語,是等著她說些什麼,解釋自己爲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
無邪跪得筆直,背脊直挺著,滿面血污,讓人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唯獨那雙清明的眼睛,閃過一絲苦笑,如今她自知已無需再說些什麼了,她想說的話,恐怕秦燕歸早已心中有數,否則今夜分明就已抵達平城之外,秦燕歸又何須多此一舉地令軍士在此紮營?
那她又是爲什麼慌了神,亂了陣腳,甚至因爲有人設埋伏攔住了她的去路,令她發了怒,從未真正動過手的她,忽然如惡鬼附身了一般,大開殺戮?那腥臭的鮮血濺在她的臉上,濺到她的眼睛裡,她都不覺得殺戮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因爲他們擋住了自己的路。
可她又是爲什麼,會衝昏了頭腦?容兮不贊成她親自涉險,就連師父也說,憑秦燕歸的手段,不可能坐以待斃,分明只需冷靜思考,她也該知道,憑秦燕歸的心胸城府,又怎麼會看不透秦容的那些手段伎倆?
她在進入營帳看到他和秦滄的一瞬,就已不自覺地鬆了口氣,那一天一夜不曾閤眼的時候都不曾感受到的疲倦,方纔因爲這一瞬神經的鬆弛而如海水一般席捲而來,她甚至是到了秦燕歸的面前,才驚覺自己什麼時候竟染上了一身腥血臭味的,連頭髮都被凝固的血液凝成了塊,身上有沒有傷她也不知道,都疲倦得有些麻木了。
秦燕歸令她跪,連她自己都不覺得跪得冤枉,秦燕歸是什麼性子,那日徒手接骨都不曾皺一下眉頭,殺伐決斷照樣雲淡風輕的人,他怎會輕易動怒,即便是這些年他待她的教導極爲嚴苛,也不曾在他的眼中看到半分不悅的情緒。
她以爲此番自己的一陣沉默,以秦燕歸那淡薄冷漠的性子,定會就此拂袖離去,但令無邪有些意外地是,她的沉默,竟破天荒地換來了秦燕歸的一聲輕笑,那極盡嘲諷的笑意,伴隨著一聲連無邪都不曾聽過的輕嘆。
無邪的背脊僵了僵,挺得更直。
秦燕歸走到無邪面前,沒有喚她起身,也沒有憐憫她的一身狼狽,他微微低下身子,那淡淡的檀香便忽然湊近了,驚得無邪一愣,幾乎忘了呼吸,下一秒,她便見到自己滿面地污血染髒了秦燕歸潔白得不染一絲纖塵的繡袍,他似乎絲毫並未對此上心,那柔軟的繡袍輕輕擦拭著無邪的面頰,似乎要將她面上的血污擦盡,無邪驚愕地擡起頭看他,只看到這令天地都失色的俊容之上,再無太多的表情,只靜靜地,心無旁騖地做著一件彷彿多麼需要耗費心神的事情。
她的雙目看著他,他的目光卻沒有與她的眼睛對上,只認真地凝著他的袖袍所擦拭到的,她面上的血污處,待無邪回過神來,心中忽然跳得有些難受了,面頰上的那柔軟的觸感便早已抽離,他直起了身子,低下頭來看她:“現在你說說,你到底是爲了什麼可以讓自己到現在仍舊如此天真……無邪?”
或許他開口的話原本是“天真愚蠢”四字,卻在末了忽然似嘲非嘲地勾起了脣畔,玩味般念出了她的名字,就像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無邪面頰緋紅,上下脣輕輕一碰,然後頹然放棄了,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上來。
莫說秦燕歸今日罰她跪下了,就是秦燕歸罰得她再狠一些,她也絲毫不覺得冤枉了她,平城叛亂的藉口便是她,且不說今日她往這是非之地鑽的後果意味著什麼,若京中有人有心對靖王府不利,隨時可以爲她佈下天羅地網,令她一敗塗地,謀反叛亂,自古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話罷了。只說今日她令自己身陷囫圇,隨時可能令叛軍對她生出企圖,掠奪她囚禁她利用她,便已是給秦燕歸帶來了不少麻煩。
“我……”無邪張了張嘴,那答案,真的不知道嗎?她咬著脣,說不出話來,她一貫冷靜,自然知道自己此番行爲實在不妥,太過愚蠢,可待她清醒過來時,人便已在這了,她百口莫辯,關心則亂,在秦燕歸眼裡,定然只是一個笑話。
這種東西,是愚蠢的人才會有的,秦燕歸卻總是那麼縝密從容掌控著全局,他太理智了,自然不可能爲任何私情牽絆,也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關心則亂。比理智,她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他教了她這麼多年,她非但沒有學會,反將自己原有的理智,全都丟了。
“你什麼?”他仿若一隻優雅的獅子,步步緊逼,要將她逼到垂死掙扎的角落不可。
無邪垂於身旁的雙拳捏緊,眼底波瀾翻騰,驚濤駭浪,卻也在這一瞬平息了下來,清澈見底,平靜無波:“我並非衝昏了頭腦,不計後果,我知追月的實力,今夜便可返回,徹夜不眠,明日便可回府,必不教人發覺。只是平城既已是陷阱,城中早已無守軍相應,伍千人馬如何能平叛?你又爲何不暫作撤回,請皇兄八百里加急,賜你兵符,從左右借軍?!?
“必不教人發覺?”秦燕歸嘲弄著重複了一句無邪的話,諷得無邪面頰愧紅,他卻好似沒有看到一般,側過了身去,無邪微愣,怔怔地凝著他的側臉,他的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著一道戲謔諷刺的弧度,可那雙似笑非笑地幽眸,卻深沉如暗夜、冰冷如寒冬,整個人也彷彿瞬間籠罩在了一層極致的寒意之下,令人膽戰心驚。
“無邪,你以爲,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分明是在問她,可卻又像在問自己,無邪頓了頓,看著他那冷漠卻帶著笑意的神情,那是種危險的惑意,就如有毒的罌粟,可卻生在寒冰裡。
“他或許……是知道的……”無邪垂下眼簾來,神情也瞬間變得有些恍惚,建帝雖老,可城府這東西只會日積月累,他又怎會不知道秦容動了什麼手腳:“若是宣王此次平叛有功,安然回京,他自然該賞則繼續賞。倘若這五千精兵折損了,甚至,你也……他必也是無所謂的。”
建帝雖早已奪了秦燕歸的兵權,可這燕北軍到底是他親手訓建出的一營精兵,數有十萬,哪怕他不理軍務,可也難保他日是否振臂一揮,便一呼百應,直逼皇權。建帝自然也不放心太子,秦燕歸能活著,則可與太子相互牽制。秦燕歸若死了,還有秦滄,秦容,甚至還有已經羽翼日漸成長的六皇子與七皇子,沒有人會抵擋得了權利的誘惑,只要建帝願意,這世上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秦燕歸。
所以,就算知道前方是陷阱,他也退不得……
“說得很好?!鼻匮鄽w微笑,那笑意涼薄:“你什麼都懂的,無邪,那麼你今日又是爲什麼會來這裡。送信?縱使我知道了,那又如何?”
無邪啞然,就算她什麼都懂,可那一瞬間,她亦是什麼都不懂的。如何才能懂,明知前方是陷阱,即使知道秦燕歸的城府非常人所及,他有的是手段,或許早就對這裡的局勢胸有成竹,然後憑藉著這些猜測,安然地在京中扮演她的靖王世子,等著結果告訴她,這一次賭局,他是贏了還是輸了?
無邪低著頭,那眼底的情緒一度讓她壓抑不住,唯恐讓秦燕歸看了去,可秦燕歸卻絲毫不理會無邪這一瞬想要避得遠遠的心思,他微涼的手指,捏住了無邪的下巴,擡起了那張即使他擦拭過,卻仍骯髒得看不清面容的小臉,他看入她的眼,目光帶了些諷刺,脣角含笑,這一笑,使那諱莫如深的眼眸,忽然間犀利了起來:“你究竟在想些什麼,秦無邪?有些東西太危險了,像你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是老四,都不該擁有,也不配擁有。這樣的話,我只與你說這一次?!?
無邪張了嘴,胸口滯著,彷彿有一口氣如何也吐不出來,悶得有些疼,她倉皇無措,她狼狽不堪,在秦燕歸那雙咄咄逼人的眸光下,將她隱藏在眼底的某些東西,通通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毫不留情。
所有潛藏的、混亂的、不該的心事,原來他並不是不懂,只是不屑,然後十分盡職盡責地教導她,這種東西一文不值,不該擁有。
即便他對於此次無邪的魯莽而感到不悅,卻大發慈悲地饒過了她?
真是大發慈悲!
“只有這一次?!笔栈啬抗猓辉倏礋o邪眼底潮水般涌動的情緒,有羞恥,有憤怒,有無措,有不甘,複雜交織著,他倏然鬆開了捏著無邪下巴的手,直起身去,溫度的抽離,令四周更冷了些,他闊步離去,這一回沒有再停下:“跪到明天早上?!?
……
從帳中出來,卻只見三哥一人,不見小無邪,秦滄不禁更加擔憂了,忙追了上去:“三哥,怎麼不見小無邪?”
秦燕歸第一次沒有回答秦滄的話,徑直離去,秦滄一抖,今日分明是夏夜,怎麼讓人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他納悶不已,在三哥這吃了閉門羹,秦滄也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滿心憂慮小無邪的處境,自然不再在乎今日自己是否在三哥這吃了冷羹。
雖然他也知道小無邪這一回確實是太魯莽了些,若是讓人知道她離了京,危機四伏不說,父皇只怕要疑她野心,不肯再容忍下去,畢竟比起一個失了皇位的賢德君主,任何人都會更情願保住皇位,落個罵名罷了。
也難怪三哥這一回會不高興了,秦滄原先雖擔心小無邪,卻也並不擔心自家三哥會給無邪苦頭吃,畢竟三哥的脾氣已經算好的了,三哥雖對無邪的要求極爲嚴厲,但這些年他從未見過三哥重罰過無邪,也從未見過三哥發怒。可剛纔……說不上是發怒,但三哥的神情的確是冷漠得讓人有些害怕……看來是真的不悅了。
秦滄這下不禁真的有些擔憂起無邪來了,他先前分明見到無邪滿身是血,也不知這一路上是否受了傷,受了多大的傷,若是三哥一怒之下,再傷了無邪……
秦滄不敢想了,趕緊加緊了腳步往帳子裡回跑,急躁地掀開簾子,卻見無邪正一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帳子裡分明一個人也沒有,可無邪卻跪得筆直,不肯半分鬆懈,秦滄也有些愣住了,倒不是因爲無邪這跪姿實在是錚錚鐵骨,頗爲好看,相反地,他見到無邪僅僅是跪在那,三哥似乎並沒有罰她別的什麼?這讓秦滄有些意外,畢竟,三哥方纔的臉色,分明是……
回過神來,秦滄有些哭笑不得,這小無邪莫不是少了一根筋不成?就算三哥罰她跪了,可三哥人又不在這,難不成連偷懶也不會?
說實話,三哥這一回罰小無邪算是輕的了,他從前可沒少挨三哥的罰,不過他皮糙肉粗,挨三哥幾下並不礙事,至於罰跪這種事……父皇也沒少罰過他,能偷懶則偷懶,誰會與自己過不去?
秦滄放輕腳步走了進去,在無邪身旁蹲下,見無邪面容狼狽,疲憊不堪,小臉雖滿是血污,但也隱約可見她那緊抿的脣兒已是有發白之勢,看得秦滄一陣心疼,扣住無邪的胳膊就要把她給扶起來:“小無邪,你別跪了,三哥已經走了?!?
無邪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方纔根本不曾察覺秦滄何時進來了,此刻見了他,無邪的神情平靜,搖了搖頭:“他只罰我跪一夜。”
只?
秦滄一看無邪這臉色就覺得不對勁了,還“只”?這一夜她能不能撐過去還不得知呢!秦滄皺了眉,板起臉來:“你和三哥嘔什麼氣呢?!你要是怕三哥說你,走,我帶你見三哥去!多大點事,三哥犯得著這麼罰你嗎?!”
先前秦滄還覺得三哥這麼罰無邪已經是罰輕了,這會護短的毛病一上來,卻像是秦燕歸對無邪下了多重的狠手一般,半點罪也見不得無邪受下去。
無邪忽然擡脣冷笑,固執得很:“今日他訓我訓得對,我怕我忘了,吃點苦頭才能長記性,記得牢!”
秦滄一愣,不知怎的,竟好像從無邪眼底,看到了一絲令他心疼的悲涼和惱怒?莫不是三哥訓話訓重了,把小無邪訓出毛病了?誠然,無邪此時出現在這裡,確實不妥當,三哥訓一訓她讓她長一長記性也是應該的,但今夜三哥和小無邪的神情,怎的都有些不對勁……
見秦滄還想再勸,無邪已重新閉上了眼,不肯再聽。
這兩年無邪年紀越長,脾氣也越大起來,就連秦滄也勸不動她,皺了皺眉,秦滄站起來:“好,你再跪一跪,我讓三哥親自來叫你起來!”
無論如何他也沒這本事勸得動小無邪了,可小無邪自小養尊處優,沒吃過什麼苦頭,這樣跪下去,只怕身子會熬不住,再加之她滿身是血,實在可怕得很,萬一身上有傷,再這麼耽擱了,行軍在外,條件不比在京城裡,出點小麻煩都會變成大麻煩。
秦滄大步走出了營帳,去尋秦燕歸,秦燕歸正在喂追月,追月跑了一天一夜,也實在累壞了,但在秦燕歸身旁卻極爲安分,不吵也不鬧,難得的乖巧。
秦滄一見,腹中便燃起無名火來,幾步上前,奪了秦燕歸手中的草飼:“三哥,小無邪重要還是一匹破馬重要!小無邪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什麼性子三哥你還能不知道?你不叫她起來,我看她真的會跪一整晚,折騰死自己才甘心!”
一聽秦滄竟說自己是破馬,疲憊不堪的追月都瞬間炸了毛,不滿地嘶叫起來,瞪圓了眼睛去看秦滄。
秦燕歸淡淡掃了秦滄一眼,垂下袖子,那袖袍之上,依舊沾著醒目的血污:“老四,今夜糧草若有損失,你我與伍千名兄弟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不冷不熱的語調,可威嚴冷意已現。
秦滄畢竟是常年征戰沙場的人,一聽秦燕歸如此說,立即變了臉色:“三哥……”
秦燕歸的嘴角一掀,是一抹譏誚,此時秦滄已顧不得與無邪的那點私心,疾步往糧草倉去,半分也不敢懈怠。
待秦滄一走,秦燕歸的神情方纔漸漸地冷淡了下來,那雙眼睛,黑得好像宇宙盡頭無盡的深淵。
064 他的溫柔
秦燕歸沉默了許久,今夜倒是將他二人都給罰了,帳子裡頭的無邪跪了一整夜,他亦在這迅速降溫的帳子外,陪著她站了一整夜,畢竟教導不力,亦他之過。
他微微擡頭,清冷的月光籠罩在他的面上,無端端增添了一層涼意,白袍被夜露浸溼,足靴也早已沾上了溼氣,白衣翩翩,面容冷峻,諱莫如深,一夜的沉默。
秦滄經他一提點,親自領了人去守糧草,這扎於荒野的營地,將士們渾然不知前方的危險,一片安然休憩,唯有守夜輪班的士兵偶爾從前方走過,發出兵甲摩擦的聲音。
秦燕歸一動不動,似在這清幽的月華下,凝成了一尊美麗的雕像,透著遙不可及的高遠和淡漠。
不知過了多久,那帳子裡頭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好似有什麼人一腦門直接栽倒在地上發出的聲音,秦燕歸的臉上才微微有了反應,擡起眼簾,接下來的許久,那帳子裡再無動靜了。
微微蹙眉,又等了許久,秦燕歸方纔邁動了腳,掀開簾子欲走進去,簾子方纔掀開,他的手便停於上方了,並未立即鬆手踏進,只見這空蕩蕩的帳篷裡,無邪清瘦又狼狽的身形正歪歪地斜倒在地上,若不是身形還有伴隨著呼吸緩慢而又穩健的起伏,那渾身的骯髒血跡,非讓人以爲她已死去了不可。
良久,秦燕歸方纔鬆了手,喉間是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嘆,高大的陰影覆於無邪身上,他彎下身,卻見這張髒兮兮的小臉上時一片凝重,就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眉頭緊皺,嘴脣緊抿,秦燕歸頓了頓,終於還是探出了手,將那栽倒在地上的人給撈了起來。
無邪的身體一直很好,這幾年也極少生病,此刻會累的昏倒過去,大概也是體力到了極致,畢竟即使是一個男子也未必能如她這般,徹夜未眠地於路上奔波,又剛經歷一場惡戰,滴水未盡便又直挺挺地跪了一夜。
大概是恍恍惚惚中察覺自己的身子一輕,讓人給抱了起來,無邪眼皮沉重,思緒混沌,只覺得四肢如灌了鉛一般,那眼皮,更是連睜都睜不開,可那熟悉的檀香味卻彷彿瞬間令她安了心一般,緊皺的眉宇也漸漸地鬆展開來,身子本能地朝著那溫暖的源頭縮了縮,直到將自己的面頰貼上了他的胸膛,聽著那穩健有力的心跳聲,方纔安靜了下來,緊繃的身子忽然脫了力,連她就是睡著也從來不曾放下的警惕,也隨之蕩然無存。
秦燕歸的身子忽然僵了僵,那緊緊貼在自己衣襟前的面頰與拼命往他懷裡鑽的清瘦身軀,熱熱的,柔軟的,柔軟得……只需稍加用力,便可令她自這世上消失!
就這麼信任他?這孩子,顯然已將她父王曾告誡過她的東西拋卻了腦後,她父王是對了,而這孩子,是愚蠢的。
將無邪放置到了榻上,行軍在外,那牀榻自然也是簡陋得很,支架與帆布便已簡單搭建而成,無邪的身子很快沉入了榻子裡,秦燕歸鬆了手,起身欲走,不防自己那因爲她而髒了一大片的衣袖,竟忽然被那隻沾滿血污的小手給緊緊地拽在了手心裡,不肯鬆開。
秦燕歸挑了挑眉,似有些詫異,從未有人膽敢與他這樣親近,即便是這孩子也不例外,而今……她到底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就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秦無邪?
秦燕歸嘴角微掀,卻毫無笑意,手上用力,便毫不留情地欲拽出自己的袖子離去,不料竟不曾抽動,無邪仍閉著眼,好不容易鬆展開來的眉間又一次緊緊地皺到了一起,分明意識模糊,那雙小手卻異常有力。
似與這孩子僵持住了,一向從容自負,自詡掌控世事的秦燕歸,破天荒地有些不耐了,急欲抽身離去,比任何時候都急,這樣的情緒前所未有,卻不知是爲了何。
“莫去,危險……”那用盡全力才拽住的一點真實的觸感爲何總是急忙掙脫自己?無邪沉睡的面容也忽然變得不安了起來,越發緊緊地拽住,不肯被掙脫,前方是陷阱,別去,危險……
危險……
秦燕歸的背脊一僵,面上忽地浮現了一層苦笑,這孩子,清醒的時候所回答的所有問題皆條理清醒,睡著了,卻又犯起了糊塗不成?
危險?這就是她昏了頭腦來到這裡自取了一番罪受的原因?
“秦燕歸……”無邪的睫毛顫了顫,不知是醒是睡。
她醒著的時候,從未不喚他的名諱,如今竟敢這樣大膽喚他的名字,想來是夢囈罷了,可僅僅是這一聲夢囈,卻令秦燕歸眉間一皺,如一記重錘敲擊血肉之軀一般,胸口一滯,忽然有不良的預感排山倒海而來……
他當即皺了眉,面色刷地一下便得煞白,整個人瞬間失態,白袍掀亂,倉皇跌坐在榻旁的椅子上,瞬間變了一個人似的,猛然打開了無邪的手,他呼吸急促,血氣翻騰之間,竟有一處猩紅自嘴角溢出,從來優雅從容的秦燕歸,從未在人前如此狼狽過,他迅速在自己身上點了幾處穴道,又迅速自袖中倒出了一顆什麼東西塞入了自己口中,調息許久,似乎才漸漸地緩了過來,只是面色依舊微微蒼白,眉宇間有倦色……
那一下被猛然打開了手,無邪似乎被驚動了,茫然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氤氳著尚未完全清醒的霧氣,呆呆地看著秦燕歸,許久許久,只見他面色微白,眉宇間似乎有倦色,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秦燕歸,一時也不知是發生了何事,只下意識地又伸出了手,緊緊地拽住了秦燕歸的袖子:“別去,危險……”
想來是夢,只有在夢裡,那些平日裡不可能發生的事纔會有可能發生,否則像秦燕歸這般的人,連斷了手都不曾皺一下眉頭,又怎會有如此疲倦之色在他的面容上出現?
秦燕歸怔了怔,他原已想拂袖離去,卻見無邪又拽住了自己的袖子,像一隻落魄了的野貓一般,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固執,又稚氣。
“好。你再睡會?!卑肷?,他失了血色的嘴角方纔輕輕揚起,終還是輕嘆了口氣,在她身側坐了下來,任她拽著自己的袖子,卻不容她的那雙眼睛仍舊如此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秦燕歸在無邪的肩側迅速一點,便令無邪再一次乖乖地閉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面上的神情依舊緊繃,臉色不佳,與平日裡那雖淡漠,俊容卻從來是欺世惑人的溫和高雅不同,此刻他的俊臉一半淹沒在了陰影裡,一半在那跳動的燭火籠罩之中,就如同天堂與地獄,僅一線之差,是毫不掩飾的對峙與交錯。
無邪睡得安穩了,就如同完成了一樁連失去了意識也仍舊惦記的大事一般,漸漸地鬆了力氣。秦燕歸就坐在她身側,目光靜靜地落在她臉上,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沒有一點波瀾,讓人看不穿看不透那眸光的深邃莫測。
……
“三……”似乎有什麼軍情要稟報秦燕歸,秦滄一路尋來,知是三哥回了帳子,便掀了簾子直接進來,不料那“三”字還在嘴邊,整個人便已愣住了,只因眼前這場景,太過出乎意料,太過……令人驚訝。
他三哥竟親自擰乾了溼布,垂下眼簾來,他的面上依舊沒有太多的表情,可神情卻是那樣平靜,心無旁騖地做著一件事,那一側的一盆水早已經黑了,而無邪原本髒兮兮的小臉,卻已露出了白淨,面頰上有一道傷痕,很細,已然結了痂,僅僅是這一幕,便已將秦滄看呆了,只因他三哥如此的專注與心無旁騖,已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三,三哥……”秦滄蠕動了一下嘴脣,哆哆嗦嗦地喊出了完整的這兩個字。
聽到了他的聲音,秦燕歸鬆了手,面無表情,目光落在他臉上後,又平寂自如地轉開,就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站起身來:“走吧?!?
秦滄還沒開口,他好像就已經知道了秦滄的來意。
秦滄傻眼了一般點了點頭,呆呆地已率先轉身往外走,身後的秦燕歸卻腳下一頓,似忽然響起了什麼一般,只丟給了他一句“先走”,便回過身去,將那到了他手中的銀哨子系回了無邪的脖子,然後便若無其事地也隨著秦滄走了出去,隨著那一個動作,眼底的溫柔,也驟然消失,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如何?!鼻匮鄽w淡淡看了眼那受了重大打擊一般一臉驚奇的秦滄,微微蹙眉,聲音已依舊淡漠,一如平時。
秦滄猛然回過神來,本還想問些不相干的事,卻被秦燕歸這威嚴的目光給震懾住了,不好再問剛纔的事,便道:“夏景侯親自來了……”
秦燕歸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淡淡挑脣,已露出了諷意,夏景侯,平城之主,大概是怕他們長久地拖延下去,不肯入城,竟親自來了,未免有些太心急了些,生怕他們知了前方是陷阱,不肯往下跳不成?
“三哥?”
“走吧,拔營。”秦燕歸似笑非笑地掃了秦滄一眼:“既然城主都親自來請援了,我們自是不能推拒,早日解了平城之憂,也好回京向父皇覆命?!?
秦燕歸這話,說得極近諷刺,尤其是那“父皇”二字,秦滄愣了愣,問道:“那小無邪……”
秦燕歸的腳下沒有絲毫停頓:“你留下,看好她?!?
“三哥……”秦滄見秦燕歸不再理會他,便知三哥這並不是在與他商量,只是通知了他一聲罷了,雖有些不放心平城裡的事,但秦滄私心裡的確對小無邪的事情更上心一些,更何況他從來便對秦燕歸懷有毫無條件的信任與崇拜,有秦燕歸在,這天地下怕是沒有什麼事情能夠令他亂了分寸,如此也想,秦滄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了秦燕歸的安排。
……
夜色漸漸地自這山嶺上退去,破曉的微光籠罩著大地,夏季的天明來得從來就早,極具拉大的晝夜溫差令這天明後的大地,迅速地升溫,熱得人微微悶出了薄汗。
無邪醒來的時候,便已是次日天亮,隱約可以聽到山嶺之上鳥鳴的聲音,太陽很快便大了起來,再過一兩個時辰,便又是夏季午後毒辣的陽光。
無邪一睜眼,便見到秦滄那雙眼睛正發光發笑地盯著她看,無邪愣了愣,小臉瞬間有些茫然,她不是正被罰著跪到天亮?怎會躺著醒來?這四下……
她從來警惕,就連睡著了也不曾鬆懈半分,這也是在王府裡的時候,溫淺月對她一貫的要求,有時若是睡得太沉,失了警惕性,反應不及時,便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久而久之,便不再犯這等過錯,可這一回,她爲何竟這樣睡過去了……
“小無邪,莫不是見到我徹夜不眠地守在你身邊,太過感動了?”秦滄挑眉,咧嘴大笑,那面容俊朗不凡,笑起來時神采飛揚。
她的身子……無邪低下頭來,卻見自己身上雖然仍是昨天那一身狼狽骯髒的衣衫,可雙手卻無半點血跡,她怔怔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但凡肌膚所在的地方,皆已清理乾淨,似乎就連衣衫下的其他地方,也不例外,多出皮肉之上,也已上過了藥。
若非有人替她清理了血污和傷口,否則,此刻自己必是汗水混著血水,身上的傷口怕也要化膿發臭了。
“你?”無邪變了臉色,眸光頓時有些銳利起來,看得秦滄一頭霧水,連忙擺手:“你還別不信,都是三哥!”
秦滄有些納悶,不明白小無邪剛纔那一下看人的樣子,怎麼有點可怕,便下意識地撇清了自己,小無邪再怪,也不敢怪三哥吧?
他倒是想替無邪清理下滿身的血污呢,不過不等他費心,三哥倒是已經這麼做了,秦滄想了想,認真地說道:“看來你髒得連三哥都看不下去了。”
否則昨夜,怎會見到那樣詭異的一幕……三哥竟,親手伺候起小無邪來了?
那“三哥”二字,已令無邪怔住了一般,可秦滄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假的,顯然不曾知道她的秘密,可秦燕歸……無邪咬了咬牙,神情古怪,面頰微紅。
“小無邪?”
無邪搖了搖頭,並未說些什麼,秦滄只當她仍怨三哥罰了她,不禁要替他三哥說些什麼“小無邪,你別怨三哥,其實三哥挺疼你的,真的?!?
那樣認真專注的神情,是他從未在秦燕歸面上見識到的,認真得,就如同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瓷器一般,那樣溫柔專注。
無邪面上不知是笑還是哭,挺疼她的?這讓她都有些不解了,他罰她跪了一整夜,不就是要她對他的訓戒銘記於心,刻入骨子裡,永遠不能忘記,那這一番動作,又是爲了什麼?
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無邪的神情頓時有些凝重了起來,如此說來,昨夜,他是真的來了,並非她發了夢?那麼昨夜那狼狽又那樣疲憊不堪的秦燕歸……
“宣王呢?”
“三哥他……”秦滄本想說兩句話哄騙無邪,可無邪看人的那目光太過銳利了,竟然越來越像起三哥來了,看得秦滄心中一陣發毛,哄騙的話便也說不出來了,只好實話實說:“三哥已經帶了將士們拔營,天不亮的時候就已經入了城了。三哥入城,自然不能帶著你,若你有個好歹,大家也不好抽開身來保護你,便令我留在這裡,等你醒了,再尋個地方帶你安置。一時半會我們是不能回京的,想必你離京的消息也已經瞞不住了,就這麼讓你回去也不合適,倒不如等三哥平亂的事一畢,你再隨著我與三哥回京,到時候有什麼事,有三哥在,你也不必太擔心?!?
無邪當即皺了眉:“我昨夜似乎見到……宣王的臉色不大好,狀況也不大對勁……”
“不大對勁?”秦滄聽了,亦跟著面色一變,昨夜太過驚詫,不曾察覺,如今想來,似乎的確有些不對勁:“三哥莫不是又發了???”
“發了???”無邪斂眸,那雙黑眸沉靜又極具穿透力,有些咄咄逼人。
“三哥他……”三哥已有十幾年不曾發病,這一回怎會……
秦滄頓了頓,神情凝重了下來,顯然是不願意與無邪多說,只是那平日的嬉笑爽朗,通通一掃而光,他刷地一下站起來:“我需入城一趟,小無邪,這裡隱秘得緊,你不要亂跑,乖乖呆著,我一定很快就回來。”
秦滄向來把無邪的事擺在頭等大事的位置上,就如他昨夜選擇聽了秦燕歸的話呆在這守著無邪一般,若非真的出了什麼事,此刻他也不會連無邪也顧不得了,慌忙要入城去。
無邪點了點頭,秦滄又迅速囑咐了幾句,讓她哪也不去,才迅速拿了自己的長槍飛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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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烏鴉寫每一本書,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出來,大家對劇情安排都會有些不同意見,這就是寫連載必經的一些事,不過烏鴉向來虛心接受大家的意見,然後堅決不改,哈哈哈哈!這本書本就不是正兒八經的寵文,嘛,正劇嘛,當然是有跌宕起伏的劇情咯。這本書的確是屌絲的逆襲,情感上是小無邪先吃虧的,不過也只是微虐一下幫助她成長嘛,後虐燕大叔纔是正經的。==乃們別太護著無邪,看著烏鴉好像都成後媽了,我可是比親媽還親的媽,慈母多敗兒啊……
065 賭誰救你
平城界碑被削去了半截悽悽涼涼地倒在那,一地狼藉,滿是殘肢斷臂,可見那一夜的惡戰,下手之人還真是發了狠,絲毫未曾留情面。
兩名青衣打扮的童子下了馬車,二人脣紅齒白,生得十分俊俏,卻能面不改色地自那一地殘肢斷臂中走過,經過上午的太陽暴曬,這些屍體殘骸都紛紛發出了一陣臭味,二人遊走了一番,回到馬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朝車內的人道:“主子,沒有一個活口。”
那輛馬車厚重華貴,兩匹駿馬體態優美,高大健壯,比之追月,竟然也絲毫不遜色幾分,車上青幔翻飛,隱約可見車內那半躺半臥懶洋洋的身影,那人一席金色華袍,卻穿得衣衫半敞,腳下一左一右跪坐著兩名同是青衣打扮的童子,一下一下地爲他錘著腿。
聽了馬車外那兩名童子的稟報,男子微微側起身子,一隻手支著腦袋,瞇了瞇眼睛,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幔簾外黑壓壓的一片殘肢斷臂,那臭味熏天,令他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掩住了鼻子,那一下蹙眉,端的是美若西施,俊比潘安,令看的人都不禁要神魂顛倒。
馬車內終於響起了男子懶洋洋的聲音:“臭,真臭?!?
那兩名童子掩嘴偷笑,霎時間面色微紅,天真爛漫地提醒道:“主子,咱們好不容易訓出的獵狗都讓人給殺了,您怎麼不難過?”
“嗯,是有些可惜……”那被喚作主子的男子竟也十分好脾氣,認真地反思了起來,然後便見到一隻纖細修長的手指懶洋洋地掀開了幔簾,雙目狹長上挑,笑吟吟地望了出來,霎時間璀璨如星,眸光頗爲無辜地埋怨道:“他們卞國人,怎的都這麼粗魯?”
童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論雅緻,這世間自然是無人能比得過他們家主子的,便道:“主子不高興,不如我等去將那殺了咱們這麼多獵狗的人抓來,讓主子出氣?”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建議,那男子頓時笑了,笑起來,便彷彿一陣暖風撲面:“這孩子是個狠角色呢,你們可別和她打起來。”
“主子知道這人是誰?”童子面上好生佩服。
男子又懶洋洋地躺了回去,似笑非笑:“是個貴人兒,秦燕歸這樣小心翼翼護著的人,一定很有意思,你二人且去將她請來,好生請來,別嚇到了人家。”
那意思,便是不能動手,得文雅著來了?
“若是那人不肯該如何?”童子問道。
男子半支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笑咪咪道:“那便坑蒙拐騙,將人給忽悠來?!?
男子話音剛落,那馬車外一陣風聲閃過,青影也跟著一閃,哪裡還有那兩個童子的影子?男子嘖嘖了兩聲,直抱怨那兩名童子太過心急了些,這天這樣熱,跑得這樣快,回來時,那身上必是要臭烘烘的了。
“主子?”車內的童子出聲問道。
男子懶洋洋地躺了回來,半瞇著眼睛,脣畔含笑:“回莊?!?
“是!”童子脆生生應道,換了一人頂替了先前那兩名童子的位置,鑽到外頭驅趕起馬車來了。
……
秦滄走後,無邪便也起身隨意用了些秦滄留下的乾糧,這才恢復了些體力,忽地頭頂一陣隱秘的風聲閃過,無邪的身形一頓,眉間微蹙,眼底霎時閃過一抹凌厲的寒意來,可她的面上卻是一陣沉靜,明知不速之客到來,卻似乎並無心急或驚慌之色,手指微動,將手中剩下的乾糧掰成了兩半,咻地一下離了手。
“哎喲!”
就在此時,無邪便見兩道青色的影子自帳頂摔了下來,大概是摔疼了,那二人直抽著涼氣紅了眼眶摸著屁股,似乎被摔得一時起不來。
無邪神情不變,眼前的這兩名童子看起來與她年紀相當,生得粉嫩俊俏,對於她粗魯的行徑一陣抱怨,無邪也只垂著眼簾,靜靜地看著他二人不語,被她這麼一看,只讓人覺得這四周似乎也頓時降了溫一般,二人抖了抖,終於安靜了下來,擡頭便見到那樣一雙漆黑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們,這一看,便不由得愣住了,那雙眼睛的主人,論樣貌,比起他們來,竟然也絲毫不曾遜色,可……
一陣臭味襲來,是血腥味混合著汗味,二人皺起眉來,直捏著鼻子,看著無邪的目光也變得激憤了起來:“怎麼可以這麼臭!”
主子愛乾淨,他們自然也極其重視容貌,他們從來不曾見到,有人明明生了那樣一副好皮囊,卻要把自己折騰得這樣臭氣熏天,狼狽不堪,這簡直是天底下第一惡行,泯滅人性,該天誅地滅!
無邪的脾氣卻不似這二人這般浮鬧,她的嘴脣緊抿,態度顯然冷酷了不少,半晌,纔不輕不重地出聲:“你們是誰?!?
二人這才猛然記起自己的來意,忙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後翩翩有禮地朝無邪作了一個揖:“這位公子,我們家主子有請?!?
無邪不語,心中卻是在迅速思量,不知他們家主子是誰?她若想走,這兩名童子自然不能攔得住她??蛇@兩名童子……無邪看得出,他們並非尋常人家的少年,雖看似舉止荒唐,但卻也是深藏不漏的人,他們家主子,必也並非常人,她昨夜方來,今日秦滄前腳剛走,他們竟已尋上門來了。
見無邪不語,二人自然知道沒那麼好哄她走的,便笑道:“這位公子,我們家主子說了,今日請您,您若不願賞臉,我們也不得勉強,可他日,您自然會自己尋上門來。聽聞燕北軍和宣王等人已經入了城,城中無糧,舉目望去,有沒有援兵卻還不得知呢。若是這所謂的叛軍真的是些遊兵散勇,那倒也不足爲懼,憑宣王的手段,再加以五千的燕北軍精兵,平叛自然不在話下??扇暨@些叛軍……”二人嘖嘖了兩聲,嬉笑:“城內無糧,宣王等人被困平城,與等死無異?!?
若這些叛軍,根本並非散兵遊勇……
無邪面色微變,這神情的變化,似乎正中了那二人的下懷,他們也不催,只笑咪咪地等著無邪的回答。
無邪自然知道,秦燕歸既然早知平城是個陷阱,當然也知道,建帝又哪裡會派援兵來助他呢?可即使明知自己的父皇也是要置自己於死地的,就算前方是陷阱,他除了往裡跳,並無他法。無邪心中苦笑,建帝這是在逼他反?
他若是不反,前方便是一場惡戰,縱使僥倖能活,他又還能剩下些什麼呢?建帝忌憚他,自然只有令他一無所有,做個閒王,才能令自己安心。他若是反……不,秦燕歸城府極深,又是個野心勃勃之人,他不會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見無邪面色鬆動,那童子笑嘻嘻道:“我家主子請公子一敘,必不讓公子後悔。”
“也好?!睙o邪忽然擡脣輕笑,那一瞬間,雙眸清亮,看得對面那二人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那請公子服下此物?!蹦莾擅右宦?,立即喜滋滋地從懷中掏出了一顆指蓋大小的藥丸,欲無邪吞下。
那藥丸通體漆黑,可卻隱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並不難聞。
無邪沒有動,只眸光微凝,那二位童子忽然想起眼前這人可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呢,不禁一陣惡寒,哆嗦了一番,流著汗解釋道:“公子莫疑心,此物與身子無害,只令公子數日之內手腳無力,發威不得罷了,等時日過了,公子自然恢復如初。我家主子乃文雅之人,武不能縛雞,手不能拿刀,我等帶公子回無量山莊,自然得保證公子不會拿我家主子開刀纔好。還請公子莫要爲難我們了。”
無量山莊……卞國與北齊疆界孤零零杵著的一座山莊,聽聞這莊中主人,卻是行蹤莫測,未曾有人見識過他的面貌,只聽聞那莊中皆清一色的童子,各個脣紅齒白,貌比潘安,卻又是各個深藏不漏的,眼下看來,傳聞似乎不假。至於那山莊主人……
無邪擡脣,接過了那藥丸,十分利落地服下,幾乎不需片刻,便已察覺體內失力,正常行走倒是無礙,只是若是走得快些,怕是要感到吃力。
見她吞了那顆藥丸,這兩名童子方纔鬆了口氣,就像老虎被拔了牙一般,這下他們終於開始膽大起來了,摩拳擦掌,取了帶子將無邪的眼睛縛上,頃刻間,無邪便察覺眼前只餘黑暗一片,由那二人輪流扛在了肩上,耳畔呼呼的都是風聲呼嘯,大半日的光景,他二人輪流扛著她,不曾有片刻休息,似乎這才終於到了那所謂的無量山莊,將她放了下來,鬆了縛住她眼睛的帶子,恭敬道:“公子,請?!?
無邪霎時睜開眼,便被那發亮的夜明珠發出的光芒給刺了眼,不禁擡起手擋住了光芒,良久,才方纔適應了些,鬆了手,便見眼前竟是一方巨大的溫泉,那溫泉正騰騰地向上冒著霧氣,四下以白玉雕漆,整個沐浴之地顯得極盡奢華,竟比起皇宮來也絲毫不差多少,唯一不同的是,這浴殿之內,正清一色地站著十幾名與先前那兩人一樣的青衣童子,論面貌,各個皆是俊俏無比,正恭恭敬敬地看著她,朝她作揖。
想必這裡便是無量山莊,果真是奢華之地,一路上她被覆著眼,雙腳都不曾著地,自然辨不出這山莊的位置,只怕這山莊本也是隱秘得很,否則那帶她來的兩個童子也不會如此小心了。
“公子,待你沐浴過後,我家主子自然會見你?!焙眯牡耐右姛o邪面色有一瞬的茫然,便輕聲提醒道:“我家主子是喜乾淨之人,見不得別人一身臭哄哄的?!?
言下之意,無邪這一身臭得,已經讓人無法容忍。
“也好,你們出去?!睙o邪本就是養尊處優長大的,這靖王世子的身份亦不簡單,這一句簡單的話,竟然威嚴得很,十分有皇家貴胄的派頭。
衆人一想起,這位小祖宗可是被主子請來的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她這一身臭哄哄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滿身沾的都是血,對無邪不禁有些後怕起來,她開口了,自然不好不聽,便紛紛退了下去,就連那兩名帶無邪來此的童子也不例外,待他們退出去之後,方纔記起,不對啊,他們已經給她吃了那顆藥丸,此刻的秦無邪只有走路說話的力氣,哪裡有殺人的力氣,他們這是在怕什麼啊?
……
那清一色的俊俏童子紛紛退了出去,整個浴殿頓時間清靜了下來,無邪擡頭望了眼那鑲嵌在玉璧上發光發亮的夜明珠,不禁蹙了蹙眉,太亮,晃眼。
這些童子們退出去之前,已給無邪留下了一身乾淨的衣衫,無一例外,亦是青色,竟將她也當作了他們這些無量山莊的童子的一員?
擡了擡脣,不知是諷是笑,無邪慢條斯理地將自己清理了一番,卻不曾換上童子爲她備好的青衫,又著了自己那一身臭哄哄的血衣,起身,往外走去,拉開了門。
守在外面的童子見了她仍舊穿著自己的舊衣,不禁有些驚訝,但很快便回過神來了,低下頭道:“公子,請隨我們來?!?
無邪沒有異議,想來他們是要領她去見這所謂的“主子”。
果然,這裡的童子將她領導了一扇木門前便停住了,不再往前走,躬身道:“公子往裡請,我家主子在裡面等您?!?
無邪不疑有她,她入了那扇門,人才方入裡,身後的門便又被帶上了,這扇門裡面,入眼的便是霧氣繚繞,嘩啦嘩啦還伴隨著從未停歇的流水聲,巨大的屏風橫在她面前,原來是出了浴殿,又入了另一個浴殿。
無邪繞過了屏風,往裡走去,腳下不禁忽然停滯住了,眼神微滯,面上終於有了一絲除卻從容鎮定之外的表情,只見那溫泉潭水中,正緩步邁出一道修長卻赤裸的男子的身影,那男子身量修長,身材精瘦,膚色卻是白皙的,溼漉漉的長髮也正嘀嗒嘀嗒落著水,兩側各有一名童子正拿著乾布爲他擦拭身上殘留的水珠。
無邪神色微愣,猛然意識到眼前的男子正一絲不掛,她的神情頓時有些窘迫起來,別過臉,心中有些氣惱,卻也不得發作,她若知此刻的他正在沐浴,是斷然不會進門的,也不會看到這樣觸目驚心的一幕,但她本就是“男子”,這浴殿之內,加上那赤裸著的男子與正在侍奉他的童子,無一不是男子,她這火氣,自然也無處可發,總不能斥他恬不知恥?
那男子亦不理他,悠悠然然地在童子的侍奉下窸窣地穿好了衣衫,待穿好了衣衫,他才揮退了侍奉的童子,懶洋洋地環著手,轉過身來,雙眸含笑,猶如春光融融地看著無邪,只是他那垂在肩上的髮絲還未乾透,凌亂地散落,更將他身上那邪魅之氣散發得淋漓盡致。
見無邪竟仍是一身髒衣,那男子不禁有些詫異,不解地問道:“你怎麼不換衣服,還是那樣臭?”
無邪蹙眉,知他已換上衣衫,這纔將目光淡淡地投放在他身上,面上有傲氣:“我乃靖王世子,身份尊貴,豈能與你莊上的童子穿一樣的衣衫?!?
“嗤!”那男子忽然噗嗤一笑,脾氣卻極好:“原來如此!靖王世子……莫不是最近名聲正如日中天的紅人兒卞國皇室正統的靖王世子秦無邪?怪了,那卞國的老皇帝怎麼還能容你活著呢,怎不斬草除根?你又怎把自己的身份告訴我了?你難道不知道,眼下你這靖王世子可是炙手可熱之物,讓有心人聽去了,掠奪了你,心懷不軌可怎麼辦?”
無邪勾了勾嘴角,氣定神閒地睨著他:“你若不知道我是誰,請我來這裡做什麼?”
男子一愣,眼眸閃過一抹異常的光芒,笑了起來:“你真聰明,也難怪,聽聞卞國老皇帝把你丟給了宣王秦燕歸教養?他教出的人,果然非同尋常。我與秦容那小子做買賣,與宣王秦燕歸作對,真是虧了。沒想到會遇上你這小煞星,把我的人全給殺了,一個也不留,你說你小小年紀,怎麼如此心狠手辣?太粗魯了……”
又是頗爲不滿的抱怨,似乎是希望她下手時好歹也溫柔一些,莫把人肢解得連四肢都不齊全了。
無邪心中心思百轉,方知那攔她去路的竟然都是他的人,如此說來,平城這陷阱,與他也有份了?
似乎是知曉無邪在想些什麼,那男子笑道:“如今我真的有些佩服起秦燕歸的手段了,他還真沉得住氣,此人太可怕了,與他作對不好?!?
無邪眸中目光一閃:“你若想解平城之困,只怕只需動動嘴的功夫吧?你究竟是誰!”
“果真聰明!”他讚許無邪:“我自然是不願意與秦燕歸作對的,可我與人做買賣,講究誠信,要出賣我那老朋友秦容,總得得到些好處纔好。不如你我打個賭?秦燕歸若是知道了,你讓我的人給虜來了,你猜他會守著平城,還是冒險來救你?我聽聞卞國太子亦對你極好,我們猜猜,誰會先來救你?你且放心,你只需在此陪我幾日,靜觀其變就好。
我們來看看……誰更在乎你些?!?
066 可怕的人
他是守著平城,還是冒險來救她……
無邪心中一動,眼前的男子慵懶含笑地說出這句話,卻彷彿帶了一股磁力一般,令人心癢,或許,並非因爲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令人心癢,而是這個答案,本身就極具誘惑……
她連忙失笑,昨晚剛跪了一夜,對於他的教導,她哪能忘得那樣快?他或許會救她,可是絕不會爲了任何人亂了自己的陣腳,他不是她。
“你究竟是誰。”緩和了神色,無邪的面上又是一陣嚴肅。
無邪人小,可那氣勢還真挺唬人的,將那對面正爲自己的好主意而洋洋得意的男子都給嚇了一跳,半晌,才半勾起嘴角,華光四溢,笑瞇瞇道:“你是想知道,擄了你的人是誰?還是這個與你打賭的人是誰?”
無邪蹙眉,有區別?
那男子攏了攏自己沐浴過後剛剛穿好的衣衫,光著腳,踩在石砌的地面上,這一回難得地沒有喚外頭的童子進來服侍他,而是自顧自地彎下身來,穿上靴襪:“擄了你的,是無量山莊以好美色聞名的山莊主人,無名無姓。但與你打賭的,喚作軒轅南陵,你知道了我的名諱,可不許告訴別人,是我將你擄走了,那麻煩可大了?!?
軒轅南陵?
無邪抿著嘴,神情已微冷,許久,才脣角一揚,頗有些嘲諷:“軒轅可是北齊國姓?!?
那喚作軒轅南陵的男子瞇眼笑了:“所以我才說麻煩要大了,我們朋友一場,你可得替我守密,回頭要讓秦燕歸剿了我的無量山莊倒還好,若是狀告到我父皇那,回去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這意思是,北齊皇帝軒轅玨對於他的所作所爲根本一無所知?
無邪臉色一沉,對面的那人笑得倒是燦爛,可她卻笑意全無:“北齊楚王軒轅南陵?沒想到這山莊的主人竟然是你,你既然欺瞞過了天下,今日爲何又將自己的身份告訴我?”
無邪心中的確有些吃驚,竟沒想到這詭秘荒唐的山莊主人,竟然是北齊的軒轅南陵?如此說來,這北方叛亂,興許還與北齊有關,那便不是區區叛亂了,分明是北齊野心勃勃,欲對卞國不利!他說話做事皆懶洋洋地不上心,可那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將北齊撇了個一乾二淨,全算到自己頭上來了。
軒轅南陵似乎有些無辜,那張面若桃花的面龐,真真是委屈得很:“我爲何自報姓名?不是你問我究竟是誰來著?你問了我問題,我當然要如實回答,你怎麼還反問起我來了?”
無邪的太陽穴跳了跳,她是見識過無賴的,可沒見識過像軒轅南陵這般的無賴。
“秦容可知你的身份?”
他若知道,卻還與之勾結,那罪名可就大了!
“你的問題可真多?!避庌@南陵對於無邪那接二連三的問題有些不耐煩了,一手支著下巴,瞇眼道:“我與秦容做買賣不假,他只讓我在這平城略動手腳,便許我金銀財寶無數,這等好事,爲什麼不做?”
無邪動了動嘴角,說不出話來,他北齊楚王,還會在乎這點金銀財寶不成?
似乎是看透了無邪面上對自己的鄙夷,軒轅南陵笑瞇瞇地揚了脣,無絲毫愧色:“我猜,他應當是不知道的吧,若是知道,又怎敢和我做買賣?就算再傻,也總還不至於在一個外人面前內鬥,讓我坐享漁翁之利。初時他欲與我做這筆買賣,我原是興致缺缺的,但轉念一想,看著他們卞國人狗咬狗,鬥得你死我傷,倒也挺有意思。如今的卞國……”
軒轅南陵眸光瀲灩,忽有精光閃現:“早已不足爲懼。”
建帝疑心重重,太子與宣王雖都是不可小覷的狠絕色,可他日若是相爭,必有一敗,內憂之下,必有外患,如今卞國尚是中原大國,也僅是時日未到罷了,氣數大盡,必不遠矣。
無邪心中一跳,似已從這放蕩不羈的外表下,看穿了他的如狼野心,果真,這北方之亂,平城之困,根本就是他樂見其成之事!
“兩國既已聯姻,你爲何又要滋事?”無邪皺眉,可若是北齊有獨大的野心,軒轅玨沒理由將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送入虎口,嫁給秦川?
軒轅南陵摸了摸鼻子,大概是剛沐浴過後的緣故,桃花鳳眼,紅脣豐潤,盡是妖冶邪魅:“小無邪,這你可冤枉我了,哪裡是我在滋事?分明是他們自己要針鋒相對罷了。你瞧,要置秦燕歸於死地的,是他自己的父親手足,這圍城叛亂的,是你們卞國自己的子民,可與我半分關係也無。我充其量是拗不過你們卞國五皇子的誠意,替他燒了平城所有糧草,又派了些獵狗守住平城要塞,不容任何人通過,令秦燕歸等人空守死城罷了。你看看,我的獵狗還不是都被你這小冤家殺了個精光?真是得不償失,令我痛心,這筆買賣虧大了!”
無邪不語,他卻被無邪那一雙沉靜透徹得彷彿帶了一股神奇的穿透力的眼睛看得一陣心虛,動了動嘴皮子,不大甘心地交待道:“充其量,不過再多些煽動反心的嫌疑罷了,我怕你們卞國的那些叛軍讓朝廷給絞殺了,人命關天,我最見不得死人,只好送了些行軍佈陣的好手給他們,再贈了些精銳兵馬罷了??烧f來說去,我也是爲你好,你何不就此起兵自立爲王?再過個三年五載,殺入皇城,砍了那老皇帝的腦袋,這皇位不就是你的了?”
何止狼子野心,這嘴皮子也厲害得很,處處不忘了煽風點火!
見無邪不爲所動,軒轅南陵自討了個沒趣,挑脣拉著無邪的手就走:“如今我也看出來了,這秦燕歸是個狠角色,和他作對得不償失,你是他的人,我自然不會傷害你,傷了你,他怕是要剝了我的皮,你且安心陪我幾天罷。眼下你被我擄來的消息怕是已經傳到了秦燕歸的耳中,他若看重你,必會設法救你,但我可不能讓他發現擄了你的是我,否則兩國交兵,傷及無辜,生靈塗炭,罪過一件,我父皇知道了此事是我胡來,回了北齊,我的皮怕也要不保了,我的皮雖暖和,你總不忍心讓人扒了給你做衣衫吧?”
你是他的人……
那五個字,令無邪心中一頓,有片刻的失神,軒轅南陵的話很多,他後頭又碎碎叨叨地說了些什麼,她已不再聽進耳朵裡,待回過神來,才驚覺這沒臉沒皮的無賴竟然拉著自己的手就走,無邪頓時皺起眉,掙了幾掙,卻發現手腳無力,掙脫不得。
察覺到了她欲掙脫自己的意圖,軒轅南陵的面上很是受傷,又掩飾不住心中的得意洋洋:“早知道你是殺人不眨眼的小魔頭,如何,我早有先見之明,令人給你這小冤家服了軟筋丸,發力不得,否則難保你一怒之下,會不會對我痛下殺手。你這小冤家,出手從來不留情面,我害怕。”
那一句“我害怕”,說得煞有其事,令無邪的臉都黑了下來。
軒轅南陵很認真地轉移了話題,與無邪商量道:“小冤家,你真的不願換身衣衫?”
無邪抿脣,顯然不願意與他多說話,軒轅南陵卻抹脣笑了:“既然你喜歡這麼穿著,那我便勉爲其難地忍一忍吧。你且放心,只要你願意陪我待幾天,我絕不再動任何手腳,順帶著,讓人給他們送點糧草去,你看如何?”
他的語氣像是在討好無邪,看得一路的青衣童子瞪眼乍舌,疑心自家主子是不是沐浴太久,洗壞了腦子?
軒轅南陵只挑脣懶懶笑著,以秦燕歸的手段,他若是在這樣小小的陷阱裡就先敗了個一塌糊塗,那也只能算他高看了他。他秦燕歸若是這麼容易輸的,那他還真難以想象出,這世間還有哪個對手是好玩的?這日子,未免要過得寂寞些……
一路將無邪拉出了浴殿,又拉出了諾大的山莊,無邪不解,只冷眼看著,只見軒轅南陵仍舊一手抓著無邪的手,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另一手卻在懷裡掏了掏,好半天才掏出了一個火摺子,眼見著莊內青衣童子忙得上竄下跳,似乎在往莊子各處潑灑著些什麼,無邪皺了皺眉,鼻尖嗅到了些油味。
見他們灑得差不多了,軒轅南陵似有些心不在焉,隨手就把火摺子往前一丟,剎那間,火光高高地躥了起來,嗆得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抱著無邪踉踉蹌蹌地往後躲去,只可惜那火躥得太快,險些燒到了他的衣袍,將素愛乾淨的他薰得黑了一大片。
無邪自然似沒事人一般,她身上的衣服本就髒,再加上這一點,也不礙事。
“爲何要燒了你的莊子?!笨粗寝D瞬間火光滔天的藏於山間頗爲隱秘卻別有一番神秘滋味的無量山莊,無邪有些不解。
正忙於整理自己的衣袍的軒轅南陵見狀,抽空回答道:“我那兩個童子辦事不力,讓人跟了也不曉得。想來暗中跟隨你的,必是秦燕歸不放心你,安置於你身邊的人。只是他們不知我的深淺,不敢貿然動手,又恐我和那些無良的山賊土匪一般,一個不快就將你給撕了,不敢輕易動手,只好往回稟報你被劫來此地的消息。我見他們走了,自然得把賊窩燒了,難不成還等著他們來剿我的窩?”
軒轅南陵回答得十分誠懇,倒像是在與無邪討論天氣一般,末了,還衝她挑脣一笑:“如何,莫不是忽然覺得,我比起你們卞國的宣王,更有氣魄些?”
連自己的無量山莊都燒了,眼睛卻未曾眨過一下,更無半分心痛之色,他若非北齊楚王,無邪或許會認爲他此舉的確挺有氣魄。
“山莊燒了,你一府的童子要如何?”
軒轅南陵忽然曖昧地朝無邪笑了笑:“早知你關心他們,你既然不喜歡他們待在我身旁,我就讓他們散了便是。有我在的地方,就有無量山莊,你做我的童子,我還要他們作甚?”
無邪黑了臉,不再理他。
軒轅南陵吹了聲口哨,便見兩匹駿馬蹬蹬蹬拉著一輛華貴異常的馬車來了,他笑瞇瞇地將無邪給抱上了馬車,然後自己也跳了上去,往馬車上一躺,那兩匹馬雖無主人指示,卻也頗有靈性一般,蹬蹬蹬拖著馬車走了,只留下身後不計其數的青衣童子揮淚埋怨自家主子怎的又狠心把他們給丟下了。
無邪不知這軒轅南陵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但自己的確是服了他的藥,手腳無力,暫且無法離去,且當初自己隨著他的童子來,也的確存了些別的私心……
這百般藉口,或許,只是因爲,她也很想知道,某一個答案……
見無邪這般乖巧,軒轅南陵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當是無邪吃了自己的藥,的確是逃跑不得,不禁更加自得。
這馬車跑了大半夜,一直跑得極穩,軒轅南陵自然是毫無顧忌地倒頭便睡,那睡容散漫,又生了這樣一幅好皮囊,任誰看了,都無法否認眼前這場景,如同入了畫一般,那半支著身子睡去的男子,黑髮披散,衣衫半敞,紅脣豔麗,眼形上挑,又慵懶非常,無法不令人遐想。無邪大概是累極了,卻對眼前的場景並無太大的反應,坐在馬車一腳,不多時以開始閉目養神,這讓軒轅南陵那面上酣睡,暗地裡卻忍不住磨牙,頗有挫敗感,只覺得這小冤家,當真是沒心沒肺,卻不知無邪那是看多了像秦燕歸那樣的人物,且自己那皮囊亦是不俗,自然是沒有太大的反應,沒教他誘惑過去,像那些童子一般,被忽悠得神魂顛倒罷了。
不知是過了多久,那原本好端端的馬車頂突然被掀了起來,一陣入夜的涼風灌了進來,無邪驀然睜開了眼睛,就像隨時戒備的小野獸一般,眼底瞬間閃過一絲凌厲,然後是一片清明。
軒轅南陵也猛然地睜開了眼睛,只因原本跑得極穩的馬車已經開始顛簸亂晃了,好像要把人甩出去一般,力道極猛,顯然是那兩匹拉車的駿馬受了驚,抑或是受了傷,否則那兩匹馬,皆是上品,不可能輕易受驚亂躥的。
軒轅南陵纔剛察覺事情不妙,被掀去頂蓋的馬車忽然又被削去了一大角,那切橫乾淨利落,顯然是被人當頭劈斷的,大概是馬車跑得太快了,那兩匹馬本來就是絕佳上品,又受了驚,那速度絕非常人能趕得上了,他們這才一時半會沒有被波及到,只是不斷被削去馬車的構造。
軒轅南陵坐了起來,看向無邪,出口的第一句話便讓無邪的臉一沉,是被惹惱了:“小冤家,你平時殺人不眨眼,這會不會是讓仇家給追上了,要連累我吧?”
無邪涼颼颼地瞥了軒轅南陵一眼,令他閉了嘴,站起身來,掃了眼外頭的情況,果真一道罡風又當頭劈來,無邪反應快,側了個頭,那罡風便劈重了馬身,疼得那外頭的馬痛嘶了一聲,躥得更加瘋狂起來。
無邪皺了眉,這一路險峻,懸崖峭壁瓊山峻嶺的,任這兩頭馬這麼躥下去,遲早翻車墜山,到時候何止這兩馬車,就連他們倆都要屍骨無存了。
軒轅南陵平時一幅懶懶散散的荒唐模樣,掃了眼外頭的情況,神情卻有一瞬的冷冽,十分冷靜地吩咐無邪道:“兩馬受傷,步調不同,亂竄下去,我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小冤家,雖然和你一起死也挺好的,有情有義,比之神仙倦侶也不差……”
無邪掃了軒轅南陵一眼,軒轅南陵立即咳了一聲,入正題道:“斬斷繮繩,斷其中一馬?!?
這會倒是言簡意賅了,說著,軒轅南陵就立即從靠枕底下一摸,丟給無邪一把青銅劍來。
此刻馬車亂顛,人得狠狠抓住邊沿纔不讓自己失衡,更別提無邪還得凌空接住此劍了,好在無邪身手凌厲,準確地在半空中接住了軒轅南陵丟過來的青銅劍,卻發現此劍極沉,無邪一下無力,竟然整個人跌坐了下來,好在那隻手沒忘了握緊劍,纔沒讓它被顛出去。
軒轅南陵的面色變了變,立即哭笑不得,這才發現自己是自打嘴巴了,他怕這小冤家殺人不眨眼,讓這小冤家吃了他的軟筋散,此刻這小冤家能拿得起劍就不錯了,哪有那力氣砍斷繮繩?
無邪亦是哭笑不得,拿眼睛盯著軒轅南陵:“眼下怎辦,我們跳車?!?
軒轅南陵搖頭:“小冤家,你沒瞧見這山路險峻的,往左跳,你當你有穿透山壁之術呢。往右跳,那可好了,不必等翻車了,咱們一起葬身山崖好了。”
無邪咬脣,站起身來,卻立即被軒轅南陵給抱住了腰,無邪一個不穩,整個人摔了回去,讓軒轅南陵給抱在了懷裡,滾成了一團,一向愛乾淨的軒轅南陵也變成了狼狽不堪,卻抱著無邪不鬆手,只用自己的胸膛圈著她緊緊抱著不讓她走,嘴裡不滿道:“不講義氣,你要先跑?這殺手可是你引來的。”
無邪惱羞成怒,被軒轅南陵圈在懷裡,陌生的男性氣息直刺激得無邪太陽穴直跳,一陣頭疼,她又實在沒什麼力氣,掙脫不得,只得沉聲道:“照此下去,那兩匹馬不把我們掀翻,也要一路跑上山頂再墜崖!現在不跳也得跳!”
軒轅南陵不肯,馬車太顛,他們自己都坐不穩,更何況他現在還直抱著無邪不放:“不行,現在車速這樣快,跳下去你我都得缺胳膊斷腿了,不行,不準丟下我你一個人跳!”
無邪不知此人手無縛雞之力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堂堂北齊楚王,又明顯是個滿腹詭計的主,怎麼可能真的手無縛雞之力?在深宮之中,就是軒轅雲染都會耍一些花拳繡腿,他一個楚王,怎麼可能如此無用,否則不知該死多少回了?可若是裝的,眼下這節骨眼下,他還能裝得如此像,那隻能說明,此人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