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外國妞臉上帶著一種在她看來得意洋洋又故作酷斃的表情,從印著超現實主義風格繪畫的巨幅擋板後閃出來,滿頭銀髮似雪,披頭蓋臉灑了亮閃閃的粉,畫著血紅的眼影,卻是淡漠的脣色。一路搖曳,兩條長腿在薄如紗霧般的長裙裡抽筋似的互相纏繞,終於在T臺最前方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停住,一甩參差不齊的流蘇,露出纖細的腳踝。更纖細的是那鞋跟,少說也得有十幾公分,江湖人稱“恨天高”。
這家餐廳的老闆真是聰明人,什麼叫秀色可餐?就是可以用美女來下飯,男女咸宜。
看看周圍,不少人仰頭專注地看著牆上的大幅電子屏幕。男人看美色,情動;女人看流行趨勢,心動。至於因此而不知不覺多吃下多少東西,沒人會在意。
“那雙鞋你還買不買?裡外全羊皮啊,手感還不錯,才三百八,真是跳樓價!”
“不錯,可是我穿得出去嗎?”
“管它呢,先買了,反正要不是你們練過的人,還穿不了呢,像我,非得把腳腕子給扭折了!”
“那倒是,我還記得你馮大美人當年摔的那個大馬趴,男生們等著看走光呢,可惜了兒的,你穿的長褲!”
馮琪琪笑起來,幾秒鐘就止住,手在她的大肚子上劃著圈摸索。
“怎麼了?!你要是動了胎氣,我可擔不起啊!沒事吧?”
“沒事,唉,跟從頭到屁股拴了根皮筋兒似的,笑都笑不痛快,這懷孕真不是人受的罪,哎,就這一回,再不生了!”
“喲,你這會兒說的,給老頭兒老太太完任務唄”,紫楠一勾脣角:“再說了,也爲你圖謀夫家的鉅額財產加點碼,如果不能一舉得男,還得生。”
“咦,這話!可別上我家說去啊!”
“還是祝你一舉得男吧!你看,像我媽,雖說是小門小戶的,不也恨我是個女的?給我起名都帶著呢——夢見自己生個孩子,是男的。你的豪門公婆,從來沒想過他們家會斷了香菸吧?”
“大不了再生,反正現在只能計劃到沒錢的人家。”
“打嘴了吧?由不得你!”紫楠輕拍她的手臂一下:“走,尋尋當年的舊夢,買了那雙鞋。”
好久沒有穿過這個高度的鞋,猛然間還真有點不適應。遛達了兩圈後,覺得有點找到感覺,對著穿衣鏡走了幾步,仰著頭站住。
還有點當年的架勢,可是,皮膚不再閃爍粉紅的光彩,腰也粗了兩圈,細細的鞋跟襯得小腿有些浮腫。美人遲暮,徐娘半老,——這些詞讓她沮喪地嘆息一聲,一鬆勁兒,肩膀垮下來,鏡子裡的人愈發地不堪入目了。
陷進沙發裡,孟紫楠盯著手裡的高跟鞋。
六年前她穿起來還是風拂細柳,跟餐館裡大屏幕上的美人們一樣。現如今——婚姻未必是愛情的墳墓,卻是美人的墳墓。
家裡冷冷清清的,月光灑進來,飄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煙霧。
她害怕這種無人煙,曾經在T臺上風光無限時,以爲平淡寧靜的生活纔是人生歸宿,誰知到頭來,一樣的寂寞。
揭開鍋蓋,給他留的早餐沒有動過。正好,自己就打掃了權當晚餐吧。
爲什麼中年家庭婦女都發福?還不是捨不得扔東西,剩下的全裝進肚裡去,又自恃已經有人要了自己,不必再小心維持身材給人看。設想再過幾年,自己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發了條消息說實驗室裡忙得很,要很晚纔回來,也可能不回來。
他是物理學家,對她來說是的。
小時候最喜歡看科幻,主人公莫不是物理學家、考古學家一類,才華橫溢無所不知,知道那麼多世界上最玄妙的秘密,通天徹地。她理科學的並不好,還非要報考理工科,夢想著能在大學結識一個智慧英勇,頭腦四肢一併發達的男主角,帶著她進入奇幻之旅,時空隧道、奪寶奇兵,人生無比精彩。
可是生活不是演電影,心儀的大學沒考上,還是得回到現實中。憑著天生的模特身材,178的高度,進了服裝學院。
服裝學院當然不可能出產她理想中的智慧英雄,所以她傲視羣雄,所有追求者一概被譏之爲頭腦簡單。直到邢家樹出現,儘管他訥於言辭,表情羞澀更甚於自己,紫楠還是心花怒放。終於,上天給他一個物理學家,還是實驗物理學家!儘管他那時纔剛剛拿到博士學位,她就認定他將來會成名成家。
科學家的腦袋,淵博到令人目眩,整天在看天書。他的書,紫楠翻一下就覺得自己渺小,這樣一面崇拜,一面樂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後頭收拾家務,心甘情願。一晃六年過去了,邢家樹沒有辜負所有人對他的期望,一路成功,現在已經是大學裡經費最多的科研新秀之一,也開始成爲項目主持人。只是,纔沒有可能去探險歷奇,每天的活動就是家——單位——實驗室,三點一線。
紫楠好像聽得見歲月流過“唰唰”的聲音。
聽見鑰匙開門聲,她跑出去,看見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咣的一聲把公文包扔鞋櫃上。
“吃過飯了嗎?”
他不答,鞋都不換,晃進衛生間。
紫楠就去熱牛奶,又拿出麪包片,抹上蕃茄醬,橙子剖成四瓣,也放在盤子裡。叫他一聲,還是沒人應,跑去一看,已躺在牀上,鞋子甩在一邊。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困了”,作了最簡單的回答,他翻個身,呼呼大睡。
這四個字,是兩天來她聽到的全部。
摸一下他的臉,沒反應,刮一下那筆直的鼻樑,他一皺眉:“困了”——終於又賜給她兩個字。紫楠走出臥室,房子裡又靜下來。
也許,在地球之外的太空裡,就是這樣的安靜?趕明兒問問他。
睜開眼慌忙起身:“家樹,遲到了!”
頓一下,一拍自己的頭,今天週六!
可是,旁邊已沒了人。到廚房看看,昨天晚上的麪包也不見了。
給他打電話,無法接通,想是進了實驗室,屏蔽。
“紫楠,今天沒有事的話陪我做臉去吧?一家新開的美容院,號稱能去黃褐斑呢!”
少奶奶馮琪琪每日就是這些事,逛街、美容、搓麻,也是三點一線。
“聽他們騙你好了,電影明星們生了孩子好幾年不也都頂著一臉斑?有這個錢,不如捐給希望工程!”
“我可以捐的。”
“還可以再捐。”
“少廢話,快出來!”
沒辦法,誰叫這是她唯一的好友,無聊,也只能跟去。況且,呆在家裡,不是更無聊?!
“你說,我是不是該減肥了?”
臉上刷了面膜,紫楠想起過去走臺前準備工作裡必有的一項,就是敷臉。
“你?按說你這種的沒必要,再胖上十斤也不顯,高度擱在那兒呢!”
“可是結婚時的衣服全部穿不上了。而且——”,她猶豫一下:“他好久都沒正經看過我了。”
馮琪琪一笑,怕長紋,立即收住:“這是審美疲勞!一開始起調兒太高了。你想,他們家一窩都沒出個高於一米八的,生是拐了你這樣的媳婦進門,當時當然樂得不行,可是過久了,反倒以爲這是正常。我看育兒的書上就寫著,小孩子不能寵得過分,否則他以爲自己應當應份,反而越來越不滿足,所以說嘛,驕兒無孝子。”
“男人永遠都像孩子。”
“可我們不能永遠都像媽一樣。”
馮琪琪常常指責她照顧老公太周到,像養兒子。知道她是爲自己不忿,可是隻有這樣過呀,誰能想到科學家的工作如此辛苦,回到家一般都是倒頭就睡,如果不照顧他,這日子怎麼過?!
沉默了一會兒,紫楠扯開話題:“一會兒上哪兒吃飯?”
“瞧,才說減肥呢!還上“川江”,怎麼都吃不夠!”
“酸兒辣女啊!小心把兒子吃成女兒,才得哭死。”
“嘴下留德吧你!”
這家店裡客人愈發的多了,紫楠掃一眼,意外發現居然還有個靠窗的位置!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幸運日啊!她火速行動,拿出擠地鐵的覺悟,小跑著衝過去,本來先她兩步的男人不防地被她撞個趔趄。
“抱歉!女士優先,孕婦優先”,她朝那人虛僞地一笑,就把包包放在桌上以示佔位,邊向馮琪琪招手:“這邊!你慢著點兒——”
那邊琪琪就會意,更顯出優勢,挺出肚子,蹣姍著過來,扶住迎她的紫楠的手臂。
這年頭,美人如虎。那個男人有點驚訝地看她一眼,又看下馮琪琪,彷彿沒見過大肚子女人一般,愣住片刻,一抿嘴,轉身走開。
“嗯,這還差不多!”紫楠對他的謙讓很滿意,畢竟也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有風度,在大街上跟大媽破口對罵的男人也不是一兩個。
“這家生意真是要火了,你看,還沒到飯點兒呢,人就這麼多,一會兒得排隊了。”
琪琪坐好,四下看看,嘆到:“我們家那個燕翅鮑,什麼時候火成這樣,就好了!”
“嘖嘖嘖”,紫楠搖頭,“人心不足蛇吞象了,你婆家開的是高檔海鮮館,要是食客多成這樣還得了啊?得等到全國人民實現大康,實現共產主義!”
大屏幕裡照例在放時裝表演,難爲這家老闆用心良苦,竟是巴黎時裝週的最新資訊。
“不一般!正點川味,價格又不貴,還奉送美人下酒。你看外頭,開寶馬來吃的都平常。”
“你這個大肚婆都不顧大小兩命,我這樣要減肥的都不顧形象,一週來吃兩回,何況他人!”
“四川人是美食天才!”
“我們是吃飯天才。”
兩人皆笑,吃得熱火朝天。
“譁,好熱!”
“人家說懷孕時像抱著火爐,你還在這兒大吃川菜!不準再動這邊,那邊不辣的歸你。”紫楠怕她吃得過份會不適。
“你忘了我是湖南人,不吃辣纔會出事”,她笑嘻嘻的撫著肚子:“你結婚也有六年了,如果不準備離婚的話,要個孩子唄。”
知道這個問題紫楠不愛說,可是肚裡小寶貝三拳兩腳激發出馮琪琪極大母性,忍不住多嘴。
“關你麼事?”紫楠白眼相加:“我生了孩子你來養不成?”
“好啊!一個也是養,一雙也是養!”她拍手:“如果要還是趁早,爲你好。眼看三十了,太晚了終究還是咱們女人吃虧。”
“你煩不煩?再次申明,我是要丁克的!”
“當真的啊?”
“當真。”心頭一片悵然,埋頭吃辣鍋裡涮出的青菜,一邊落汗一邊贊:“真是爽!”
侍者端了托盤過來,在她們桌上放下一大盤紅彤彤的香辣——蟹?紫楠定睛一看,果然是,斬成了一塊塊,紅亮亮的大蟹鉗頗爲吸引眼球。還有兩大杯酸梅湯,每一杯裡都浸了三顆烏梅。
“我們沒點這些啊——”,欣賞美食之餘,二人一起看向侍者。
那男孩子一笑:“您二位是今天進店的第一百五十位客人,我們搞活動,免費奉送我店即將推出的新菜,請品嚐,歡迎提出寶貴意見。謝謝!”他微微欠身,退下了。
“哇,一會兒吃完飯買張彩票,今天正點走運啊!”琪琪眉開眼笑,原來有錢人也一樣會爲沾到便宜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