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
關(guān)山風(fēng)雪漸小,一輪孤月朦朧地照著,大地一片滄滄涼涼。長生手裡拿著笛子,迎風(fēng)坐在高處,對面有風(fēng)夾著細細的雪花吹來,寒意襲人。他裹緊身上的狐裘,從袖子抽出一支竹笛放到脣邊輕輕吹奏。笛子的質(zhì)地並不好,普通得很,是他離開龍城時用一截竹節(jié)做成,笛聲裡帶有雜質(zhì)卻不失清冽,這雜音倒迎合了邊地的風(fēng)雪,蒼涼沉鬱悽婉動人。
笛聲緩緩飄遠,關(guān)山風(fēng)雪自北而來,沾上他的睫毛。透過朦朧的月光,長生的眼前彷彿是楚地的初春。楚地此時梅花開得正好,各種顏色、各種姿態(tài),花瓣上帶著冰雪的冷冽清香,令人迷醉。可惜這兒是關(guān)山,是古人征戰(zhàn)幾人回的邊地。邊地沒有梅花,只有金戈鐵騎。
“朝暉……”他低聲嘆了一聲,將笛子收進衣袖,望著空中朦朦朧朧的月亮,目光變得柔和。
十二年前,長生還是個剛滿十歲的孩童。一次偶然的機會,父親孟司空帶著他參加宮中的十五中秋夜宴。長生認識的人不多,所以父親會帶著他認識很多人,不過多半都是些像父親那樣板著臉的傢伙。有幾個總是笑著的,聲音卻很尖細,彷彿會戳穿他的耳朵。
宴會舉行過半,新鮮勁一過,長生髮覺所謂的宴會其實無聊得很,無非是羣臣間寒暄幾句外加喝酒看歌舞吃月餅,於是藉著如廁的名義開溜了。他胡走亂竄,腳步輕而快,像只夜行的貓兒。不料在偌大的皇宮裡走了一圈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來時的路。宮中夜宴,守衛(wèi)鬆了許多,竟沒人來管。長生一路過去,只碰到幾個醉得東倒西歪的小侍衛(wèi)。
他大著膽子往前走,心想時辰還早,過會兒再找回去的路也不遲。走著走著來到一片水域,水中開滿了紅色的蓮花,妖冶動人。仔細看來,池邊雜草叢生,像是許久未經(jīng)打理,池中紅蓮妖冶而肆意地怒放,反而增添了這種水生植物的野性之美。水中有一個小小的亭子,岸邊一條小路通向那處。長生往亭子那兒瞧去,亭內(nèi)沒有點燈,有些暗,藉著月光依稀可見一個人影。長生張望了一番,看不真切,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輕手輕腳往亭子的方向走去。
長生離亭子近了,方看清是一個紅衣之人,肩膀微微顫抖,像是在哭泣。他在顫抖,月光下模糊的影子也跟著微微顫慄,光影交錯浮動。面對如此情境,長生最初想到的形容詞是“楚楚可憐”,儘管這個詞可能並不合適。
“你……爲什麼要哭啊?有什麼……有什麼傷心的事嗎?”長生走近,大膽地問了一句,沒來由地緊張。天上月亮被浮雲(yún)輕遮,一池紅蓮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香味,淡淡的,令人回味。
他擡起頭來,目光中帶著些排斥的情緒。
他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年紀比長生略長。儘管月色朦朧,長生也能看出他的長相是難得一見的周正。家裡煮飯的張嬸常誇自己貌若潘安,長大了必定大受姑娘們的歡迎云云,長生覺得和自己比起來,這位少年的模樣好看多了,才真不愧是貌若潘安,不……是活脫脫的神仙下凡了。
“你是誰家的孩子?我不認識你。”紅衣少年的聲音冰冷而生硬,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我是司空孟渾的兒子……我叫……我叫孟長生。”面對此人,長生沒來由地緊張,回答得磕磕巴巴,總算將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你……你呢?也是父親帶來參加宴會的麼?”
紅衣少年將臉偏到一邊:“我沒必要告訴你。”
長生臉一紅:“可是,我不是告訴你了麼?爲什麼你的名字不能告訴我?”
“回去吧,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宴會快結(jié)束了,往北邊去就能回到你剛剛來的地方。”
長生愣了一下,擡頭看了月亮的位置,知道他說的不假,宴會的確快結(jié)束了,再不回去爹爹會罵人的。不過……他告訴自己往哪邊走,是知道自己迷路了麼?想到這兒,長生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往他所指的方向逃一般回到夜宴之處。
長生回來時孟司空正抱著個酒壺喝得東倒西歪,時不時與另一位喝得半醉的官員絮絮叨叨說著胡話。長生安下心來,幸好爹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壓根就沒發(fā)現(xiàn)自己溜出去玩了一個多時辰。於是他安然坐下,拿起一塊點心遞到嘴邊,開始整理剛剛慌亂的情緒。
那孩子是誰?長生好奇,不過似乎沒人能解開他的疑問。若是告訴父親,他定會知道自己剛剛亂跑亂逛了,簡直是自尋死路。
子時過後宴會散去,長生左手扶著父親往回走,右手提著一盞琉璃燈。琉璃燈的微光暖暖的,前方宮道長得一下子看不到盡頭,依稀只見前方行人的火光。宮牆的上方有幾隻螢火蟲在飛舞,一閃一閃,如星星一般。娘曾經(jīng)跟自己說過,看見螢火蟲或是星星,就是看到了她。娘死的太早,到如今長生已不太記得她的模樣,只依稀記得她曾經(jīng)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想到這兒他的眼睛有點酸,看著醉醺醺的爹,突然感覺心也開始酸了。
中秋前後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jié),司空府上種滿了桂花樹,一到秋天滿院子的桂花香。把落下來的桂花仔細收好,還可以做成桂花糕桂花糖,或是桂花釀。長生不愛讀書,他爹給他請的夫子被氣走了好幾個,說他是七竅已通了六竅,不必再教,孟司空只好嘆息一聲然後自己親自上陣。孟司空不在的時候,長生在家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讀書他是不樂意的,摘桂花對他來說倒算是件有趣的事情。
長生正捏著一小把桂花,孟司空從門外進來,興奮道:“長生,陛下說要爲幾位皇子挑選伴讀,你年齡正合適,想不想和皇子們一塊唸書啊?”長生不諳世事地擡頭問道:“爹,伴讀是做什麼,陪皇子們讀書麼?皇子們是不是都傻乎乎的,要人陪纔會讀書啊。”
孟司空在長生的頭上使勁敲了兩下,怒道:“你這個笨小子,竟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皇子們當然個個出類拔萃,哪像你?笨得要命,還不肯學(xué)。這可是個好機會,皇子伴讀可以和皇子們一塊唸書,宮裡多得是出色又嚴厲的夫子,在他們的教導(dǎo)下,定會有出息的……皇子伴讀長大後便是皇子們的心腹,若是自己陪伴的皇子有朝一日當了皇上,那可就飛黃騰達了……”
孟司空自說自話,長生不理,依然低頭擺弄手邊的細小桂花。桂花雖小,卻香味濃郁。他記得他娘很喜歡桂花,尤其喜歡桂花糕。每年孃的忌日,他都會跟著爹去祭拜,然後拿上一盒桂花糕。去年他自己學(xué)會了做桂花糕,於是打算接下來的每一年都帶上自己做的桂花糕給娘。
“到時候……你娘也就該含笑九泉了……”
長生聽見這句話來了興致,擡起頭問道:“真的麼?”
孟司空堅定地說:“那是自然。”
一邊的張嬸也說道:“我相信司空老爺?shù)脑挘∩贍敚憔腿グ桑L大了有了作爲別忘了張嬸。”
長生下了決心般猛地點點頭,決定去競選皇子伴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