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夜節(jié)。
一輪明月高懸於空。
寶馬香車,燈火扶搖,衣香鬢影,佳人才子相攜相伴,總歸是如常景色。
浮橋之下蓮花燈盞盞,星星火火,明晰朦朧。與人踏過勾玉橋,我手心微溼,頷著首,放慢腳步。餘光卻見身旁人傀俄若玉,笑意晏晏。
烏雀掠過房檐,輕劃水面。河邊遊廊,五步一燈,我停下步子,身周須臾皆爲空明,但唯此心此景此人此意。腦補了無數(shù)畫面,一樁枯木的少女心腸亦是萌動。只聞身後人在我耳側(cè)輕語,聲線撓得我耳後直癢癢:
“阿禾。”
我臉一紅,正要低眉轉(zhuǎn)身,可那這雙眼也真是尖利,在河對岸瞅見了兩個不能再熟悉的人影。
“啊!才子佳人啊!”
聞聲一愣。
阿三一臉喜色,嗓音出奇地大,這震耳欲聾之聲如霹靂灌耳,怪不得他家少爺總要抄起身邊的傢伙就砸他。饒是我也想狠下心來好好揍他,都怪阿三破了我與溫衍這極好的氣氛。
一想到這氣氛,我臉上一羞,心中扼腕,卻是怎麼也無法繼續(xù)方纔的好時景了。
而阿三邊上另一人卻是滿目的不愉,轉(zhuǎn)身掉頭就要走。
意識到自家主子拉長了臉之後,阿三慌忙解釋:“哎少爺!雖說你不喜小夫子,但是她與溫公子在一塊的時候那是真真的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出雙入對夫妻雙雙把家還啊!少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見不得人好,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哎!少爺!少爺!你莫走啊少——爺——!”
溫衍見此卻是順意拉起了我的手,朝對岸過去。
我臉上一燙,手心裡又出了汗,心裡躊躇溫衍會不會嫌棄我這雙溼黏的手,或者他是否意識到我和他牽著手此事,還是單純地與我去和晏千山打個照面,以示教養(yǎng)。
而晏千山一臉不懌之色在見到我倆相牽的手之後,愈發(fā)濃重。
阿三在邊上勸著他擺個好臉色畢竟我也是他的夫子,怎可拉長臉給長輩看。誰知他好不領(lǐng)情,反倒越發(fā)囂張,瞅著我的眼色愈發(fā)凌厲不屑。我蹙了眉,擺足了夫子的架勢道:“小山,禮數(shù)。”
“呵,小夫子來規(guī)勸我的禮數(shù)嗎?怎的也不反省自身的禮數(shù)?一個姑娘家在大庭廣衆(zhòng)之下與男子拉拉扯扯卿卿我我,又是成何體統(tǒng)?”晏千山反脣相譏。
我一咬脣,又羞又惱,著實是被他給說中,可正想訓他不識尊長,偷偷地要抽回溫衍握著的那隻手,卻是被溫衍更牢得牽住。
“這拉扯一說,是衍的不是,如若不然,在下便先直言不諱了。”溫衍看著我,眼底如泉,細流涓涓緩緩道:
“阿禾可願嫁我?”
“啊?”
“這樣一來,也無體統(tǒng)一說。”
他語出驚人,我驚得怔愡,語句皆聽進去了一半,意識到他說了什麼之後,更是沉浸在不能自拔的訝異中。
晏千山也是一愣,臉上陰晴難辨,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目光凌遲,望著我想要說什麼,卻還是嚥了下去,拂袖就走。
阿三滿臉愧色,一臉糾結(jié):“對不住啊,小夫子,阿三沒督促好少爺完成今日的功課,你可莫要揍我!偷偷溜出來玩也都是少爺?shù)腻e!”撓著腦門,忽的又想到什麼,看著我與溫衍相攜的手說,雙眼霎時放光:“恭喜賀喜小夫子啊。”話畢,便急衝衝地去追他家少爺。
好一場鬧劇。
只要晏千山在,再好的事兒,都是這般收場。
斂目遠送,靜默許久,耳畔卻是傳來溫衍爾雅和煦之聲:“阿禾可是聽懂我方纔的意思。”
“啊?”輕呼一聲,驀然明瞭,又是滿心的喜悅盈盈。
“阿禾早已及笄,方可與我成親。”
我不知所措,臉燙如燈火。
兩人立於橋頭,清風拂過,臉上溫度卻未減絲毫。
而我心中五味雜陳想痛斥自個兒和勾欄裡的花枝招展抹著香粉的嬸嬸們沒啥兩樣。
“小山莽撞不懂事,你莫要放心上,唔作爲夫子,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羞赧地不敢擡頭瞅溫衍的頰,“要不我就先告辭了回去收拾他……明、明兒個見。”
還沒等他應(yīng)下,便急急忙忙踉踉蹌蹌奔向府裡頭。
我始終說不出口,不敢多慮,小山方纔的惱怒,定是爲了自家的姐姐。朋友妻,不可欺。故友夫,不可覬。我是晏紫視爲姊妹的閨中密友,晏紫歡喜溫衍之心我更是知曉。
這下,我纔是如小山口中所說的,最不識禮數(shù)。
晏紫認識溫衍多久,就歡喜他了多久。我八歲來到晏府,至今已有十年。在這十年裡,晏紫與我說的話、掏的心窩子不知有多少句是與他有關(guān)的。縱然是未見其人,我也大致能描摹出此人的模子。見著面兒了,方纔知道“秀木玉山”這一詞,果真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一個人兒。
我非草木,雖然甚少動容,卻也抵不過那一雙溫柔的眼眸。而今他竟是商及提親,卻讓我頓時從霧中清醒,罪惡深重,切不可將錯就錯。
那般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領(lǐng)了。
啊,是連心領(lǐng)都不敢呢。
他那番話語,甚是陶醉曼妙;那雙秀目,亦是令人心馳。
這千載難逢的狗屎桃花運竟然砸我頭頂上了,可卻要皺著眉頭將之關(guān)門拒之,委實肉痛。
提溜地回了晏府,便徑直去尋了晏千山。
阿三卻一個慌張,被便告知他家少爺正在喝酒,酒醉酩酊,見不得人。
嘆息一口,頓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之感。我雖爲晏千山之夫子,卻怎的也管教不了他。非但學識上無可相助,儀容上也一塌糊塗。
然而轉(zhuǎn)念一安,若是早早地飲了酒,醉了,便也無暇去告知他家阿姊我與溫衍的這碼子事兒了。如若真是這般,我也不將他喝酒一事告訴晏老爺晏夫人了。
“小山。”我步入小院,輕喚他。
他領(lǐng)口微微敞開,前襟被酒淋溼,透露出玄色的裡衣,裡頭藏著紅線穿起來的金鹿韭,與他玉白的胸襟成了一對比。見此,我瞠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伸手便從阿三那裡抓來了晏千山的外袍,猛地投擲到他面上。
然而他卻依舊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被我這麼一砸,稍微有了幾分清醒,露出一隻手一把扯下蒙著頭的衣衫,隨意朝我這方向一丟。幸好我眼明手快腿疾及時蹲下,這衣衫便打到了阿三身上。
正中紅心!疼得他嗷嗷直叫。
也亂嗷嗷醒了晏千山。
晏千山向來面色不好,我不是不曉。眸色極深,面色極白,在夜色之下,稍許帶上幾絲灰霾。一雙眸子從來未有溫柔的笑意繾綣,若是有,也便是譏諷之色,真是浪費一張好臉。
我受夠了這樣的臉色。
自從做了十年前我來這裡之後,自從他聽聞讓我做了他夫子之後,自從師父交待我待小山如至親之後。他便無時無刻處處埋刺,覺我不爽。
要不是師父的一番囑託,要不是晏老爺晏夫人待我極佳,要不是晏紫視我如友,我自是不願再受這份氣與罪了。他視我爲眼中釘,誒,怎麼了,我還就得心甘情願熱臉貼冷屁股自討苦吃。
而今我卻恍恍惚惚看出了其他的顏色。
失落,自暴,失意,自棄。
晏千山因爲素來飲酒過敏,稍微多喝一些,面上便會冒出紅色的小疹子。本我見此是幸災(zāi)樂禍的,可他一臉的不恭,在今日卻依稀染上了示弱。分明不能喝酒,卻還要如此,我全然不能理解,他爲何要這般胡作非爲,裝十三惹人嫌怒。
這才讓我想起,莫要同一個小我三歲的人計較。晏千山這傢伙年方十五,不過還是個少年郎,不懂事兒裝深沉喝酒是情理之中的。
本是一心的惱怒,也逐漸淡了去,想著就讓他這麼去吧,卻是在下一瞬間復燃起來。
“小夫子,溫衍與你的事,我告訴了阿姊。”
他是笑著說的。眉眼彎彎,盡是嬉笑之色。
我卻是猛然惱羞成怒,被氣出了眼淚來。咬著牙,連話都懶得多說,掉頭便是要去尋晏紫,心裡盤算著用些什麼樣的措辭解釋纔好。
而晏千山見我如此,欲從椅上起身,可終究他還是作罷,反倒是拉了拉自己的前襟,瞥了一眼捂著頭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阿三,避開眼去看牆頭的幾根風中欲倒的茅草。
到晏紫房裡時,阿紫正巧要洗漱。我收斂了神色,想要先看看她是何等的反應(yīng)。誰知她笑語如常,好似不曉溫衍與我之事。我放心不下,再做試探。
“阿紫今日怎的早早地就回了府裡頭?”
她太息一口,忿忿道:“今日我來了月事啊!肚子不舒服好一陣子了啊!要不是這該死的痛我也不會丟下你和阿衍一個人回府啊!多好的月亮啊!多有趣的燈謎啊!多俊的少年啊!”
我喝的一口水差點噴了出來,又佯裝板了臉色,斥她道:“小姐,慎言。”
“少裝裝了你啊!都不關(guān)心我啊!我連你月事是每月初五我都知道啊!”
我嘴角微微抽動。
“那你十八了也不早點與你爹說想要成婚了啊?”
“呀,人家害羞嘛!”
“姑娘你能矜持一些嗎?”所以請別當著我的面直接脫衣服上牀趕我出門啊!
誰知晏紫拍拍牀沿,捏著嗓子嬌羞道:“阿禾,若是你想今日在我這兒留宿,也是極好的。”
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