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的雪下了許久,積雪壓垮了房屋,封閉了山林和道路,將一個個村莊化作隔絕的孤島,用寒冷和飢餓收割著本就虛弱的百姓。
陳王在宮廷裡,召集儒釋道的能人,擺下一個個祭壇,舉辦一道道儀式,乞求神明的幫助。
他祈禱的內容,從雪的停止,變成了雪不停歇。現在停下已經沒有用處,正相反,全靠大雪封路,那些沒了房屋,沒了柴火的百姓,纔沒有變成亂民。
他的前一份祈禱失敗了,後一份祈禱也沒有產生作用。
雪停了。
沒了一切、飢寒交迫的百姓,從村落走出,走向臨近的城池,其中不少人等不到到達城池,便化作了劫匪,將更多處在崩潰邊緣的家庭,也捲入了飢寒之中。
亂象如同一團火,愈燒愈烈。
青蓮山中,夏景讓教衆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百姓,背靠綿延的山脈,青蓮山中柴火充足,但糧食同樣有限,秋冬之際的時候,已經消耗了許多。
雪後半個月,趙虎告訴夏景,糧倉已經見底。
夏景讓趙虎選出百姓代表,聚集在廣場上,等他們到齊,小聖女戴著冠冕,穿著神袍,來到了廣場中央的高臺上。
他沒有說什麼激奮人心的話,只是說:“上蒼已經給了我們指引,神明已經賜下了糧食,現在,我們要取回它。”
說完,他讓趙虎和士兵們擡上了刀劍和甲冑。
這些武器是上個任務的藏寶圖獎勵,沒有糧食,只有武器,倒也合用。
百姓們不知道爲什麼要發放刀劍和甲冑,但出於對青蓮山的信任,出於對小聖女的信仰,以及出於對糧食的渴望,都拿起了武器。
“叫上你們的隊員,將刀劍分給他們。”夏景又道。
百姓太多,夏景只能讓代表來傳話和領導。
不多時,烏泱泱一片人海走下了青蓮山,銀裝素裹的大地中,多出了一塊黑色的斑點,那斑點不算美麗,甚至有些醜陋,但那是大地上唯一移動的東西,是這個寒冷的死寂的世界裡,唯一一份生機。
他們很快接近了附近的城池,城池裡是另外一份光景,一片繁華,一片喧鬧,貴族們飲酒作樂,感嘆大雪的美麗,誇讚大雪的聖潔,城池的主人,百姓父母官的縣令,在家中舉辦宴席,觥籌交錯。
辛勤的百姓本不該缺少吃食,乾旱和大雪並不具備摧毀百姓成果的偉力,是奢靡的貴族,與大興土木大興戰事的朝廷,將那份辛勤竊取,用在他們的野心上,製造了災禍。
城牆越來越清晰,城牆上的守衛,早早就見到了綿延至此的長龍,無人通報,無人喧譁,等長龍到達城下,城門打開。
無人阻攔,聖女帶著百姓,來到了城池的中央,來到了城中存放糧食的地方。
守衛糧倉的將領弄不明白情況,領著士兵,詢問江清瑤和趙虎,帶著這些百姓過來何事?
縣令收到消息,匆忙騎馬跑來,不惜撞倒了兩個攔路的城民。
“青蓮教此番進城,所爲何事?”縣令笑著,面容和藹,好像遇見了郊遊的朋友,普通地寒暄。
只是,他額頭的汗水,顫抖的手掌,早就暴露出了他的內心。
他,包括身後的將領,包括過來打探消息的貴族狗腿,早就明白了情況,只是不敢相信,只是不願相信,恐懼讓他們裝聾作啞。他們期盼自己不去看,那危險就不存在。
夏景沒有理會他,死寂在城池裡蔓延,撲滅了所有歡鬧。
縣令的笑容變得僵硬,還忠於縣城的士兵們的表情變得恐懼。
迷茫的青蓮教信徒們,從這份寂靜,這份恐懼裡,知道了自己的威儀,知道了自己的強大,也知道了他們所本該擁有的可能。
他們看向前方,看白馬上的小聖女,眼中滿是期盼。
夏景擡起手,指著遠處的糧倉:“我們來,取回大地和上蒼早就賜予我們的。”
從青蓮山出發,到現在立於糧倉前,小聖女的話語一直很平靜,沒有吶喊,也沒有控訴,平靜得彷彿本該如此。
教徒們舉起手中的武器,去獲取自己本該擁有的東西。
“停下!停下!你們瘋了!”
縣令的聲音淹沒在了腳步聲中,糧倉的大門被撞開,駐守的士兵毫無鬥志,愴惶逃竄。
縣令也想要逃跑,但趙虎早就盯上了他,將他拿下,壓在夏景面前。
“聖女饒命!我我、我可以向朝廷遞摺子,說糧倉失火,焚燬了!”縣令磕頭求饒。
夏景沒有回答,扭頭看周圍的百姓:“你們要這一座糧倉,還是世世代代,永不飢寒?”
無人猶豫,百姓跪倒一地,高呼青蓮聖女的名號。
縣令面如死灰,意識到事情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這不是一場動亂,而是一場反叛!
……
一個城池的陷落,很快傳到了陳王的耳中。
陳王雖然震怒,但還算平靜,每隔幾年,這樣的情景想要發生一次。
只是這次發生的時間太奇妙,在冬季,那些又冷又餓的亂民,本該沒什麼攻擊力,只會死在堅固的城牆下面。
沒想到,居然有一支亂民,成功攻入了城池。
因爲是冬季,調遣軍隊很麻煩。冬季行軍,糧草運輸和保暖衣物都是大問題,用兵成本太大。
他於是選擇按兵不動,想要等到冬日過去,等到來年春天,再派兵鎮壓。
那些亂民攻佔了城池,定會貪圖享樂,等一個冬天,說不定亂民內部就分裂墮化,到時候不用出兵,只要放出消息,就能嚇得他們落荒而逃。
若是普通亂民,的確會和陳王想象的那樣,但這次不同,這是有著青蓮教教義領導,有著聖女指引的信徒。
沒有貪圖享樂,青蓮教抄了城中貴族地主,拿出糧食和房屋,接納附近的難民,比官府還要官府,比朝廷還要朝廷。
等一個城池穩定,夏景又派出下屬,將附近的其他城池拿下。
那些城池裡,都有著他的臥底,他的信徒。爲了收服他們,這陣子,九皇子將一堆道具,都送到了小聖女這邊,表演了諸多神蹟,策反了那些鬱郁不得志的底層羣衆。
貴族和地主們不事生產,所有基礎事務,都是底層在做,一旦底層造反,他們輕易就被架空,毫無還手之力。
陳王看著叛軍勢力越來越大,心急如焚,等到冬日末尾,他不敢再拖,派出了軍隊。
……
“陳國這次,可是熱鬧得很。”
南書房裡,夏景、薛昭矩、荊王、張贊禹,四人坐在一起,閒聊最近的八卦。張贊禹搖頭道:“叛軍是教派出生,而且還是個地方小教派,也沒聽說有能人加入,恐怕難以維持。”
建立一個組織不是一個容易的事,一個小教派,或許可以掌控數千人,但人數擴展到萬,再擴展到十萬,管理難度直接上升,便是那些接受了專業教育的讀書人,剛上手都要手忙腳亂。
這中間,稍有差錯,就是分裂的局面,等分裂了,想要再統合起來,可就難了。
“若有一個精通軍事的,或許能挺一挺。”荊王起身,給張贊禹滿上茶水。
他想到了一個人,嘆道:“有些人,天生便適合當將領,不知道青蓮教裡有沒有一個。”
夏景擡起頭,這是說自家舅舅蕭繼達呢。
他可捨不得讓蕭繼達過去青蓮教那邊。
張贊禹接過茶水,謝了荊王,搖搖頭:“哪有這麼湊巧。不過,青蓮教本可以吸納一些軍事人才,但自己毀了自己的道路。”
“老師此話怎講?”薛昭矩問。
張贊禹沒回答,看向夏景,這是讓九皇子代勞。
夏景嘖一聲,解釋道:“張師是說,青蓮教不該對貴族和地主出手,人才都在貴族和地主階層裡。”
張贊禹點點頭。
“這話倒也不錯,但是太過絕對。”荊王不贊同,“那些知識,其實並不難學,若是在實戰中,有個一年,也就能粗略掌握了。”
“他們哪有一年的時間?”張贊禹搖頭。
“若撐過第一次討伐,便有了一年。”荊王道。
討伐叛軍這種事,要麼以雷霆之勢,直接橫掃,要麼,就是長線的拉鋸。
就像餘州那次反叛,若不是蕭繼達直接扼殺苗頭,真打起來,起碼要打大幾個月,那還是寧氏王朝兵強馬壯的情況下,陳國的兵力比寧氏王朝弱了許多。
只要陳國的討伐失利一次,叛軍就能獲得時間。
“撐過第一次討伐,需要一個不錯的將領,但一個不錯的將領,得撐過第一次討伐,才能鍛煉出來。”張贊禹笑道,“這倒是挺有意思。”
荊王也覺得,青蓮教幾乎沒可能撐過第一次討伐,不再言語,專心喝茶。
薛昭矩有些失望,作爲寧氏王朝的一份子,他希望外國越亂越好,最好那反叛軍大獲全勝,陳國直接分裂。
他心中不甘,詢問夏景:“九皇子,那青蓮教就沒有一點兒勝算嗎?”
“沒有一點。”夏景回答。
薛昭矩低下頭,正要嘆息,聽見九皇子繼續道:“但是有很多。”
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夏景身上。
“如何很多?”張贊禹皺眉。
“能讓你小子說很多,那不就是必勝了?”荊王驚訝。
夏景慢慢飲了一口茶:“張師和王叔要不打個賭,就賭接下來半年的課如何?”
“不賭。”張贊禹和荊王拒絕得很乾脆。
雖然他們覺得自己的贏面很大,但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和九皇子打賭,沒有一次能贏的。
夏景嘆口氣,這兩人都太精明瞭。
“九皇子細說。”薛昭矩追問。
張贊禹和荊王盯著他瞧。
“貴族沒有,但底層的士官不缺。”夏景說道,“那些出身貧寒的士兵,都被青蓮教吸納了。”
張贊禹蹙眉:“若是如此,軍隊的指揮倒是不成問題。”
“但是沒有一個合格的將領,還是不行。那些老兵可以成爲帶動軍隊運行的骨骼,也能處理一些普通的問題,但無法成爲眼睛,也無法成爲腦袋。”荊王道,“只能說,青蓮教的勝算多了一點。”
“剩下的那許多點,如何彌補?”張贊禹問。
無需彌補。
青蓮教本就有著一個一流將領。
夏景想了想,回答道:“青蓮聖女精通軍陣。”
張贊禹啞然,荊王哈哈大笑:“那青蓮聖女才四五歲,怎麼可能精通軍陣!”
“我不也是四五歲?上次沙盤推演,王叔輸得可慘了。”夏景搖頭。
“還有這件事?”張贊禹驚訝地看荊王。
荊王老臉一紅:“那是本王喝了酒,腦袋不靈敏,而且景兒佔的是強勢的一方。那天的天氣也不好,太暗,本王沒帶老人鏡,忽略了一處兵力。還有那炭盆也有問題,太熱,本王直流汗,分了心……”
他四處找藉口,從天氣到設施再到別人影響了他的心情,喋喋不休。
張贊禹聽出來,荊王很在意那次失敗。如果是本就勝算低的推演,荊王不至於如此介意,這證明,那推演開始的時候,荊王以爲自己很有勝算,九皇子是正面擊敗了荊王。
雖然只是沙盤推演,也是了不得的成就!
這小皇子,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張贊禹驚歎,又想到自己的時政課,小皇子處理事務,已經井井有條,不少方法,堪稱神來之筆,只是在一些可以和稀泥的地方,總是下手過重,帶著少年心性。
他也去養心殿裡,看過那七皇子寧高祥,別說什麼神來之筆,那小子只會處理明朗的事務,連撥開迷霧,看清核心衝突的本事都沒有。
他甚至想,這樣的九皇子,就算即刻登基,也不成問題了。
荊王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注意力回到了陳國事件上。
荊王問夏景:“你是本王和張大人重點培養的皇子,那青蓮聖女何德何能,能與你相比?若是你去統領青蓮教,本王倒是相信,陳國的討伐必將失敗!”
夏景心想,可青蓮聖女就是我啊!
這話不能說出,九皇子打個哈哈,扯開了話題,扯到七國會盟的事。
“若是青蓮教能撐過第一次討伐,會盟時會對我朝有很大益處。”張贊禹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