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紹興城怒馬驚魂 十字街白虎擋道
紹興古稱越州,南宋建炎四年,高宗趙構(gòu)駐蹕於此,取“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之意,下詔改元紹興,升越州爲紹興府。府治設(shè)山陰,轄山陰,會稽,諸暨,蕭山,餘姚,上虞,嵊縣,新昌八縣。
自端平二年,蒙古大軍三次揮師南下,歷經(jīng)四十餘載,屢犯淮西,數(shù)攻川蜀,兵困襄樊,長達六年之久。宋室積弱,雖人才輩出,卻不得用。奸佞當?shù)溃瑑?nèi)外勾結(jié),禍亂朝綱。忠良飲恨,進退維谷,迴天無力。
鹹淳九年,襄陽失陷,宋軍再無力相抗,節(jié)節(jié)敗退。元軍長驅(qū)直入,逐鹿問鼎,終於將這一片大好河山,囊於手中。
至元十三年,有全真道士向忽必烈上書諫言:“仙都之地,如蓮生八瓣,三光共耀,五行同輝,不日必有將星出世,扶保大汗開疆闢土,建不世之勳!”其仙都所指即爲紹興。
汗問之:“何爲三光?哪又是五行?”
道答曰:“會稽依山,山陰傍水,諸暨產(chǎn)礦,上虞多林,嵊縣地火豐富,正應五行之數(shù)。又有蕭山明倫堂,新昌大佛寺,爲儒釋之典範。唯三教獨缺道家,若能在餘姚之地建一道觀,宣揚我玄門妙法,可使三光聚匯,澤被蒼生。”
忽必烈允之,便在餘姚化安山敕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龍虎觀,與新昌大佛寺,蕭山明倫堂,儒釋道三宗輝映,明裡講經(jīng)傳道,暗裡歌功頌德,以安民心。
轉(zhuǎn)眼六十餘年過去,忽必烈與那道士早已入土多年,卻也未曾見到什麼將星出世。倒是仗著那“五行同輝”,物產(chǎn)豐富,當?shù)匕傩肇S衣足食,安居樂業(yè)。
這一日,就在紹興城中十字大街之上,零零散散的圍了一羣人,人羣當中跪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
在他面前鋪著一塊破舊的白布,上寫:“姚氏天僖,年七歲餘,雙親早喪,隨叔父流落至此。逢遭變故,叔暴斃身亡,無力安葬。今欲自買自身,求銀錢若干,薄棺一口,葬親還帳。”
在場圍觀之衆(zhòng),或搖頭嘆息,或嗤之以鼻,或竊竊私語,更有指手畫腳,品頭論足者,俱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心態(tài),並無一人上前出手相幫。
那個叫姚天僖的小孩,面對如此境遇,絲毫不見羞怯之色,腰身挺得筆直,垂目低眉,面無表情,雙脣緊抿,顯得十分倔強。
正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騷亂,有人高聲喊喝:“快閃開,快閃開,馬驚了,要命的快閃開!”
轉(zhuǎn)眼間聲到人到,一匹怒馬飛奔而至,馬上坐著一個官兵,一邊喊喝,一邊揮動馬鞭,驅(qū)散路人。
那些圍觀之衆(zhòng),紛紛閃退一旁,姚天僖也想躲開,但跪的時間太長了,腿腳發(fā)麻,剛一起身,便“撲通”一下,摔倒在地。眼看著那匹馬向他直衝過來,他再想躲可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聽一陣呼嘯之聲,就見一條將近五尺長的柺杖,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自上而下,斜插入地,正擋在姚天僖與驚馬之間。
照理說以那匹馬的來勢,別說是區(qū)區(qū)一根柺杖,就算是一堵牆,也難以將它攔下。沒想到那匹馬竟然“稀溜溜”一聲咆哮,躍立而起。背上官兵猝不及防,被甩出了兩三丈遠。
有離近之人立時被那條柺杖的奇異造型所吸引,只見它長五尺有餘,杖首爲拳頭大小的虎頭,虎口微張露出兩顆兩寸多長,漆黑色的虎牙,雙目之間嵌有一顆葡萄大小暗金色的寶石,幽幽發(fā)光顯得有些妖異。
虎軀爲柄,身形細長,四肢曲臥,兒臂粗細,上面浮紋錯落,正好可以增強握力。杖首,杖柄材質(zhì)相同,色澤潤白,非金非玉,也不知到底是何材質(zhì)。
剩下杖身部分,約有四尺多長,顏色慘白,彷彿一根什麼動物的尾椎骨,又似一條竹節(jié)鋼鞭,足有鴨卵粗細,虎尾嵌入其中。
當時受蒙元文化影響,有很多工匠經(jīng)常會將一些獸骨製品,鑲嵌於器具之上,所以衆(zhòng)人看到如此造型,也就都見怪不怪了。
人雖如此,但那匹馬卻是一反常態(tài)。緊盯著眼前那條柺杖,連連倒退。彷彿其中蘊藏著可怕的魔力,讓它心生怯意,不敢近前。
就在這條街口的斜對面,有座福全樓,乃是當?shù)胤浅S忻囊粋€飯莊。上下共有三層,一樓散座,二樓雅間,都已座無虛席。
三樓面積較小,只有三個雅間,但環(huán)境卻是一流,所以收費也是最貴。三間俱都臨窗,可以俯視街景。就在其中一個雅間之內(nèi),有兩位客人正在用餐。
他們都是在本地享有盛名的富商,其中一人名叫歐烈,家住諸暨縣爐溪莊,祖上三代,皆以鍛造爲業(yè)。自稱春秋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後人,卻從未見他打造過一刀一劍,不過他家所制的金銀飾品,卻是遠近聞名。紹興城中最大的一座首飾樓聽風軒,便是他的產(chǎn)業(yè)。
歐烈四十上下的年紀,身材肥胖,爲人豪爽,據(jù)說還有一身不錯的武藝。
另外一人名叫陳積萬,家住上虞縣驛亭村,子承父業(yè)以木器加工爲業(yè),家中設(shè)有工坊,僱有數(shù)十名工匠。爲了方便銷售,便在紹興城中開了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木器行,名叫安平記。
陳積萬三十來歲,中等身材,雖算不上魁梧,但也並不羸弱,而且精神飽滿,看不出身懷有恙,卻不知爲何要杵著一條柺杖。
安平記所造木器,有時需用一些金屬配件,而且精度要求極高,一般地方還真打造不出來,所以一直以來都從聽風軒定製。這一次他又定了不少,雙方交涉已畢,已然天將正午,於是歐烈就邀他到此吃飯。
就在二人推杯換盞之際,隔壁雅間又來了兩人,陳積萬耳音極好,隱約聽見其中一人道:“我說林兄,聽說你家不是想要買個書童嗎?正好對面那個小孩賣身葬叔,也實在可憐,你若出手豈不是兩全其美?”
另一人道:“賢弟差矣,不是愚兄我捨不得花錢,你看看他那一對三角眼,滿臉戾氣,留在身邊也是不好訓教,還是算了吧。”
那人又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小孩子嘛,突逢逆事,難免有所異態(tài),倒也不足爲怪,我看他身形挺拔,根骨還真不錯~~”
話未說完,就聽那位林兄截口道:“哎,對了,你與山陰縣楊汛橋的程班主不是表親嗎?程家班在曹娥江畔做船戲,常年招收幼童,不如你把那小孩引薦給他,也算是行了一件好事。”
就聽另外一人道:“嗯~這倒也是個法子,等咱們吃完飯後,我再過去看看,如果他還是沒有著落的話,我就帶他去見表兄。”
再往後聽,便是夥計過來後的點菜之聲。陳積萬也大致聽的明白,忍不住心生好奇,便向窗外觀瞧,果然看到了那一羣人。正在這時,就見一匹馬瘋了似的衝了過來,那小孩躲閃不及,眼看就要慘遭踐踏。
別看陳積萬經(jīng)商多年,性子卻是最急,而且天生古道熱腸。見此情形,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但他知道就算自己身法再快,也無法及時趕到近前。於是便將手中柺杖擲了出去,攔在了馬前。希望憑藉這件上古神器的餘威,可以暫時懾住驚馬。
果然不出他所料,驚馬雖然來勢兇猛,可一見柺杖擋道,立時止步不前。
陳積萬也顧不得再向歐烈解釋,道了聲:“歐兄稍坐,我去去就回。”說著縱身翻出窗外,藉著飛檐避過了路人的視線。也不見他有什麼身法,便硬生生的跳了下去,卻絲毫沒有受傷。
等他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伸手將柺杖收回手中,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忽聽身後有人怒喝道:“你給我站住!”
陳積萬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那個官兵。他的身手還真不錯,臨危之際還能擰轉(zhuǎn)腰身,避開了要害部位,雖然有點狼狽,但也無甚大礙。一骨碌站起身來,正看見陳積萬拔杖要走。
身爲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蒙古騎兵,竟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被自己的馬掀了下來,實在讓他有點難堪。但又沒法怪罪馬匹,便將滿腔怒火發(fā)在了陳積萬的身上。
陳積萬一心只想要救人,卻不願惹事,心想幹脆給他賠個禮也就是了。於是邁步上前笑臉相迎。
那官兵一瘸一拐,氣哼哼的走了過來,手持馬鞭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好大膽的蠻子,竟敢攔擋欽差大人的官駕,活膩歪了嗎?”
陳積萬這纔看出,他所拿的並非普通馬鞭,而是專門用於開道的“鳴鞭”。不由得心中一驚,暗暗叫苦。正要開口向他解釋,忽聽遠處傳來了鳴鑼之聲,那官兵下意識的回頭觀瞧。
陳積萬心道:“此時不走,還待何時。”於是趁他不備,轉(zhuǎn)身就跑。等那官兵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閃進了人羣,也不理會背後的叫罵之色,趁亂逃之夭夭。
他心中明白,這軍官既有公務(wù)在身,必不敢窮追。於是繞了一圈後,又若無其事的回到了福全樓。
陳積萬來到自己所在雅間的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忽聽隔壁那人又道:“賢弟你聽,外面鳴鑼了,該是那位欽差大人到了吧?”
隨後有人應道:“對了,那小孩當街賣身,若是礙了道隊的事,輕則挨頓打,重則就得吃官司。不如我先去把他帶來,賞他口飯吃,也算是積德行善了。”說著便推門出來,直奔樓梯方向而去。陳積萬回頭看了一眼,記住了他的背影。
歐烈與他相交多年,早知他如此性情,而且也隱隱覺出他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異士,卻從來不予點破。見他回來後,也沒有太過驚訝,只是淡然一笑道:“陳老弟,好俊的身手啊!”
陳積萬隨聲附和,含糊其辭道:“哪有什麼身手,不過是平時掄斧敲鑿時,練就的一些粗笨把式。”
歐烈也不再細問,重新落坐後,陳積萬無心飲酒吃飯,又向窗外望去。
只見一支道隊,浩浩蕩蕩的行了過來。前面鳴鑼開道,高舉肅靜,迴避牌,四十八名護衛(wèi)前呼後擁。正中一座八擡大轎,轎後跟著五匹高頭大馬,馬上坐的居然都是出家的僧人。
爲首那個僧人,年六旬開外,身形胖大。身穿土黃色僧衣,外罩大紅袈裟,掐金邊,走銀線,異常華麗。頭戴毗盧帽,上嵌明珠,光彩照人,手持七寶數(shù)珠。胯下一匹白馬,也是金鞍玉勒。連人帶馬,一片珠光寶氣,不禁讓人爲之側(cè)目。
身後跟著四個僧人,雖不及他那般奢華,但也都是鮮衣怒馬,盛氣凌人。
陳積萬看後,心中暗道:“哪兒來的這些和尚,竟然如此大的派頭。”
就在納悶之際,忽見一條瘦小的身影,從對面人羣之中擠了出來,正是剛纔那個賣身葬叔的小孩。
當他看到那些和尚時,不由得爲之動容,顯出一臉的羨慕之色。直到道隊離去,人羣漸漸散開,他仍站在原地呆呆發(fā)愣。
正在這時,有一人來到近前,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是剛纔從隔壁雅間出去那人。二人低語了幾句,小孩點了點頭,便隨他而去。臨走前還不忘又看了看那些和尚的背影。
酒足飯飽後,陳積萬辭別歐烈,回到了安平記, 店掌櫃祝原出來相迎。這祝原本是雲(yún)南大理人氏,五年前攜子投親,落難於此,被陳積萬所救。他雖出身於農(nóng)家,卻也知書達理,而且頗善經(jīng)營,正趕上安平記需要人手,便把他留在鋪中,沒多久便升爲了掌櫃。
陳積萬見其子祝順聰明好學,而且待人謙和,溫文爾雅,心中甚是喜愛,於是便把他收做了徒弟。祝原對他更是感恩戴德,全心全力的幫他打理安平記,真比自家買賣還要上心。
二人剛到內(nèi)堂,便又進來了兩位客人。陳積萬隔著門簾向外觀瞧,不由得暗吃一驚。他們竟是剛纔在欽差道隊之中的兩個僧人。
夥計王二趕緊上前相迎,滿臉堆歡道:“兩位長老快裡面請,不知您是想看看傢俱呢?還是要定製些法器?我們安平記乃是多年的老字號,物美價廉,童叟無欺,絕對包您滿意。”
其中一個僧人道:“我們來此並非是爲了購物,而是特地前來求見貴東家。不知他現(xiàn)在可在店中?”
王二先是微微一愣,隨後又道:“二位來得還真是湊巧,我們東家平時都不在店裡,今天正好有事過來,就讓你們給趕上了。二位稍等,我這就前去通稟。”
不等王二進屋,陳積萬便已走了出來,向二僧拱了拱手道:“二位長老請了,在下陳積萬,便是這家安平記的東家,不知二位長老前來找我,有何見教?”
那僧人忙回禮道:“小僧慧清,這是我的師弟慧明,特奉我家?guī)熥鸫蠓鹚轮鞒址秸芍侨识U師之命,請陳先生爲我寺建造一座七寶玲瓏塔。事成之後,必有重謝,還望先生莫要推卻。”
陳積萬聽後,不禁眉頭一皺。要知別看他家資豐厚,但身爲工商,九流之末,縱有尊稱,也不過是陳師傅,陳掌櫃而已。這先生之稱卻不知從何而來。
另外他雖然從事木業(yè),但一向都以加工製造爲主,從未涉及過土木建築,不知那智仁禪師,爲何要請他去建什麼七寶玲瓏塔。
念及此處,便斷然拒絕道:“二位怕是找錯人了吧?您若是需要些傢俬器具,安平記自然不在話下。但修樓建塔卻非我之所長,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惠明和顏悅色道:“若是普通佛塔,自然不必勞煩陳先生,但這座七寶玲瓏塔,卻是爲了供奉佛寶。爲防失竊,這才請您幫我們在塔內(nèi)設(shè)置一些機關(guān)埋伏。”
陳積萬暗吃一驚,矢口否認道:“什麼機關(guān)埋伏?我陳積萬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匠,你所說的那些,我可是全然不知啊。”
慧清似乎早知他必有此言,不慌不忙道:“陳先生不必如此,若不是紹興府衙的饒師爺一力推薦,我們怎會知道您有如此絕技呢。”
陳積萬忍不住脫口罵道:“好你個饒梅生,竟暗害於我~~”話一出口,便知失言,趕緊止住話頭。隨後又解釋道:“二位長老,莫要聽信那姓饒的一派胡言,想必是他不定從哪兒聽了些流言蜚語,便添油加醋的信口雌黃,做不得數(shù)的。”
慧明臉色一沉道:“姓陳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啊,要知那紹興知府劉大人,可是我家?guī)熥鸬陌堋4耸履闳舨淮饝脑挘y免會驚動他老人家,到那時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身旁慧清又裝模作樣的打圓場道:“哎~師弟,休得無禮,怎能跟陳先生如此說話。”說著又從懷著取出一個布包,“咚”的一聲,放在了旁邊桌案之上。
隨後皮笑肉不笑道:“慧明心直口快,陳先生莫要見怪。臨來之前,師尊還特意讓我們給您帶來了一份薄禮。區(qū)區(qū)二十兩黃金,不成敬意。待到事成之後,更有十倍酬金奉上,孰輕孰重,還請您思量則個。
我等尚還有事在身,就不再多打擾了。三日後,請您前往大佛寺一敘,切莫爽約,否則後果難料。言盡於此,小僧就此告辭了。”說罷看也不看陳積萬,一扯慧明,二僧轉(zhuǎn)身離去。
陳積萬有心追出去,把布包還給他們,但此舉無異於公然拒絕。當場撕破面皮,於己百害無利。呆呆的愣了半晌,忽然轉(zhuǎn)身跑回內(nèi)堂,拿起柺杖就走。
祝原忙問道:“東家,你這是幹什麼去?”
陳積萬頭也不回道:“我去找饒梅生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