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青憐的學習經驗很簡單。
她靜靜地站在講臺上,原本臺下掌聲不斷,可隨著少女伸出三根纖細的手指,便立即安靜下來。衆人在無聲中好奇地打量著她,擺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第一,專心聽講。”
路青憐清冽的嗓音不算很大,卻傳遍教室每一個角落。
“第二,完成作業。”
手指被收回去了兩根,依舊是從中指到小指的順序。
“第三,記好筆記。”
然後就沒了。
按說該多講兩句,在新老師面前樹立一個好的印象,可路青憐要是這樣就不是路青憐了,臺下的同學尚未明白髮生了什麼,她便輕輕一甩長髮,回到座位上,動作很瀟灑。
這時掌聲才慢半拍地響起。
張述桐看了看徐老師的臉,發現她也不惱,反而擠出一個微笑。
路青憐對中老年婦女有特攻。
張述桐得出如是結論。
話說回來,新老師對他們的稱呼也變了,老宋從前都是喊青憐、述桐的,也許是徐老師年紀大,她習慣喊小路、小張。
所以小路下來就該輪到小張頭疼了。
其實他挺能理解路青憐的,所謂分享經驗,大多數時候就是走形式,哪有什麼秘籍,老師教了四年都沒做到,指望一句話讓人開竅?
而且路青憐把場面話都講了,完全沒考慮到接下來的人要說什麼。
張述桐掃視臺下的同學,身爲曾經的年級第二威嚴尚存,他也習慣性伸出三根手指,發現有模仿路青憐的嫌疑,又收了回去。
“我就想分享一點,注重勞逸結合。”
他一本正經地說完,隨後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下淡定下臺。
果然徐老師眉頭一皺。
但這就是張述桐的目的,印象最好差點,省得被人天天叫到臺上分享這分享那,好麻煩。
經驗分享環節到此結束。
徐老師不愧是資深老教師,又成立了新的學習小組,以四人爲單位,他們這組路青憐是組長。
張述桐才發現他們班雖然是按成績爲順序,但座次很有學問,一排成績好的,一排成績差的,參差交錯,很像插秧。
怪不得他在第三排,前桌後桌都是需要他們這一排“補習”的對象。
徐老師又交代了幾句,讓他們繼續晨讀。
她剛出教室門,周圍先是一靜,又瞬間熱鬧起來。
“我就說吧,滅絕師太,以後有得受了。”
“我暈,什麼時代了,現在誰取外號叫滅絕師太,哥們你落後了。”
張述桐聽著這些討論,一時說不清“我暈”和“滅絕師太”到底誰更落後。
他本想問問路青憐四年前那件事問的怎麼樣了,可眼下實在不適合討論。
新成立的學習小組效果不能說不好,張述桐前面正好也是一男一女,等班主任一走,前座的男生便拿出試卷轉過身,女生同樣如此,當然,一個是奔著路青憐去的,一個是奔著張述桐來的。
“路同學,想請教你一下這次月考後面這道大題……”
“張述桐,我以前二班的,我和馮若萍還是朋友呢,平時多麻煩你嘍……”
“你可以去問張述桐同學。”
“你還是麻煩路青憐同學吧。”
兩人同時開口。
一時間有些冷場。
再看別的小組,無不討論得熱火朝天,說是交流學習,其實大家都是藉著學習的名義認識一番,換班帶來的新鮮感還要好一段時間纔會消磨。
“額……”一男一女都碰了壁,對視一眼,悻悻轉過身子。
“你是組長。”張述桐小聲提醒。
“你是年級第二。”路青憐面不改色。
“我這個年級第二有點水分。”
“我不否認。”
等等,你不應該反駁一下嗎?
“你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寫過作業了。”路青憐隨口說。
“好像還真是……”這確實有點恐怖了,張述桐說,“那你還讓他問我幹什麼,我真不一定能看懂。”
“請教問題和搭話的區別,我還是能分清的。”
原來是防搭訕。
“你爲什麼不直接歪歪頭問他,某某某同學,你是不是喜歡我?”張述桐不由調侃,從前他就被這種問法噎了好幾次。
“就比如現在,就是在搭話。”路青憐平靜地說完,接著不解道,“張述桐同學,所以你是喜歡我嗎?”
張述桐又被噎了一下。
“你腳怎麼樣了?”
“還好。”
“你的襪子和鞋都在我家。”
“你想說什麼?”
“我媽洗了,我明天給你捎過來?”
“你最好不要這麼熱心。”這樣說著,她臉色一冷,“我會自己去拿。”
兩人的對話告一段落。
很快迎來了第一節課。
數學。
數學老師上來就講大題,張述桐聽得不算吃力,但也不算輕鬆。
聽課的同時,他偶爾會觀察一下路青憐。
用一句話總結這位新同桌,就是很安靜,像不存在似的。
他和顧秋綿坐同桌的時間,滿打滿算不超過四天。
張述桐剛習慣了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就消失了。
現在坐在窗邊的是自己,他這幾天有些懶散,零食吃多了,會覺得嘴巴很空。可旁邊這位的書包裡沒有零食。
他有點理解顧秋綿爲什麼喜歡畫鬼臉,這麼大一面玻璃擺在這裡,不對它動手動腳會有點難受。
他有時也看看窗外,校門口有片水泥地,水泥地上畫著幾個車位,從前在這裡能看到一輛紅色的福克斯。
張述桐甩甩頭,把心思拉回學習上。
好在注意力很快集中起來,他聽懂了老師講的題,又繼續聽了一會,感覺更多在強調容易犯錯的點,於是拿出課本複習之前的內容。
雖然他腦子還算好用,但想一口氣消化初中四年的知識還是需要費點功夫。
何況課本上的東西比較基礎,很容易出現看懂了但就是不會的情況,他每複習一段就找出五三看看對應的題目,過關斬將般拿下了幾道,終究是卡了殼。
於是,趁數學老師讓大家自由討論的功夫,張述桐向小組長求助:
“這個怎麼做?”
路青憐擡起眸子,似乎很不滿有人打擾她,但還是拿起筆,在習題冊上畫了條線:
“這是輔助線。”
“懂了,謝謝。”
張述桐繼續和數學戰鬥。
數學和泥人的棘手程度不相上下,他發現代數題還好,可幾何經常會出現腦子慢一拍的情況:
“這道呢?”
“這樣。”
“那這個呢?”
“自己去看答案。”
“這一道是不是還有其他解法?”
“不要轉筆。”
“抱歉。”
他抓緊時間,但也只是問了三四道題,沒辦法,很多題運算量很大,他又沒有“有了解題思路不做也罷”的自信,現在就連各種運算也等同於“復健”。
腦海中的記憶漸漸復甦,張述桐思路越來越清晰,像他這種學生,只要不搗亂老師不會主動去管,所以一節課的時間,除了前三分之一在聽講,剩下的時間都在自己琢磨,聽路青憐講題的時間比老師還多。
新班主任不愧是資深老教師。
這個學習小組還真有點用。
很快下課鈴打響,喧譁聲灌進耳朵,張述桐卻沒有動,他在座位上處理完最後一道題,吐出口氣。
他對怎麼複習還是有思路的,現在沒必要做錯題本,因爲所有東西都太生,等熟點再說。
放下筆一看,路青憐也在做題。
她做的居然還是歷年的真題。
不是數學,而是英語。
一節課就是一張。
怪不得她整節課都沒有擡頭,晨讀時說的學習經驗都是假的,張述桐既沒發現她專心聽講,也沒發現她記筆記,就連作業也要打個問號。
路青憐很快寫完最後一行字母,她找出答案,從筆袋裡勾出一根紅筆,自己批改起來。
筆袋和中性筆都有些舊了,估計是隻換筆芯不換筆的類型,她手指的皮膚也不算細嫩,有幾道被凍裂的口子,張述桐下意識回想了一下路青憐的中考成績,發現沒什麼印象。
路青憐邊批改邊問:
“什麼事?”
“英語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
她筆尖一頓,瞥了張述桐一眼,婉拒道:
“謝謝。”
潛臺詞是,你太水了。
張述桐也沒法解釋自己水的是其他科目,其實英語的專業水平可能比老宋還高點。
但不需要就不需要吧,迎來了第一個課間,張述桐準備去外面逛逛,誰知新班主任又進了班,說是選班幹部。
班主任不搞民主,直接開始點人。
班長是從前二班的班長,學習委員是路青憐。
只有輪到不怎麼重要的職位,像什麼體育委員生活委員勞動委員,她對班裡的人不熟,才讓大家毛遂自薦,誰想當誰上臺演講,做一個簡單的投票。
張述桐趁著班裡亂哄哄的功夫,問路青憐:
“有沒有空?”
“又有什麼事?”她嘆了口氣,“麻煩直說。”
“那件事你問的怎麼樣了,四年前的?”
“四年前也下了一場雪。”路青憐垂下視線看向課本,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口中卻是說著毫不相符的話。
雪……
張述桐想起自己還真聽老宋說過這件事。
冷血線回溯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去派出所的路上,他看著窗外的雪景自言自語,老宋卻隨口說這才哪到哪,四年前的雪比現在還要大。
但張述桐當時還沒有轉來島上,對這場雪沒什麼記憶。
他差不多聽懂了路青憐的意思,是說四年前的那場雪,將廟祝用來獲取消息的“蛇”凍僵了,所以不像這一次的星期三、及時發現了泥人的出現。
這麼說,四年前的那個泥人,從出沒到消失,這一切纔是真的處於無聲無息之中,連廟祝都沒有察覺到。
不過四年前路青憐才上小學五年級,就算真的發現了,張述桐也想不到該怎麼解決。
“你奶奶的態度呢?”
“她的注意力的確被分散了一點。”
張述桐靜待後文,卻發現路青憐已經把課本掀過一頁,她居然真的在背單詞。
“我也有一個問題。”她過了半晌才問,“你怎麼確定那個東西真的消失了?”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那本筆記,宋老師這些年一直在島上開著車找,中間的那幾年沒有任何收穫,應該是消失了,昨天我跟他通過電話,想再問一些細節,但他自己都不記得了,說我還不如去翻筆記。”
路青憐終於放下課本:
“所以你其實不確定?”
“當時時間太緊,沒仔細看筆記裡的內容。”
“那本筆記還在宿舍?”
“嗯。”
“鑰匙呢?”
“你想過去?”
路青憐沒有否認:
“它怎麼出現的不重要,但怎麼消失的很重要。”
“你奶奶也沒有頭緒?”
“有些東西只存在於口耳相傳。”
張述桐明白了。
現在的問題有兩個。
泥人是怎麼出現的,
以及四年前的那次,它又是怎麼被“解決”的。
這個問題似乎沒人能解答。
老宋作爲當事人,本就雲裡霧裡,而他本人現在還在島外住院。
廟祝有這個能力,可那場大雪,導致她們根本沒能發現那個泥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兩人都刻意不去提及的問題。
那個假路青憐到底是誰,又是怎麼出現的?
這件事也許對路青憐很重要,所以她想弄明白泥人出沒的規律。
而對張述桐而言,起碼能做出一個簡單的判斷——
顧秋綿被救下來了,卻不代表事情真的解決,假設殺死她的目的是阻止小島的開發,而青蛇廟又和泥人沒有關聯,那麼想阻止這件事的人是誰?
目標也有兩個。
長一點的目標,是找到這一個星期自己錯過了什麼,首先可以確認的,野狗線自己在島外待了一週,這期間沒能和路青憐見面,雖然現在見了面、還成了同桌,但儘管如此,並沒有實質性推動哪件事情。
短一點的目標,就是老宋宿舍裡的筆記了,逐字逐句地檢查一下,也許能發現別的線索。
當然現在也沒有辦法,只能等到放學。
“中午還是下午?”路青憐問。
“看情況好了,中午估計沒那個時間,這個班主任現在就急著安排班幹部,說明午休還有其他安排,至於晚上,”他嘆口氣,“我現在是戴罪之身,我媽不讓我亂跑。”
“好。”路青憐點點頭。
“中午一起翹課?”張述桐提議。
路青憐正要開口,班主任卻突然咳嗽一下:
“有些同學交頭接耳不要以爲我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