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述桐掛斷清逸的電話。
一分鐘前對方告訴他,已經找到了路青憐。
兩人在小島的中部會合。
路青憐沒有讓清逸跟著,若萍家那輛小電動車跑得也不是很快,清逸索性騎車回了醫院。
張述桐在腦海中計算了一下距離,路青憐的位置,距離攝像頭估計有十多分鐘。
而現在已經是11點55分。
他馬上就要騎到攝像頭下面。
張述桐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提前找到女人的活動蹤跡,然後是拖,拖到路青憐趕來,而不是正面硬碰硬。
因此他在車子上沒動,把車燈開到了最大,一隻手隨時準備擰動油門。
這是輛彎樑車,又名農用車,是島上最常見的車輛之一,張述桐知道它的極速有限,所以要早做準備。
現在的他的兜裡插著一把工兵鏟,是清逸帶來的,讓他帶著防身。
張述桐對此並不樂觀。
現在他在想另一件事。
他終於知道了兇手的身份,可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以及爲什麼要殺顧秋綿?
也許等抓到那個人一切疑惑就能迎刃而解了。
他飛速思考著關於這個女人的情報,速度很快、沒有聽力、身體有著匪夷所思的柔韌性、能“變成”其他人的樣子、已知的有老宋的前女友、顧秋綿的母親、和路青憐。
他要做的是阻攔。
可這句話只是說起來容易,究竟該怎麼阻攔,如果對方根本不在乎自己該怎麼辦?
不斷地干擾嗎?
陷阱沒有用,他也沒有時間去準備陷阱,哪怕叫上死黨們也不可能,這次是真會見血的。
還是說提前藏好?
張述桐突然想,他知道女人沒有聽力,那麼摩托車加速時引擎的轟鳴對方不會發現,也許可以繞一個大圈,從背後直接撞上去。
他看著時間,他已經等了五分鐘,時間來到零點整,凌晨一直是個泛稱,女人經過這裡的時間不可能精確到分秒不差。
張述桐決定提前騎車埋伏,現在他位於一條小路,小路的兩側有著草叢,只有騎車到草叢裡,再把車燈關上,夜幕便是最好的僞裝。
說做就做。
他調轉車頭,摩托車不像自行車,自然很沉,而雪化的地面結了冰,他需要用腳撐著地面,一點點挪動方向。
張述桐將車頭轉至北方。
車燈隨之移位,然而他從車燈的盡頭,看到了一個長髮女人的身影。
他心裡咯噔一下,一瞬間警惕至極點。
怎麼可能?
她什麼時候出現的?
張述桐一直在注意著四周的動靜,連風吹過野草的晃動都沒有放過,可這個女人就是這麼悄聲無息地出現了,他本能地準備擰動油門拉開距離,卻又緩緩鬆手。
那個女人沒有跑動。
甚至從她身上看不出任何著急的樣子、在雪地上走得不緊不慢,張述桐確信對方已經看到自己,可女人的頭甚至沒有往他的方向擰動過,難道說她的目的只有趕去別墅,然後殺掉顧秋綿,沿途的一切都可以忽略?
張述桐一點點往後倒著車子,車燈將女人的臉照得煞白,按說這麼冷的天,人在室外活動呼吸時會生出一團白氣,可他再三確認,並沒有。
果然。
和死者無異。
只是張述桐想錯了一件事,他一直在思考著該怎麼阻止對方,又或者被對方發現了該怎麼拉開距離,可他想不到的是,女人居然對自己熟視無睹。
這種落差讓他愣了一下。
難道說事情比自己想得簡單很多,他只要小心騎車跟在附近,等路青憐趕來就可以?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對方的步伐依舊沒有變化,她的每一步前進,都迫使張述桐向後倒退車子。
微微的焦慮涌上心頭,因爲張述桐發現他根本沒有起到阻攔的作用。
雖然對方目前沒有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可她依然在前進,相反是自己退去了幾十米遠,這樣又有什麼用?
難道說要再接近一點?
張述桐閃起大燈,試圖讓對方做出反應,可女人的步伐依舊不變。
路青憐仍沒有趕到。
也許只差五分鐘她就能趕來救場。
可現在的問題是該如何度過這五分鐘。
他正處在一條狹窄偏僻的小路,唯一有效的光源是摩托車大燈。
手機的閃光燈太過微弱,等照亮對方面孔的時候,再做反應已經晚了。
如果他用車頭正對著女人,稍有不對他連拉開距離的時間都沒有。
如果他調轉車頭和女人同一朝向,那麼身後的黑暗會將對方的身影吞沒,他將喪失視野。
寒風甚至蓋過了女人的腳步聲,張述桐完全沒有想到會碰到這樣的難題——
你正對她將無路可逃,背對她則徹底看不到她的存在。
張述桐能看到女人在一步步逼近,可對方仍然像看不到自己一樣。
如果她追上來,那自己會騎車甩開她。
如果她轉身逃跑,那自己會騎車緊跟。
可現在這種僵持到底有什麼意義?
張述桐甚至產生一種錯覺,他今晚來不來這裡沒有區別,只要提前通知了路青憐兇手會出現在攝像頭下就可以。
但偏偏時間就差這麼一點。
他最後咬咬牙下了決心,乾脆再次將車頭調轉,隨後回過頭,隔著頭盔死死地盯住對方。
兩人的距離已經從十米開外變爲五米。
女人扭過頭。
下一刻眼前閃過一道飛快的殘影,就在他丟失視野的那一剎那,張述桐迅速擰動油門,車子轟地啓動,車輪捲起一片雪霧,車頭甚至翹起,可他卻感覺到摩托車並沒有前進,而是在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哀鳴,輪胎在冰雪上打滑,尾部好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地拉住。
是那個女人!
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對方正用一隻手拉住摩托車的尾箱!
張述桐艱難地側過身,一隻手維持油門,另一隻手從兜裡摸出鏟子,用力朝那個女人的手砍去,倉促間他看到了女人的臉,那果然是顧秋綿母親的臉,卻毫無血色,一雙和女孩相似的眸子睜得很大,卻沒有任何神采。
鏟子砍落,完全沒有作用,反倒是張述桐的手被震得發麻,他努力維持著車子的平衡,這輛摩托車的尾箱是快拆設計,張述桐丟下鏟子,手指觸到開關,接著車身倏地一鬆,他連人帶車一齊向前栽去,張述桐趕緊握住車把,堪堪沒有摔車。
他再次擰動油門,女人卻沒有罷休,飛快地追上來。
他控制方向,駛向一條小路,這是來時早就想好的路線,如果對方緊追不放,那張述桐就準備帶著她兜圈,只是女人的速度比他想得還要更快,張述桐轉過頭,看到女人正飛速奔跑在他的身側,接近並肩。
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下一刻女人出手,一拳向他轟去,摩托車的後視鏡幫他擋了一下,鋼鐵彎曲、玻璃碎裂,車子猛地向一側倒去,那隻拳頭又不受阻攔地撞向他的胳膊,他的半個身子直接發麻,所幸沒有摔倒,對方就像觸發了某個程序的機器,從趕路突然變爲了殺死自己。
時隔幾個小時,張述桐終於知道了那輛??怂剐≤嚨能嚧吧夏莻€洞是怎麼來的。
他甚至能想到老宋剛剛發動汽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換擋,就被這個女人拉住後視鏡,接著一拳向車窗轟去,然後男人猛地加速,帶著車子和女人撞向樹幹!
所以這樣一直跑不是辦法,張述桐捏住剎車,兩腳並用,在雪地裡拖出一道深深的印記,雪水與泥水飛濺,終於抵消了車子的慣性,而女人的反應慢他一拍,已經跑至車前,接著張述桐鬆開剎車,再度加速,筆直向她撞去!
上百公斤的鋼鐵哪怕沒有經過徹底的加速,釋放出的動能也強得驚人,對方終究不是鐵做的,一聲悶響過後,他的手臂被直接震開,女人倒地,車子倒地,張述桐也被甩飛在地上。
他摔得眼前發黑,卻強撐著站起來,摩托車的車輪還在空轉,倉促間張述桐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向前方。
可前方空空如也。
汗毛炸起!
張述桐迅速轉身,但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道甩在他的肩膀上,他整個人直接被踢飛出去,張述桐在雪裡滾了好幾圈,半個身子都在火辣辣地痛,他掙扎著起身,可雙手在雪地裡撐了好幾下都是徒勞。
又是一腿,張述桐再次仰倒,這次是胸口受了一擊,昨天這裡才被踢過一腳,如今他更是感到一陣窒息,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著,知道一旦停下來就全完了,儘管視線一片昏暗,他卻早早地注意到旁邊就是蘆葦叢,剛纔的追逃中兩人早已遠離攝像頭的區域,現在他摔到路的邊緣,而下方就是湖岸,張述桐放棄了起身的想法,直接滾下土路。
身體在翻滾,天地也在翻滾,摩托車頭盔保護著他的腦袋不被撞擊,他一路滾到岸邊,卻發現那個女人停身不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是了,張述桐恍然地想,對方根本沒有聽覺,如果有,她會順著自己翻滾的聲音循來,可她偏偏沒有,因此對方的視線裡是有一片漆黑的蘆葦叢,而蘆葦的根莖交錯雜亂。
夜色反而成了自己的僞裝!
他顧不得將氣喘勻,趕緊站起身,踉踉蹌蹌地俯下身子,朝遠處跑去。
頭頂上的女人還在尋找,對方似乎緩緩走入了這片蘆葦,可接下來並不是你躲我藏的遊戲,張述桐看了眼頭頂的月光,知道一直躲下去早晚都會被發現。他暗罵了一句,也許現在路青憐已經到了攝像頭下,可自己現在離攝像頭太遠;也許她能循著地上的車轍找過來,可那條路自己來時就走了一遍,不確定路青憐能不能辨認出自己的去向,何況辨認出了,再趕過來又要一段時間。
他現在要做的不是繼續等下去,而是跑。
當然不是逃跑,他賭的是自己能跑到遠處,然後接觸到那輛摩托車。
可背後又是一陣風聲,他咬緊牙關趕緊趴倒,堪堪躲開了這一擊,女人再次失去目標,張述桐藏在蘆葦叢中,深深地喘息著。
他按了一下胸口,卻摸到一個硬塊,張述桐皺皺眉,手伸向夾克的內兜,一張深深凹陷下去的、金屬卡片出現在他的手中,他愣了一下,原來是顧秋綿的那張會員卡。
這張金屬卡在月色下泛著銀色的光澤,他瞬間有了新的想法,張述桐又看向湖面,岸邊的水面上映著一團模糊的月亮,他屏住呼吸,調整著角度,接著將卡片猛地一彈——
金屬的卡片旋轉著切在水面之上,反射出清冷的月光。
做完這一切他一個翻身,將自己隱沒到蘆葦中,緊接著又是一陣穿梭聲,卻是奔著卡片去的,女人踏進湖面,張述桐鬆一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卻沒有放鬆,而是拼命爬起來朝路上跑。
摩托車摩托車摩托車!
他心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張述桐終於趕到摩托車前,身後的風聲更甚,他知道那個女人又追來了,張述桐用力扶起摩托車,跨坐在上面,他擰動油門,下一刻,女人的身影轉瞬而至。
終究是搶出一個時間差。
雪夜中兩道影子疾馳而過,摩托車率先筆直地朝前方衝去,女人緊隨其後,她飛快地踩在雪地中,雪面噗呲塌陷的聲音猶如索命的節拍,後視鏡碎了,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只能通過耳後的聲音判斷,張述桐乾脆掀開頭盔的護目鏡,風聲呼嘯入耳,卻能將女人的腳步聽得真切。
腳步又變近了!
這到底是個什麼怪物?!
阻止這個怪物的難度比他想象中難的多得多,可張述桐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他知道路青憐說不定就在攝像頭下面檢查著兩人的去向,如果能調轉車頭找她會合當然是完美的,可他不能!
他現在恨不得將油門擰死,也只是堪堪和女人拉開距離,即便如此仍要時刻提防著被女人追上,遑論留出時間調轉方向?
他現在能做的只有拼命向前跑!
而前面!
就是那條環山路的入口!
張述桐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如果他騎到那條山路女人也會跟著自己上去,不出十分鐘的時間就能來到別墅的門口,然後別墅裡的保鏢跑出來查看,一陣亂鬥,結果會和曾經一模一樣,什麼也沒有改變。
他現在感覺身體裡的所有血液全部向頭部倒流,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從心中冒出來。
剛剛他心裡還存在著是否能調轉車頭、將對方引去別處的僥倖,但就算成功了,他仍會被那個女人追上,只在於多拖一會;
他也清楚自己不會每次都這麼走運、不會每次都有供他藏身的蘆葦叢,也不會每次都有讓他脫身的卡片,他從騎車來到這裡就做好了這份覺悟,如果只是逃亡,無非是慢性死亡。
所以他主動把那份僥倖澆滅,索性不再向後去看,也不去聽耳後的風聲,張述桐再度拉下護目鏡,摩托車引擎全力咆哮,油門全開。
其實哪有什麼咆哮,這不過是一輛農用車,落入耳中的只有發動機的突突聲,他卻希望在自己身下的是一輛賽車,因爲張述桐還記得前方有一個大坑,他的呼吸開始不自覺收緊,在心中倒計時。
十。
張述桐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的道路。
九。
大燈的盡頭終於出現一個陰影。
八。
陰影徹底暴露在視線中。
然後是七六五四……幾個數字的功夫,車身飛馳,大坑已經出現在眼前。
三。
張述桐鬆開油門。
二。
他又猛地加速。
一。
他身子後仰,同時完成換檔,車子迅速收油,前減震下沉回彈的瞬間他借力擡起車頭。
摩托車飛躍大坑。
它砰地落在地上,歪了一下,又筆直地朝前衝去。
兩秒之後,張述桐聽到一陣悶響。
那個女人落到了坑裡。
但他知道那個坑不算多深,根本困不住對方多久,果然,女人就像那天的路青憐一樣,從大坑中躍起,但他的計劃只要等多拖住對方幾秒就已經足夠。
他終於駛到環山路的入口。
張述桐捏住剎車,車子一個漂移,猛地停在入口的位置,他先是回頭看了一眼女人,女人至少在十米開外,但跑至身前也不過是幾秒的功夫。
接著他緊了緊頭盔,看向山脊上堆積著的白雪,實際上因爲他的到來,白雪已經簌簌落下。
張述桐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自殺。
其實應該是了。
他還是樂觀估計了接下來的情況。
因爲根本不存在騎車去別墅求救這一種可能。
山路上堆積的雪比路面上厚,摩托車爬坡時會失去摩擦力,不出一分鐘,他就會被那個女人追上,然後直接殺死。
他的奔跑到此爲止。
很有可能此處就是他的墓碑。
但張述桐已經無路可退了。
“我媽可是說過咱們很默契的?!?
張述桐喃喃道。
接著他緊緊閉上嘴巴,身體裡還殘存著彈射起步的肌肉記憶,他復現下午飛躍渡船時的動作,捏住剎車,踩下離合,小小的農用車從未被這麼摧殘過,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可因此它的引擎聲也高亢無比,甚至能在這片山路中蕩起迴音。
這樣就足夠了。
張述桐看到了鬆動的雪層,也看到了還有一步之遙的女人。
視線中的一切都在晃動,腳下開始輕顫,這片天地似乎發出一道無可奈何的嘆息,隨後化爲低沉的轟鳴。
可那個怪物沒有聽覺,根本不會察覺,因此張述桐鬆開剎車,衝入山路,很快摩托車陷入雪中。
雪體開始大規模的崩塌,它們排山倒海,吞噬著山路上的一切。
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張述桐被這片洶涌的白色吞沒。
……
洶涌的白色吞沒了一切。
夜風灌進山路的入口,只剩一陣嗚咽。
此處十幾分鍾前還是一片狼藉、嘶吼的機器、飛馳的女人、顫動的地面……如今卻是一片寂靜。
一切都被埋葬在這片白雪下。
路青憐來到入山口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她漠然地看著這一切,直到不遠處的白雪中出現了一陣細微的響動。
一條小蛇緩緩游到了她的腳邊。
那條蛇吐著信子,似乎在指向雪地裡的某個方向。
路青憐蹲下身子,從中挖出了一個一動不動的女人。
女人的身上沾滿雪沫,似乎已經被凍僵了。
路青憐瞥了女人一眼,不再去管。
她越過女人,雙手將白雪挖開,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很快雪中露出一個頭盔。
路青憐看著張述桐,那雙眸子裡沒有驚訝,只有古井無波。
她只是掀開對方的頭盔,伸手成指,探到對方鼻子下面。
呼吸已經停止了。
“張述桐?!彼吐曌哉Z道,“這就是你的結局嗎?!?
路青憐垂下眸子:
“但如果你就這麼死了,會很麻煩?!?
因此她輕輕嘆出一口氣,這口氣似乎是一生中最無可奈何的一次。
那雙眸子終於有了一絲波動,路青憐跪在張述桐旁邊,她將長髮別至耳後,緩緩俯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