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如同一個幽魂,在這片土地上整整遊蕩了四年,爲的是尋找另一個幽魂。
所謂人生,其實是一個給自己交代的過程。
倒計時還剩十秒了。
張述桐從牀上起身,他扶著目所能及的一切走到寫字桌前,張述桐打開那瓶運動飲料,他現在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不只是保護一個女孩的生命這麼簡單,或者說僅僅是拯救她的生命還遠遠不夠,時隔八年之久,他終於確定了自己回溯於此的意義。
不是守株待兔,等待那個兇手落網,而是提前去阻擊她。
將她攔在別墅外。
讓這件事解決在無聲之中。
而那個地點張述桐清楚,既然凌晨時分攝像頭拍到了那個女人,他趕在凌晨前去那個攝像頭下面好了。
張述桐也知道那個攝像頭在哪。
可他更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女人的對手,他拖著一個半殘的身體,去了也只是拖後腿,或者說不是拖後腿這麼簡單。
張述桐覺得自己現在一定是瘋了。
他現在還有什麼呢,一具發燒的身體,一輛沒油的摩托車,孤身一人。
他看著滿牆的照片,忽然笑了。
“媽的。”張述桐是個很少說髒話的人,但這一刻他還是輕輕地說,“我明明都準備改邪歸正了啊,說好的做人不能自負、說好的沒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呢?”
可是這件事還能告訴誰?
警察還是保鏢?顧秋綿還是她的父親?
人偶爾是要瘋狂一把的。
倒計時已經結束,他將易拉罐重重放在桌子上,對著那個遠在島外的男人喃喃道:
“既然你折騰不動了,就交給我吧。”
“我還能動。”
“會爲它畫上一個句號。”
……
張述桐轉身出了房門,那罐運動飲料好像點燃了他身體裡最後一絲潛力,夜風呼嘯,但他並不覺得冷。
張述桐還沒蠢到要做獨行俠,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裡唯一能知情並幫上忙的只有路青憐,但路青憐沒有手機,只靠步行估計還沒趕到別墅,而張述桐必須通知她及時調轉方向。
環山路上有著厚厚的雪層,稍有不慎就會引發雪崩,那裡絕不是一個阻擊兇手的好地方。
於是首先撥通若萍的電話,祈禱著少女快些接通,但讓張述桐沒想到的是隻過去了一秒,便傳來她不滿的聲音:
“又怎麼了?”
同樣聽到的還有呼呼的風聲。
張述桐一愣:
“你們不是睡了?”
“睡什麼,我倆跟杜康打電話了,說你還想折騰,非要等到凌晨才罷休,誰能放心得下你這個小祖宗,我和清逸騎車過來了,馬上就到醫院,有什麼事快點說。”
他立即說了自己的想法,清逸拿過手機:
“我知道了,我把摩托車騎過來了,現在我和若萍換車,讓若萍騎車去醫院和你碰頭,我去找路青憐,先掛了。”
這傢伙也拉風得可以,說完就掛了電話,什麼也沒有問,是個風一樣的少年。
張述桐愣了一下,隨即使出全身的力氣蹬著車子,從宿舍樓到醫院騎行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他能將這個時間縮短到八分鐘,他擡起頭,能遠遠看到醫院二樓的某個房間,一個女孩正坐在椅子上。
張述桐來到醫院時已經到了11點34分,他幾步踏上樓梯,到了走廊盡頭的觀察間,其實他本不用上樓,可還是想來看一眼她怎麼樣。
顧秋綿還在睡著。
也許某一個未來中,兩人就在觀察間裡一直睡到天亮,然後她伸個懶腰,會說自己這個人好麻煩,還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張述桐沒有喊她,而是關了電視。
他抱起顧秋綿,將她放在那張單人牀上,爲她蓋好外套。
看一眼樓下,若萍還沒有來,現在他還有一點時間,能對著眼前的女孩說點什麼,但她已經睡著了,其實說什麼都不會聽見,也代表說什麼都可以。
“抱歉。”張述桐低聲說,“又沒能陪你看完這場電影,有機會會補的。”
但他隨即覺得自己已經失約過太多次,這番承諾實在沒有意義。
雖然張述桐一直在圍著她跑,卻從未說過什麼我要保護你的話,現在顧秋綿睡著了,他猶豫片刻,還是說:
“交給我就好,等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我保證。”
既然你跟我出來了,我一定會讓你放心地回去。
不會是遍地的血泊,不會是殘忍的真相,也不會讓你哭了。
睡夢中顧秋綿皺皺眉頭,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張述桐又對她道了聲歉,女孩的眉毛卻沒有鬆開的跡象。
他嘆口氣,發現杯子裡的熱水已經喝光了,張述桐不會照顧人,他只想著空調房裡很乾,也許睡醒了會口渴,他就拿著杯子去了病房,小護士在磕著瓜子刷手機,張述桐莫名聽著耳熟,想了想居然是大話西遊。
小護士頭也不擡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說一聲?”
張述桐只好說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馬上就走。
“你搞什麼鬼,你自己數數今天往外跑了多少次?”小護士明顯嚇了一跳,“而且你看你的臉色都快昏過去了。”
張述桐說那是我剛從外面回來,被風颳的。
他想了想又說:
“而且這是你教給我的。”
“喂喂,別亂污衊人啊,我什麼時候教過你發著燒到處亂跑了?”
“不是這句話,是說要保衛女孩子的心情什麼的。”
“那是一般情況,現在是特殊情況啊,什麼樣的女孩子需要你不要命的保衛,雖然我承認你帶過來的小姑娘很漂亮,但再漂亮也不至於……”小護士睜圓眼,“不至於凌晨跑出去討她歡心吧嗎,難道是很刁蠻的類型?”
“沒有。”張述桐一邊倒著水一邊解釋,“是我有很要緊的事,你別看她剛纔很高冷,其實軟綿綿的,動不動就會瞪你一眼。”
“你現在說話都開始混亂了,好沒邏輯性。”
“頭有點昏了。”
“就是說很脆弱的類型嘍?”
張述桐沉默一會:
“不是她脆弱,她很堅強的,只是有些惡意對她來說太大了。”
“報警啊、找她父母啊。”
“結果可能會更差。”
“那誰還能有辦法?”
“沒辦法。”張述桐端起水杯往回趕,因爲他聽到樓下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我試試吧……” 遠遠地能聽到大話西遊裡的臺詞:
“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哦。”
小護士也在後面喊:
“喂,別搞得自己這麼狼狽了,你照照鏡子,現在真的很像一條喪家之犬啊!”
喪家之犬也無所謂了,從前張述桐覺得野狗那個比喻尷尬得可以,但野狗也有野狗的特長,有一些事是那些血統名貴的獵犬無法做到的。
張述桐已經聽不到她說什麼了。
他幾步回了觀察間,將熱水放在窗臺上,卻看到顧秋綿還是皺著眉頭,張述桐不知道她到底夢到了什麼,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停留了。
時間是11點39分。從這裡趕往攝像頭需要八九分鐘。
張述桐跟女孩道別,卻發現她手裡攥著一樣東西,而且攥得很緊,就連手指的血色都淡了些。
張述桐輕輕扒開她的手。
原來那是自己的摩托車鑰匙。
他又把鑰匙放在桌面上,顧秋綿的好看的眉毛一點點舒展開。
所謂公主,是一個會被哄得團團轉的女孩。
張述桐關上房門。
他在不停地奔跑。
他跑出走廊跑下樓梯跑到醫院,肺部火辣辣地疼,可現在能做的唯有奔跑,唯有爭分奪秒。
他一出醫院大門,就看到若萍,若萍一直是個女俠,二話不說就把摩托車頭盔拋給他,張述桐急忙接住,少女問:
“喂,還有沒有說幾句話的時間,大忙人?”
張述桐一邊戴好頭盔一邊戴上手套:
“兩句話的功夫還有。”
“我本來想問你到底又在折騰什麼,可清逸不讓我問。”
“畢竟每個男人都有一個秘密嗎。”
突然傳來一道少年清朗的笑。
放在平時張述桐會吐槽大哥你又是從哪冒出來的,能不能收起你那套中二語錄?拜託真的受不了……可他現在卻突然鼻子一酸。
老實說張述桐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過這種體驗了,因爲他看到若萍正舉著手機,四個人的小羣裡打開了羣視頻通話,兩張熟悉的面孔映在屏幕上。
清逸那裡一片漆黑,他還在騎車趕路,是若萍家的電動車;
杜康那裡則一片光亮,他正靠在醫院走廊的窗臺上,掛著大大咧咧的笑:
“別聽若萍在這裡嘮嘮叨叨的,女人就是墨跡,大家都是哥們,誰跟誰啊,快點騎車去吧。”
“這時候果斷點纔像男人哦。”
“滾滾滾你們,有沒有良心?”若萍笑罵,又說,“最後就再陪你折騰一次了啊張述桐,別再想有下次。”
“你們什麼都不問?”張述桐放下護目鏡。
“你想不想說?”
“對不起。”他低聲道,“但這次真的不能告訴你們。”
他都忍受不了自己這種行爲了,像個他媽的神經病,一直折騰著大家爲自己跑來跑去。
但他也真的沒法說,無論是復生的死者還是顧秋綿的母親,又或者老宋的前女友,他能做的是帶著這些秘密不斷奔跑下去。
可若萍說:
“你居然會說抱歉?真的假的,從前你可不會這麼顧及別人的感受,不過有你這句話本宮就知足了,我幫你上去看著顧秋綿,你快去發神經吧。”
杜康說:
“述桐,可要小心點,別忘了週一是我生日。”
“這一次一定會趕上你的生日的。”
張述桐擰動油門,他尚且不熟悉這輛車,需要先摸索下檔位,其實還有一句話的功夫,但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有些無所適從,從前的回溯中,張述桐每一次都要爲取信於人花費很大的精力,他甚至告訴過對方自己會回溯,可只是被當成精神病,後來他當慣了獨行俠,也就懶得解釋這麼多,只要能達成目的就好,管那些人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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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他卻爲這些信任感到愧疚,他不知道多久沒被人這樣信任過了,死黨的信任老宋的信任父母的信任顧秋綿的信任……張述桐倏然發現,原來已經有這麼多人圍在他身邊。
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最珍貴的事物,爲了這個事物你甘願拼儘性命。
他知道對老宋來說是那個短頭髮有酒窩的姑娘,那麼對自己而言,無價之寶就是這一份份信任。
可人往往對坦誠的信任最無法開口,輪胎已經在地面上滾動了,他最後只是說:
“我走了。”
身後傳來若萍隱隱的呼聲:
“喂,述桐!”
張述桐回過頭。
杜康說:
“折騰這麼久!最後可要帶著好消息回來啊!不然就太丟臉了!”
清逸最後說:
“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當初你還不承認,現在不是在那條路上狂奔嘛……”
他說所謂男人,就是拼死也要守護自己珍視的事物。
張述桐笑笑,向後擺了擺手,自己當然記得。
他們說過的話自己一直記得很清楚。
可以的話真想看完那場電影,電影名叫羅馬假日,他不指望去羅馬,能有一個假期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也許可以把這件事交給顧父。
對方也許能做到,也許做不到。
但如果凡事都交給他人。
回溯這個能力還有何意義?
張述桐一直想迎來那個不可觸及的週日、迎來一段正常的人生,可如今他才明白,如果只是沉迷於過往的美好,明日就永遠不會到來。
他想起一句話,是說只有渾身沾血,滿是汗水與泥濘,變得傷痕累累,直到讓人覺得你已經瘋狂,正因爲有這樣的今日,明日纔會到來。
他再次騎車行駛在這片雪夜,不同的是這次是趕往最後一個目的地,他要爲這件事徹底畫上句號。
所謂回溯,就是一次次困於輪迴、一次次疲於奔命。
你像一條野狗,只有爲著明天不斷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