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我今天又看到你了。”
張述桐頓時沉默。
他能條件反射般拆分出每一個字的意思,比如這個叫“蕓”的女人是老宋女友的名字,又比如這本日記應該是他女友去世後才寫的、因爲老宋這種糙漢子怎麼會有寫日記的習慣,還比如老宋說他又看到……可真的是看到,而不是夢到嗎?
張述桐看到末尾的日期。
2008年12月16日。
“果然?!?
他自言自語道。
張述桐晚上打吊瓶時和死黨們交流過,老宋當初到底發現了什麼纔會突然跑出去,若萍說好像是看到了某個人,可他知道對方在島上根本沒有熟人。
只有張述桐自己知道,有那麼一個人、並且是一個死去的人,纔會讓老宋如此失態。
——死者復生。
因此他當時心裡浮現出這個恐怖的猜想,只不過老宋那邊一直昏迷不醒,無法得出更多結論。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老宋見到他前女友的時間居然這麼早,算一算正好是四年前,張述桐心裡突然一涼,因爲這意味著,對方可能剛參加完女友的葬禮不久。
這到底是一樁塵封了多少年的往事?
曾經有些模糊的東西在這一刻貫穿腦海,做一個簡單的推斷好了。
老宋在今天午飯後見到了已故的前女友。
老宋追出去,隨後遭遇車禍。
老宋知道自己在保護顧秋綿。
老宋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讓自己接顧秋綿離開別墅、並確認她脫離了危險。
那麼,那個兇手到底是誰?
和顧秋綿遇害有沒有聯繫?
也許答案不言而喻。
真正的線索果然藏在這間小屋。
張述桐飛速將筆記本翻到下一頁。
他現在急需確認這個老宋看到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對方的前女友。
因爲此前有過先例,自己曾在禁區邊看到一個“假路青憐”。
第二頁日記是一張貼著的照片,可以看出照片已經泛黃,很是模糊,他仔細辨認,發現照片是偷偷拍攝的,畫框邊還露出車子的方向盤,應該是在車裡。
而照片上就是那個短髮女人,她站在一邊長著雜草的荒地上,時間是09年的1月1日。
“是你嗎?”
老宋的落款。
第三頁。
仍然是一張照片,但這張照片只有背影,背影同樣是個短髮女子。
但明顯能看出,這個女人的穿著和前一張照片裡不同,張述桐沒空去分辨她們身高體態上的差異,因爲老宋自己好像都沒分清,所以整整一頁都在留白。
落款是1月3日。
第四頁:
“我又看到你了,可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突然就跑遠了?!?
這一頁甚至沒有照片,也許是消失得太突然根本沒有拍到。
第五頁:
“我去報了警,我真的快要被折磨得瘋了,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如果是你該有多好??晌矣H眼看著你的遺體下葬……希望一切順利。”
2009年1月4日。
第六頁:
“搜尋結果出來了,警察說我傷心過度,出現了幻覺,我還想過告訴你的父母,可他們還是不肯見我,是我的錯,那晚沒有把你送回去。”
2009年1月11日。
張述桐一愣,他突然想起那天去派出所裡,老宋曾和一個姓王的警官是舊識,老宋說當年的事麻煩你了,警官則說那件事不要看得太重,總要放手的……從前張述桐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現在有了答案。
原來老宋真的去報案了,爲了尋找那個已經離世的前女友。
下一頁:
“我已經決定好了,辭了市裡的工作,來這座島上定居,父母不是很理解,校長也找我談過話,勸我走出來,但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我看到了什麼,當然,就算看到了也不會信,呵,誰能信我看到了一個已經離世的人呢。”
2009年2月1日。
再下一頁:
“工作已經交接好了,這裡是你長大的地方,你說過最喜歡的是去湖邊散步,還說山上有一座神廟,我還沒來得及去,這些天我一直在開車找你?!?
2月3日。
張述桐又翻一頁,這次他終於有所收穫,發黃的紙張上貼著一張發黃的照片,是一個短髮女子的側影,他仔細辨認,好像是在城區裡拍到的。
“我的決定是對的,雖然這次還沒有追上你,但總有一天會把這件事查清楚,你還活著,在等我找到你,對嗎?”
2月10日。
“今天放假,我開車圍著島轉了五圈。”
2月15日。
“你好像突然消失了,蕓。”
2月20日。
“我已經把島上所有的路都背下來了。”
2月25日。
“你徹底從我的生活裡消失了。”
3月1日。
“也許真的是幻覺?!?
3月5日。
“可我不信?!?
3月10日。
張述桐越翻越快,直到他發現了一張新的照片。
照片模糊不清,他仔細辨認,卻發現模糊的不是拍攝的環境,而是拍攝的對象本身。
那個女人也不是如同以往的照片上的短髮女子,而是留有一頭長髮,按說老宋不會把一個無關的女人放在日記本里,可他的批註卻是:
“你、是、誰?”
4月4日。
張述桐急忙往後翻,這次沒有照片,而是兩句話:
“我可能快要瘋了?!?
“可如果我沒瘋,你到底是誰?”
張述桐無聲地張了張嘴。
他又翻回上一頁,再次看向那個女人,只有一個側影。
一個已故的女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們是同一個人……
他現在無暇思考更多,只是憑著本能翻到下一頁,急迫地想要知道老宋最後一次見女友是什麼時候,然而新的一頁的內容卻是這樣:
“已經是第三年了?!?
落款是2010年的12月12日。
張述桐有些驚訝,他本以爲這麼厚的一本日記會按照年月延續下來,可直接跳到了一零年,也就是說這一年半的時間裡,男人一無所獲。
所以最後的結果到底是什麼?
他乾脆不去翻中間的內容,而是用指尖掠過一頁頁紙張,他翻得飛快看得也飛快,可除了男人有時抒發心裡的苦悶之外,沒有任何發現。
那個神秘的女人似乎就此失蹤了。
他甚至翻到了最後幾頁,最後幾頁的日期是2012年11月,就在一個月前。
張述桐合上日記本,他消化著其中的信息,想起和路青憐交手的長髮女人,想起雪地上的腳印,想起那棟研究了許多次且堪稱無懈可擊的別墅。
別墅外圍著一圈柵欄,上面裝有電網,兩米多高。
柵欄的正門裝著密碼和指紋鎖,還有人臉識別。
路青憐判斷,憑那個女人的身手,幾乎沒有可能直接越過兩米高的柵欄。
他在別墅外的石碑發現了2004這個數字,那棟別墅至少建於八年前。
保姆吳姨說,大門的系統裡只錄有顧秋綿一家的人臉。
可那個兇手還是悄無聲息的進去了,明明對方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也沒有縮骨術這種特異功能。 他隨即想起顧秋綿離奇的失蹤。
想起了……
在別墅的全家福裡看到的長髮女人。
女人很美,三十多歲的樣子,眼睛和顧秋綿很像,不過是瓜子臉。
顧母留著一頭長髮,在合影中泛著溫婉的笑意,一個照面就能讓人心生好感。
而全家福拍攝的時間是——
2006年。
張述桐從未與那個兇手見過面,而與她見過面的只有路青憐,可掛全家福的時候她已經回到了沙發上。
老宋到底看見了誰?
真的。
是。
前女友嗎?
今天是12月8日,男人出了車禍。
而就在12月7日的昨天,男人才目睹著那張全家福,唏噓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顧秋綿的母親。
張述桐不寒而慄。
他突然間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老宋爲什麼要自己立馬從別墅接走顧秋綿,也明白了他爲什麼跟杜康說話的時候總是含糊其詞,甚至明白了對方爲什麼把最後的選擇權交給自己。
他最後想起了八年後學姐發來的那張照片,攝像頭拍到了一個長髮女人,因爲角度,只拍到了她的那頭長髮,卻沒有拍到衣服與臉。
他沒有多想,因爲曾經見到路青憐去往別墅,便以爲那就是路青憐,無論真假,可張述桐從未想過,那個凌晨時拍到的長髮女人——
是顧秋綿的母親。
他還知道顧秋綿有著低血糖,她睡覺從不鎖門,她總是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視爲母親留下的重要的遺物,被自己踩一下都會傷心地哭鼻子。
張述桐終於想通了12月9日的那個凌晨發生了什麼,他輕輕閉上眼,甚至能重構那個殘忍的過程,一個女孩從睡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頭腦不太清晰,在夜色下月光中看到了那張魂縈夢牽的臉。她可能或激動或懵懂地紅了眼圈,撲了上去,然後……
張述桐已經不願意去設想更多了。
他只知道女孩從此結束了明媚的生命,她看到了離世多年的母親,卻再也看不到明天。
張述桐又看了一眼時間,而在如今的12月8日,11點40分,那個女人正在趕往別墅的路上。
怪不得對方會去別墅,只有別墅纔是最好下手的地方,曾經被他視作固若金湯的防禦,在對方眼裡只是一層薄紙,原時空裡別墅只剩顧秋綿和保姆,冷血線上有著兩個睡覺的保鏢。
而現在。
別墅裡因爲自己的影響來了更多的防護,保鏢們更多了,他們帶著武器,晝夜不休,在客廳裡守夜。
是啊,路青憐曾說,那個女人絕不會是這麼多保鏢的對手,張述桐相信她的判斷。
顧秋綿不會死。
可問題在於……
這件事。
真的。
真的。
就算結束了嗎?
他從八年後再次回到了這個雪夜,終於看清了這場跨越八年的案件後藏著什麼。
怪不得顧父不願意公開殺害女兒的兇手,所有資料全被封鎖,也許是沒有查到,也許是查到了……發現兇手長著一張熟悉的臉。
自己的妻子殺害了自己的女兒。
多麼荒謬的真相。
張述桐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他此前一直認爲保護了顧秋綿的生命就算完成了使命,但這一刻卻發現光是保衛她的生命遠遠不夠,如果任由事情發展下去會發生什麼?女人順利闖進別墅,保鏢順利制服兇手,當然也可能不會順利,總要經歷一場惡戰,也許是將其重傷,也許是將其擊斃,然後同樣待在別墅的顧父在衆人的保護下靠近女人,看清了她的臉。
其實張述桐不是很關心大老闆的感情經歷與心路歷程,他先是想到把這件事提前告訴顧父會發生什麼,又想起那個那個手槍和太陽穴上的血洞。
原來是這樣……
如果繼續待在醫院會發生什麼?是他帶著顧秋綿回到別墅,天色破曉,兩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因爲沒有被發現而鬆一口氣,但怎麼會被發現呢,能發現纔怪,因爲在意她的人在這個夜晚都已經離去了。
“她這些年過得不算好。”
其實絕不僅僅是不太好吧,也許在顧秋綿的眼裡,如果她不選擇相信自己偷偷跑出家門、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了。
張述桐又注意到滿屋的照片,悔恨是最無用最可悲的事,你恨天恨地恨仇人都沒有自己來的無力,只能一個人在深夜心碎地發呆。
她也會悔恨吧。
理智告訴他應該現在就把這件事告訴顧秋綿,再讓顧秋綿告訴她的父親,一個懷揣著殺意的女人會在幾十分鐘後闖入別墅,然後寄希望於顧父的內心足夠強大,能在顧秋綿回來前清理場地、處理好一具屍體。
可張述桐不敢賭。
他已經用過了一次額外的機會。
可誰知道這種機會還有幾次。
他的頭又開始暈了,張述桐坐在牀上,低低地喘息著。
他心裡好像有一個答案了,可現在連走路都有點困難,更別說跑,所以他還是留給自己三十秒的時間,去平復呼吸。
張述桐突然想起了老宋,這一刻張述桐也突然理解了老宋在折騰什麼,他爲什麼要辭去自己的工作,來到這座小島上,爲什麼總是開著那輛??怂剐≤噥y逛,爲什麼在島上一個熟人朋友都沒有。
整整四年的時間,男人用車輪丈量了這片土地,車與他作伴煙也與他作伴,直到車廂裡染上一股散不去的煙味。
他打量著這片整潔的房間,在想這無數個夜裡男人都在做些什麼,如果你把屋子裡弄得亂糟糟的,其實有滿地的垃圾與你爲伴,可如果收拾得整整齊齊,就只剩孤獨了。
宋南山說從自己身上看到了當初的影子,他大概理解自己,可張述桐從未理解過他,又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理解過他,在別人眼中他是個自甘墮落的有爲青年,是個神經病,是個因爲情傷陷入了幻覺的癡情人,可只有男人自己知道,他把一個秘密在心中藏了四年,只爲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因爲這種事情本就沒有人會相信啊,所以你只好藏在心裡,一個人開著車在路上游蕩。
張述桐下意識想掏手機,卻掏出一張硬質的卡片,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張加油的優惠券,車子的扶手箱裡塞滿了這種東西,誰知道他四年來燒掉了多少油,男人還告訴自己四年來他總要留下點什麼,所以這些油卡沒有扔掉,張述桐曾不解於留著一箱廢紙如何叫證明,現在他打量著卡片上優惠三元的字樣,才知道這是一個男人留下的一枚枚勳章。
儘管一無所獲。
張述桐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只覺得深深的疲憊,現在倒計時還有十五秒,他乾脆仰倒在牀上,輕輕閉上雙眼,等再次睜開的時候,卻正好看到了牀尾的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被放在睡覺前一定會被看到的位置,是一個短髮女人在遊樂園裡捧著棉花糖的照片。
遊樂園……
張述桐知道女人就是在遊樂園玩完的當晚出了車禍,男人沒有送她回家,因此錯過了一生。
而每晚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又在想些什麼?
從星期三到星期六,自己折騰了四天都快要撐不住了,可他折騰了整整四年。
可現在他卻躺下了,那輛車子也瀕臨報廢,張述桐曾從救護車裡看到了車廂內部的圖片,安全氣囊全部炸開,那隻妙蛙種子自然沒能倖免,頭和身子分離,可張述桐還記得老宋說過,那玩意是他女朋友用膠水粘上去的,要不是黏的太死,早就想扔了。
其實是那個自己未曾謀面的女人在他心裡黏的太死吧。
張述桐準備額外花費一秒鐘的時間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又拾起那個日記本,將其翻到最後一頁,剛纔他沒有仔細看,這一刻卻無比希望知道上面寫了什麼。
從前他在上面排解著心中的思緒與苦悶:
“今天放假,我開車圍著島轉了五圈?!?
“你好像突然消失了?!?
“我已經把島上所有的路都背下來了?!?
“也許真的是幻覺。”
“可我不信?!?
“我可能快要瘋了。”
“但我還是準備找下去。”
他找了四年,最後留下的其實只有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
“蕓,我今年已經28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