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之夜,洛京城的燈火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
朱雀大街上,千盞琉璃燈高懸,綵綢飄舞,映得青石路面流光溢彩。
公子哥兒們錦衣華服,腰間玉佩叮咚,手持摺扇指點燈謎;
官家小姐們蓮步輕移,身後丫鬟提著絹燈,掩脣輕笑間珠釵搖曳。
街邊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糖人、花燈、蜜餞的甜香混著爆竹硝煙,在寒夜裡氤氳出一片暖意。
天街轉角處,一座不起眼的灰瓦酒樓,隱在燈影之中。
二樓雅間,窗櫺半掩,忽有冷風捲入,燭火猛地一顫。
一名斗笠人無聲在臨窗處落座,寬大袍袖垂落,露出他蒼白清瘦的面容,指節輕叩桌案。
檐外花燈流轉的彩光映在斗笠邊緣,卻照不進那雙幽潭般的眼睛。
“呵”
婓無心一聲輕笑溢出,斗笠下的薄脣勾起譏誚弧度,只等著看一場好戲。
恰在此時,街面喧譁驟變——囚車鐵鏈的鏗鏘聲自遠而近。
“吱呀——”
雅間木門輕響,青衫文士閃身入內,袖中暗箭露出半截。
他執禮:“屬下稟宮主,田幹大帥押著雪狼妖侯的囚車,已過永寧坊。”
婓無心指尖一頓。
窗外忽有雪粒擊打窗紙,那些飄搖的燈籠在風裡明滅不定,將他投在粉牆上的影子拉得鬼魅般修長。
“很好!
田幹、雪狼妖侯.這兩枚棋子終於到了!”
低語混著遠處傳來的囚車轟鳴,斗笠突然微擡,露出半截蒼白下頜。
滿城燈火在這一瞬都成了陪襯,唯有大街上那輛囚車,正碾碎一地琉璃光影而來。
他——婓無心,逆種文人,翰林學士,遊走於大周、蠻國荒原與妖國雪嶺之間,無心宮的眼線遍佈各地。
大周邊軍的佈防圖、蠻族的密信、妖國的決議皆在他掌中如棋局般鋪展。
這世間的情報,比刀劍更鋒利,比毒藥更致命。
而這一次,他不過輕飄飄遞出一枚棋子——將雪狼國一位妖侯的巡獵路線,以一份密信,出賣泄露給了大周邊鎮將領田幹大帥。
那位戍邊二十載的田幹大帥,鬢角早已染上塞外霜雪,卻始終未能立下大功。
當這道密信被飛箭,送入田幹軍帳時,婓無心幾乎能聽見,田幹大帥鎧甲下沸騰的熱血。
婓無心冷笑,指尖摩挲著青瓷酒盞,映著窗外忽明忽暗的燈火。
果然。
田幹大帥在其必經之路設下一場毒箭陷阱,率軍伏擊,成功在邊境雪松林,將雪狼妖侯和三十六名妖帥妖將擒拿!
他太清楚,田幹大帥戍邊多年無戰果,早就立功心切,想要憑藉戰功重返朝堂。
這次成功的活捉了狼國的妖侯,定然會趕在元宵節結束之前,送往洛京,向陛下獻俘虜。
因爲只有元宵節,洛京城內人最多,最容易轟動一時,名聲遠揚!
而尊貴的雪狼侯——狼妖國最年幼的王子,此刻正鎖在堅固的玄鐵囚籠裡,琵琶骨釘著鎮妖釘,隨田幹大帥凱旋的車隊,碾過洛京的錦繡長街。
這些都不算什麼!
時機,纔是這盤棋最精妙的殺招。
婓無心指尖輕叩窗櫺,望著滿城花燈如晝。
元宵佳節——大周聖朝最隆重的節日盛典,此刻卻成了此番行動,最完美的掩護。
數百個大小蠻國和妖國的使團,諸多的蠻國商隊,都在此時陸陸續續抵達洛京。
此刻的洛京城內,街頭巷尾,幾乎隨處都可以看到蠻人商隊、甚至純種的妖族使節。
朱雀大街上,駝鈴與馬蹄聲交織。
披著狐裘的蠻族商賈正與中原商人討價還價,他們的彎刀藏在錦緞之下;
妖族使節穿行人羣,鱗片在袖口若隱若現。
更有數不盡的商隊人潮,從大周各道進入洛京帝城。
此時,是他無心宮逆種文人,以及蠻妖刺客最容易混入洛京城,渾水摸魚進行刺殺的時候。
“宮主妙算。”
青衫文士低聲道,“今日我們的人已經混入洛京城內!除了逆種文人,還有我們安排的百多名蠻族、妖族刺客。
此外,還聯絡了大周的幾位早就對陛下心存不滿的諸侯王,秘密行事他們願意出人手,幫助製造混亂!”
斗笠下,婓無心的笑意更深了。
羽林衛的緹騎再精銳,難道能在一夜之間,從城內數萬名蠻妖中,甄別出那幾個真正的殺手?
等明日,太陽升起時。
整個洛京城將浸泡在一片廝殺、混亂、恐慌的血泊裡——而所有的證據,都會隨著焚燒花燈的灰燼一起消散。
誰也不會知道,是他婓無心策劃煽動的,這次洛京大亂!
至於江行舟江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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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在他的心臟之中種下《愛蓮說》,生根發芽,痛苦折磨了他數月的敵人。
恨之入骨的對手!
在這場蠻妖大亂之中,“意外”受到妖族的襲擊而身亡,誰又會感到意外?!
“轟——”
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驟然撕裂了滿城笙歌。
天街,人羣如潮水般朝街旁退散,囚車碾過一地綵綢碎屑,在燈火輝煌的街心犁出一道森冷軌跡。
玄鐵囚籠裡,雪狼妖侯銀白的皮毛沾滿血污,每根鎖鏈都貫穿著它的妖骨,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血痕。
“快看!是活的妖侯!”
驚呼聲炸開,百姓們擠在街道兩側,既畏懼又興奮地踮腳張望。
一些孩童被母親死死摟在懷裡,卻仍從指縫間偷看——那籠中困獸猩紅的豎瞳,正倒映著漫天燈火。
“田大帥,這是俘獲了一頭活的雪狼妖侯?!”
“田大帥,太威風了!近十年,還是頭一次活捉妖侯吧?這份功勞可不小啊!”
“這妖侯,相當於人族翰林學士啊!妖侯的近戰之力,甚至要超過人族翰林學士!
且妖族性子剛烈無比,寧死不降!”
茶樓上,一名儒生手中的茶盞微微顫抖,“田大帥這次竟能將其活捉?.”
話音未落,關押著妖侯囚車旁的赤袍大將田幹突然勒馬轉身,撫過胸前新添的金絲蟒紋,笑聲震得腰間佩刀鏗然作響:“鄉親們過譽!本帥不過是爲陛下分憂——”
他得意的高舉馬鞭,鞭梢直指囚籠,“諸位看好了!這就是狼妖,犯我大周邊疆的下場!”
狀元樓雅間內,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盪漾。
江行舟、顧知勉、李潘等舉子,和牛蠻國大使、牛蠻三公主等衆牛蠻們,推杯換盞。
正喝的盡興,忽聽得有一支車隊正行駛在天街上,引起街道上一片騷動。
江行舟不由來到雕花木窗前觀看,凜冽夜風裹挾著鐵鏽味撲面而來——
只見三十六輛玄鐵囚車碾過天街,籠中雪狼銀鬃染血,頸間赫然掛著狼頭金墜。
“活捉的雪狼妖侯?!”
江行舟手持酒盞,好奇。
他可是跟妖族屢次交過手。
妖帥,已經足夠獨立統帥一支千、萬兵卒的妖軍,成爲妖族大頭目!
而妖侯,更在妖帥之上,極難對付!
這田幹大帥也只是相當於妖帥實力,是怎麼將妖侯給活捉的?!
“田大帥這份功勞可不小啊!.足夠他在兵部謀個好差遣,從邊鎮調回洛京了。”
李潘驚歎道。
“咔嚓!”
牛蠻大使的犀角杯突然裂開一道細紋,它瞬間認出那枚象徵王族的狼牙符,
“這狼妖國可是北方有數的妖族強國之一,非常兇殘!這被囚的,似乎是狼妖國的七王子!
它們最驍勇的王子,竟被大周生擒?”
牛蠻國大使也是震驚。
牛蠻三公主按住腰間彎刀,獸皮裙下的肌肉繃緊,詫異:“二十年來,從未聽聞有狼族妖侯,在戰場上被活捉.”
遠處傳來囚車的轟鳴。
“吼——!”
雪狼妖侯不甘心的嘶吼聲,如雷霆炸裂,震得街旁花燈齊齊搖曳。
囚車四周的田幹衛隊同時按住刀柄,卻見那妖侯金瞳中血絲暴起,貫穿琵琶骨的玄鐵鏈竟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驚飛的夜鴉掠過狀元樓檐角,一片黑羽打著旋兒,飄落在婓無心蒼白的指尖。
“時辰到了。
動手——!
願這元宵焰火,照亮大周的末路!”婓無心緩緩擡手。
“是!”
青衫文士袖中翻出一支特製的赤紅竹筒,引線燃起的剎那。
“嗖——!”
一道猩紅火光沖天而起,混在洛京城內萬千祥和的煙花中,撕開血色裂痕。
當空炸開的不是牡丹、金菊之類喜慶的圖案,而是一頭猙獰的雪妖狼圖騰,將天街的夜空染成血色。
剎那間——
洛京暗處蟄伏的逆種文人、蠻族刺客,看到狼頭煙花沖天,驟然發難!
糧倉火起,黑煙沖天;
廢棄民宅箭矢破空,鬧市人羣驚惶四散。
數十處暗樁同時發難,亂箭如雨,火勢蔓延,整座神都處處陷入一片混亂!
“糧倉遭到縱火!速速滅火!”
“該死!有人在搗亂!”
警訊驟傳,守城御林軍擂鼓聚兵,巡夜金吾衛刀劍出鞘,鐵甲鏗鏘聲中,大批精銳直撲各處火場、暗襲之地。
洛京,瑯琊王府。
瑯琊王李衝獨坐庭中,指尖撥動,一曲《寒鬆賦》錚錚而鳴。
琴音清冷,如霜覆弦。
僅僅一牆之隔。
院牆之外,妖嘯刺耳,慘叫迭起,火光將夜空染成血色。
“父王!”
世子李儀光疾步入庭,衣袍帶風,“我們王府中門客上千,甲士精銳,是否出兵,助禁軍平亂?”
“救?”
琴聲未斷,李衝嘴角噙著一絲譏誚,“這是陛下之事,關我們瑯琊王府何事?
自陛下登基以來,獨攬大權,視我等諸侯王如草芥。
這些年,勒令削藩、奪爵、裁兵.何曾給過我們諸侯王,半分好顏色?”
他指尖一挑,琴絃驟顫,發出裂帛之音,“洛京鬧妖,自有她麾下鷹犬去處置。
我沒派人去給她添亂,已經是仁至義盡!”
琴聲忽轉幽沉,如毒蛇吐信。
“鬧得越兇——越顯得陛下無能,令其威望盡失!
不滅了陛下的威風!
我十大諸侯王,何來出頭之日?
至於我瑯琊王府,守好這王府大門,看看她的笑話便可!
這洛京城,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在冷眼看這場鬧妖!”
李儀光瞳孔驟縮,心中驚悚。
父王似乎,早知今夜元宵鬧妖?!
這是哪裡來的情報?
難道,父王和鬧妖之人……?
“是!”
李儀光擡頭望向牆外沖天火光,喉結滾動,終是沉默退下。
天街之上,月色如霜。
囚車隊伍行進之處。
忽聞“咻”的一聲銳響,狼頭煙花撕裂夜空。
幾乎在同一瞬間,一道翰林學士的寒芒飛劍自暗處破空而來,劍光如電,直取關押雪狼妖侯的囚車鐵鏈。
“殺!”
街邊暗巷中驟然殺聲四起,百十名逆種文人與蠻族、妖族蜂擁而出,刀光劍影直逼囚車。
田幹衛隊雖號稱精銳,此番入城卻僅帶百人,每輛囚車不過三名守衛,防禦之勢頓時捉襟見肘。
“轟隆!”
三十六輛玄鐵囚車應聲炸裂,木屑鐵片四濺。
那飛劍去勢不減,寒光閃過處,碗口粗的鐵鏈應聲而斷,切口平整如鏡。
籠中雪狼侯猛然擡頭,渾身鎮妖釘“錚錚”作響,竟被無形之力盡數逼出。
月光傾瀉而下,照在它銀白如雪的皮毛上,卻見萬千血色符文自皮下浮現,如活物般遊走全身,勾勒出詭譎莫測的妖紋。
“嗷——”
一聲震天狼嚎,雪狼侯身形暴漲,化作三丈巨狼。
其麾下狼妖帥、妖將亦紛紛掙脫束縛,利爪獠牙在月光下泛著森冷寒光。
它們這一脫困,殺向周圍囚車守衛!
田乾和他手下衛士,更是捉襟見肘,頓時潰散。
酒樓高處,
婓無心袖袍一揮,漫天丹粉如紅霧瀰漫,籠罩向囚車。
那極品療傷藥甫一接觸傷口,血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癒合,轉眼間衆妖傷勢盡復,兇威更盛。
雪狼妖侯感覺自己的實力已經恢復了六七成,
它銀眸微轉,目光穿過瀰漫的硝煙,落在街邊酒樓二層那個戴著竹編斗笠的灰袍人身上。
它咧開血盆大口,露出一絲感激之色,“婓宮主,此番恩情,本侯銘記於心!”
它的喉嚨裡滾出低沉的呼嚕聲,既是感激,又帶著幾分難以置信——這位無心宮的宮主,逆種文人,竟敢在戒備森嚴的大周洛京,調動如此龐大的力量,劫囚搭救它。
這是冒了多大風險!
“客氣!”
婓無心淡淡道。
他負手而立,灰袍在夜風中微微鼓盪,一副雲淡風輕。
這頭蠢狼!
大概是猜不到,正是他親手將雪狼國的巡獵路線繪成密圖,派人秘密送給了田幹大帥,才成功設伏,以劇毒麻痹的毒箭將它們擒下,押送到大周洛京來!
這些最兇殘的狼妖軍,足夠在洛京掀起一場血案和混亂!
他纔好乘著大亂,去辦一些事!
夜風捲著血腥氣掠過天街。
婓無心斗笠微擡,目光如刀,刺破眼下一片混亂的街道,直抵對面狀元樓——
二樓軒窗畔,少年倚欄而望,衣袂翻飛如鶴。
“江行舟”
他脣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齒間碾磨著這個名字,彷彿毒蛇吐信時的嘶聲。
狀元樓上,江行舟忽然背脊一涼。
有人在窺視自己!
驀然擡首,天街對面灰瓦酒樓的窗櫺間,一道斗笠人影靜立如鬼魅。
四目相對的剎那,他瞳孔驟縮:“無心宮主!婓.無心?!”
指節猛地攥緊欄桿,木屑刺入掌心。
果然,
雪狼妖侯眼中兇光暴漲,再不多言,仰天一聲長嘯,聲震洛京!
“吼——!殺光他們!”
它縱身一躍,銀白狼軀如閃電般撲向人羣,所過之處血霧噴濺。
身後狼妖帥、狼妖將亦嘶吼著衝出,利爪撕裂血肉,獠牙咬碎筋骨,頃刻間街道化作修羅場!
它們已經身在洛京,難以逃出此地。
唯有殺!
殺的越亂越好!
田幹大帥面色慘白,手中長刀早已折斷,身旁百十名親衛接連倒下,所剩無幾。
他咬牙怒喝:“撤!快撤!”
——誰能想到?
半月前,他在北境雪林設下天羅地網,數千精銳持重弓圍獵,箭矢淬麻痹劇毒,方纔生擒這頭妖侯和它數十名手下。
可如今在洛京街頭熱鬧人羣之中,竟然有逆種文人突襲、蠻族刺客暴起,再加上這羣脫困的兇狼妖.,倉惶之下如何招架得住?!
完了!
在洛京城內被劫囚車,令一羣狼妖逃脫。
田幹大帥踉蹌後退,“轟”的一聲摔入街邊的一座酒樓,耳邊盡是手下士卒的慘嚎,眼前血色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