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旬月。
寒氣日漸深重,除夕已至。
洛京城內,大街小巷雖仍覆著皚皚白雪,卻掩不住滿城喜慶,歡度除夕佳節。
城內家家戶戶,懸彩結燈,門楣新漆,檐下臘味、新煮米飯飄香。
孩童嬉鬧著追逐炮竹碎紅,商販走卒們趁著除夕,吆喝聲此起彼伏,連寒風都裹著年節的暖意。
城南的薛國公府沉寂多年,此刻卻顯出新氣象。
這座薛國公大宅院,自薛崇虎外放江陰縣、江州府爲官,已閒置十餘載,只餘幾個老僕守著空落落的庭院。
如今,經過數月修葺,朱漆大門重新描金,檐角銅鈴擦得鋥亮。
褪色的雕樑畫棟重現華彩,連園中枯枝都被家丁們修剪得錯落有致。
——只待來年三月春闈過後,這座府邸將迎回它年輕的女主人,薛家大小姐薛玲綺。
不過,眼下她尚未來。
新漆的薛國公府朱門輕啓,迎進披著一襲雪裘白衫的少年郎。
江行舟執卷踏入庭院,檐下新掛的絳紗燈,正映著積雪。
薛國公薛崇虎命管家將這座府邸修繕一新,便暫借與他居住此地備考,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狀元樓客棧雖好,終究人員嘈雜,抵不過深宅一隅的清淨和安寧。
江行舟在這座修葺一新的薛國公府內,靜心備考,自然是再好不過。
再喚三五位舉人好友,在府內切磋交流備考心得,再愜意不過。
除夕這日,江行舟特意命薛管家,備了一桌宴席和暖鍋,邀了衆同鄉舉子聚宴。
銅爐裡炭火“噼啪”,顧知勉、李潘,還有狂生黃朝,等數十名青衫舉子圍坐,都是赴京趕考的異鄉客。
他們這些舉子,在洛京並無親眷,也無親故可投奔,受江行舟之邀,自然是一起聚在薛國公府,過除夕佳節。
有人捧著《六韜》下酒,有人以箸擊盞吟誦《詩經》,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窗櫺上的冰花。
廳堂內燭火煌煌,數十名舉子卸下旬月以來,連日苦讀的疲態,推杯換盞間,眉宇間盡是難得一見的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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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簌簌落雪,更襯得室內暖意融融。
酒過三巡,李潘忽而拍案起身,酒液晃碎一室燈影,玉杯高舉:“諸君!我等背井離鄉,聚此洛京。
值此除舊迎新之際,諸兄何不賦詩一首,以記今宵?”
“好!”
滿座頓時沸騰。
“不錯!”
“不如江兄挑頭,來一首賀除夕?”
有人擊箸爲節,有人以掌拍案,更有甚者直接研墨鋪紙,只待墨香染就新詞。
江行舟環視衆人,但見一張張年輕的面龐被燭火映得發亮。
他輕釦酒盞,清越之聲壓住滿堂喧嚷:“今夕雖非故鄉夜,且將新雪煮春茶。
既然諸位盛情那便卻之不恭!
來一副賀歲新詞!”
江行舟指尖輕叩案幾,忽而展顏一笑:“薛管家,取一副硃砂聯紙來。”
老管家聞言疾步而去,不多時捧來一卷灑金紅箋。
滿座舉子屏息凝神,但見江行舟那修長手指執狼毫,蘸濃墨,筆走龍蛇間竟有金石之聲——
“《元日》”二字橫幅先落,
繼而墨痕如游龍騰空: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最後一筆收鋒時,堂外恰有更夫敲響銅鑼聲。
赫然,是一副[鳴州]級首本文寶對聯。
李潘拍案而起,酒盞中的瓊漿潑出三分:“妙哉!這‘新桃換舊符'五字,正應了我等赴考之意——”
“好!”
“妙哉!爲江兄賀歲新詞,乾一杯!”
話音未落,滿座青衫俱已激動的離席,數十隻酒盞在燭火下碰出清越聲響。
“且將這副對聯,懸於薛國公府門旁。”
江行舟指尖輕撣袖上墨痕。
“是,公子!”
薛管家激動的雙手捧著那副硃砂聯紙,但見字跡間隱有寶光流轉,竟似流光般在灑金紅箋上游走。
待對聯高懸門楣剎那,忽聞“錚”的一聲清鳴——
薛府內,竟吹起一片春風送暖。
原本,凜冽寒風,倏爾轉柔!
國公府檐角冰凌,竟簌簌化水。
最奇是後園那株百年老桃花,枯枝上驀地迸出點點新綠,轉眼間嫩蕊爭發,暗香浮動間,竟有蝶蛹誤認春至,破繭而出。
青石板上,轉眼生出幾簇茵茵綠苔。
江行舟披著雪裘襖站在石階前,忽覺頸間微汗竟有幾分熱意,雪裘大氅成了累贅。
他隨手解開銀狐裘領,將那千金裘換下,露出內裡一襲月白襴衫。
“好個‘春風送暖入屠蘇'!
此句妙哉!”
顧知勉拍著青玉酒壺大笑,“這下薛府省了冬日的炭火錢!薛管家明日,該退掉今歲儲存的銀炭了!”
話音未落,檐角皚皚白雪融化,“啪嗒”墜地,摔成一地晶瑩碎玉。
衆舉子鬨笑聲中,老桃樹上積雪簌簌而落。
幾片早發的花瓣飄進酒盞,浮在琥珀光裡,竟似盞中又開出一朵新桃花。
不久,
江行舟題寫的這副掛在薛國公府門前的春聯,被往來路過的百姓們看到,便如春風般傳遍了洛京城的街巷。
不過一夜光景,朱門繡戶的富貴人家,青磚黛瓦的尋常百姓,竟不約而同地換上了這副墨跡未乾的新聯。
如今洛京,衆多百姓皆猜測江行舟會高中會元,自然要沾一沾江解元的喜氣。
紅紙金字的對聯熠熠生輝,彷彿整個洛京都浸染在江解元的文采之中。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稚童們蹦跳著吟誦,清脆的童聲與“噼裡啪啦”的爆竹聲交織成趣。
家家戶戶的門楣上,“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的聯句迎風輕顫,將新春的喜氣送入每一處院落。
“噼裡啪啦~!”
洛京的大街小巷,爆竹硝煙與墨香氤氳成霧,將這座神都洛京妝點得愈發風雅。
“江兄,告辭!”
酒過三巡,賓客盡歡,吟詩作對。
“諸兄告辭!”
衆舉子們酒足飯飽,或踉蹌離去,返回洛京客棧;或醉眼朦朧,在薛國公府的客房暫歇。
喧囂漸散,唯有庭院深處,仍隱約傳來幾聲歡笑與醉語。
江行舟獨立階前,負手望天。
府外爆竹聲不絕,遠處孩童嬉鬧,歡笑聲隨風飄蕩,在夜色裡顯得格外清脆。
他靜靜聽著,一時竟有些恍惚。
去歲大寒,他初至大周,孑然一身,不過是江陰縣的一介無名蒙生。
而今短短一年,他已登頂江南道鄉試解元,名動洛京,成了大周無數讀書人仰望的存在。
如今,春闈在即。
會試、殿試——這兩道關卡,將決定他能否真正躋身朝堂,完成那最驚險的一躍。
會試,有兵部尚書唐秀金這位主考官坐鎮,這一關好說,毫無問題。
但接下來的殿試.
就難說了!
畢竟是皇帝親自主考,誰也無法猜中帝王心術。許多會元,在殿試都難以考中狀元。能中第幾甲,也看運氣。
若能躍過這兩關,成爲進士。
要麼進士及第,步入翰林院。
最不濟,也可以在地方擔任郡守,抑或是御史臺爲言官。
從此宦海浮沉,青雲直上。他擡眸,望向天邊漸散的煙火,眼底映著點點星火,深邃而沉靜。
夜深露重。
江行舟轉身步入後院,沿著迴廊緩步而行,來到後院。
此處原是薛小姐的閨閣,如今早已收拾一新,成了他的居所。府中上下皆知,江公子是薛家未來的乘龍快婿。
只待春闈之後,便安排兩家婚事。
行至院中,他腳步微頓,喚住正要退下的薛管家。
“管家!今夜的宴飲,耗費幾何?.這臨時宴請,不在府上賬目,這銀錢我自當補上。”
豪門大族都有賬目計劃支出,這樣的宴請,耗費頗多銀兩,且不在計劃之中。
他不想讓薛府的下人爲難。
管家聞言,連忙躬身:“回公子,酒席酒水、佳餚,皆是請狀元樓大廚所制,花銷約一千兩。
不過老爺早有交代,公子在洛京,難免有應酬往來,這些開支,皆記在府上賬目便是。”
江行舟略一沉吟,微微頷首。
他如今倒是不差這點銀錢,但既然薛伯父早有安排,若再執意給銀兩,反倒顯得生分了。
江行舟回到正屋,燭影搖曳。
薛管家躬身欲退,卻又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公子.那黃朝素有狂生之名,曾得罪主考官,連考三屆不中。
老奴聽聞小道消息,他已被列入禮部的‘惡生'名錄,此生無論如何都是考不中的公子何以和走近?”
話未說完,已被江行舟擡手止住。
“我自有用處。”
江行舟脣角微揚,眼中卻閃過一絲深邃。
他指尖輕叩案幾,燭火忽地一跳,在牆上投下修長的影子。
“是老奴多嘴了。”
薛管家不敢再多言,連忙躬身退出。
臨到門口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搖頭:“這個惡生.是把鋒利的刀!
這世間.不知多少權貴、門閥”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薛管家腳步猛地一頓,後頸寒毛驟然豎起。
他渾身一震,尚未回頭,卻彷彿看見江公子在燭光映照下,那清俊側顏竟透著一絲令人心驚的鋒芒,執卷的指尖在書頁上輕輕一劃,墨字如刀。
待他回頭時,只見江公子已在案前執卷夜讀,少年溫潤如玉,溫和親切。
彷彿剛纔一切,皆是錯覺!
天街夜雪,碎玉亂瓊。
黃朝喝醉了酒,步履踉蹌,踩碎一地雪光,腰間酒葫蘆晃盪作響。
“江兄.嗝.今日這頓酒.喝的痛快!”
他忽然轉身,指著遠處薛府高懸的燈籠大笑:“比那些酸儒的臉皮.暢快多了!”
雪粒簌簌落進他敞開的衣領,卻澆不滅胸中滾燙。
他的家族乃鹽商出身,不缺銀兩。少有詩才,善騎射,任遊俠,性子放蕩不羈!
——當年不懂規矩,得罪了主考官,接連三屆春闈,次次硃筆勾名時被硬生生挪出榜外。
如今洛京的舉人,更是人人對他避而遠之,見他如見瘟神。
可今夜,這位已經名動洛京的江解元,竟邀請他參加除夕夜宴,當著在座的衆舉人,親自爲他斟酒。
甚至還說,“黃兄詩才斐然,弓馬文術精湛,乃是進士之才,來日必爲朝廷棟樑。”
江行舟這句敬酒的話,燙得他眼眶發酸。
可惜,出了薛府之後,其餘舉人還是不願意搭理他,都各自散去。
他獨自在天街,醉熏熏踉蹌。
“它孃的禮部!老子的才氣,憑什麼考不中進士.?”
黃朝突然踹飛腳邊雪塊,驚起檐上寒鴉。
話音戛然而止。
寒風驟起,鞭聲破空。
“滾開!”
一輛玄漆描金的馬車碾過積雪,徐府馬伕手中長鞭如毒蛇吐信,直取醉漢咽喉。
黃朝身形微晃,避過這記狠辣鞭梢,卻見車轅上“徐”字家徽在雪光中分外刺目。
黃朝踉蹌著站穩,酒意被冷風一激,化作眼底猩紅。
簾角翻飛剎那,車內景象驚鴻一瞥——
隱約可見車內人影——正是紫袍玉帶的禮部徐侍郎,正低頭翻看手中名冊,連半分眼皮都未施捨給街邊醉漢螻蟻。
“呸~!”
黃朝喉間酒氣混著血腥翻涌,遠處馬車已化作雪幕中一點墨痕。
他死死盯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眼中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攥緊拳頭,“區區禮部左侍郎,也如此張狂!待老子”
徐侍郎府。
夜色沉沉,徐士衡與一衆同僚飲宴歸來,剛乘車至府邸門前,下了馬車便見下人正喜慶的將一副嶄新的對聯,掛上門楣。
紅紙金字,赫然是江行舟那首《元日》!
“撤了!”
徐士衡臉色驟沉,聲音冷厲如刀。
他氣的袖袍一甩,大步踏入府中,周身寒意逼人。
待行至後院,他立於庭前,目光陰沉地盯著夜色深處,似在自語:“事情辦得如何?”
話音未落,陰影中一道黑影無聲跪伏,低聲道:“大人,已聯繫上無心宮宮主——婓無心。”
夜風驟起,庭前枯葉簌簌作響。
“他如何說法?”
徐士衡負手而立,指節微微發白,沉聲問道。
黑衣人低聲道:“大人!婓無心與他有仇怨,早就想剷除江行舟,這段時間一直在積極聯絡各方妖蠻。
不過,他尚缺一些經費,需要大人資助。
婓無心開價三百萬兩白銀,外加各品級文寶若干.便有足夠把握!”
徐士衡沉默良久,終是輕嘆一聲。
三百萬兩!
還要搭上各品級文寶,其價值絲毫不在這之下!
——這可不是小數目。
要知道,江州漕運使趙淮,每年暗中孝敬他的銀錢,也不過一百萬之數。
婓無心這一張口,便要掏空趙淮六年的供奉!
他擡眼望向洛京方向,目光陰鷙如刀。
江行舟.
這個寒門舉子,讓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徐士衡目光陰沉,指節在袖中緩緩攥緊,又鬆開。
“罷了!給吧!”
徐士衡一揮手,聲音冷硬如鐵。
他不想計較這些。
——若不趁早剷除江行舟,待其踏入朝堂中樞。
他徐侍郎府,恐怕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縱有萬貫家財,也將化爲烏有。
婓無心雖與江行舟有仇怨,但無心宮畢竟在北疆離的遠,縱然復仇不成,也不擔憂什麼。
“他可說,何時動手?”
徐士衡低聲問道。
黑衣人搖頭,低聲道:“婓無心只說,此事已有極爲周密的安排,但細節一概不露.只承諾必在春闈之前!
春闈之後,江行舟若登進士之位,文氣灌體,實力暴漲
到那時,縱使是無心宮主,亦無十足把握。
哪怕動手,付出的代價.將遠超今日!”
徐士衡聞言,眼中寒芒一閃。
——連無心宮宮主婓無心這等聞名天下的大逆種,都如此忌憚,江行舟踏入進士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