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贈詩之風,在大周聖朝可謂蔚然成俗。
同鄉遠行,知己往來,興之所至,總要來上幾篇。天下詩章十之一二皆爲贈答之作。
然大周士子,卻鮮有人敢向江南道解元江行舟,求取片紙隻字。
此中緣由,皆因他曾經的三篇贈詩震動江南,令人望而變色。
那首《贈趙淮漕運使·朱門宴》甫一題就,江州太守薛崇虎便親率三千鐵甲踏破趙府朱門。
“朱門酒肉臭”成了抄家清單最辛辣的註腳,至今江州府茶樓說書人講到“路有凍死骨”一段,仍要拍案叫絕。
更令人膽寒的是《烏衣巷》一詩。
金陵王謝兩族的族長捧著那幅墨跡淋漓的手稿,竟當場氣的嘔血——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寥寥數語,如千鈞鐵燕,將烏衣巷千年門楣啄得粉碎。
至於《念奴嬌·登多景樓》中“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一句,更似驚雷炸響。
金陵十二家門閥的遺老們連夜焚燬族中各色見不得人的密檔。
從此他們見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如避蛇蠍。
自此江南世家終於明白,這世間真有人能以一支筆、數行墨跡,便掀翻千年望族的根基。
江行舟的贈詩,比御史臺的彈章更爲恐怖。
陸府暖閣內,百餘名舉子見江行舟提筆蘸墨,紛紛屏息凝神,圍聚而上。
想看看,這位以詩詞冠絕大周各道的江解元,今日在前宰相陸老爺子的壽宴上,贈送何等詩?
衆人目光灼灼,緊盯著他筆下緩緩浮現的墨跡。
《龜雖壽》!
三字一出,滿座微怔。
文人通常會以“仙鶴、柏鬆、蟠桃”等來恭賀老壽星!
龜雖也象徵長壽!
但以“龜”賀老壽星,終究有些令人尷尬,甚至隱隱有暗諷之嫌。
幾位舉子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畢竟,江行舟的詩詞,向來不按常理出牌。
尚未看到後續內容,也不便多言。
他們只得按捺疑惑,靜待下文。
江行舟筆鋒一落,開始寫詩篇正文。
青芒吞吐之間,墨跡如龍蛇遊走,宣紙上一層青光隱隱浮動——“[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此句一出。
八字甫成,整張宣紙驟然泛起一層清光,如薄霧籠罩,文氣氤氳!
——此句,乃“出縣”詩篇之兆!
暖閣內,
衆舉子神色各異,竊竊私語。
荊楚道解元宋楚望微微皺眉,低聲道:“此句典出《莊子·秋水》——莊子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
他擡眸望向江行舟,眼中既有欽佩,亦含疑慮。
“此句之意,分明是在說——縱使神龜壽長三千載,終有命盡之時。
此乃警醒世人,莫要妄求長生,心存‘長生不老’的幻想!”
關中道解元秦文亦忍不住開口:“賀壽之詩,本該頌揚福壽綿長,可江兄此句,卻似在直言‘人壽有盡’……這……不太妥當吧!”
衆舉子們望著宣紙上那八字詩篇首句,神色各異,低聲議論——
“江兄的實力,文章大多[鳴州]以上……按理這篇賀壽詩篇,不該僅是‘出縣’啊!”
“詩成異象,文氣自生,確是‘出縣’之境!
真正的問題是,這詩旨——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這哪裡是賀壽?
分明是直言,人壽有盡!別妄想長生!”
“江兄的詩詞向來暗藏鋒芒,非比尋常!今日在陸府壽宴上,竟以‘壽盡’開篇?
他難道不知,神龜壽盡之意?”
“還是說……他本就意有所指?”
衆舉子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永寧王世子李俊秀冷笑一聲,眼中譏諷之意更甚:
“哼!
本世子還以爲,江解元要寫出什麼驚世之作,原來不過區區[出縣]而已。
更何況——”
他目光掃過那八字真言,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好一個‘賀壽'之詞!
這般不吉之言,也敢在陸老太爺壽宴上獻醜?”
話雖如此,他緊繃的肩背卻微不可察地放鬆了幾分,面上故作惋惜地搖頭。
——[出縣]之作,稀鬆尋常,在座百名舉子隨意一人都能輕鬆寫出來,終究是難入兵部尚書唐公的法眼。
更何況此詩暗含“人壽有盡,妄求長生”之意,簡直是在陸老太爺壽宴上觸黴頭!
暖閣內,空氣陡然凝滯。
陸老爺子高坐主位,原本含笑的面容微微一凝。
——開篇首句,僅僅【出縣】才氣?
他蒼老的手指在檀木扶手上輕輕叩動,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望。
曾孫陸鳴這些日子沒少在他耳邊吹風,說什麼“江南道解元江行舟才冠大周,必是會元之姿!”,“身懷多篇鎮國之作《菩提偈》、《非菩提》.”。
他也曾經看過,的確是極佳文章。
可眼前所見.差了何止一星半點!
“莫非.”
老宰相目光微沉,心中暗忖:“是這江解元捨不得贈我一份[鎮國]賀壽詩?”
這倒也不難理解!
畢竟自己寫一篇鎮國詩詞文章,所凝結的唯一首本文寶是屬於自己。
而贈送詩,所形成的首本文寶卻是拿來送人!
天下有幾個人,捨得將[鎮國]詩篇送人?!
席間,兵部尚書唐秀金與翰林學士武士奇交換了個眼神,俱是暗暗搖頭。
——且不論詩中暗含的“人壽有盡”之意是否妥當,單是這[出縣]詩篇的品級.
在這滿座頂尖舉子的壽宴上,終究是不夠看啊!
若是,不捨得寫一篇[鳴州]以上贈送給陸老太爺子——那更證明,江行舟並不願意爲座師付出!
縱然他是天縱之才,這等人物也不適合唐公收爲門生!
陸鳴站在暖閣角落,指尖死死掐進掌心,後背已沁出一層冷汗。
他可是在老太爺面前把江行舟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甚至暗示這位同窗,將來必成大周文壇的魁首。
也好讓老太爺動用人脈,扶持江行舟一把!
——可若是,今日江行舟當真只拿出一首[出縣]賀詩
“完了.”
陸鳴眼前發黑,彷彿看見自己這些日子,爲江行舟在老太爺跟前積攢的那點好感,正隨著衆人失望的目光一點點消散。
他當然知道,身爲江南道解元的江行舟,其實不需要陸家提攜。
可真正的問題是,陸家需要江行舟啊!
自從陸老太爺從右宰相之位,致仕後,
陸家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頂樑的大人物!
父親在工部吏員的位置上蹉跎多年,
二叔的鹽運使差事,犯了些錯,眼看就要被政敵取代.
陸家所剩唯一一個青年俊傑陸文淵,正在努力朝著翰林學士而奮進,但就算成了,也只是翰林學士而已。
而江行舟一旦殿試考中狀元,直接就會進翰林院,起步便是翰林學士了!
他和江行舟是同窗,一路眼睜睜的看著江行舟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沒有一位同齡人是他的敵手。
他太清楚,江行舟是蟄伏在淵潛龍!
若是能借江行舟這條潛龍陸家,才能恢復昔日的榮光!
“啪!”
一滴汗珠砸在青磚地上。
陸鳴絕望地看著永寧王世子嘴角的譏笑,
看著唐尚書暗自搖頭時,鬍鬚擺動的弧度。
他甚至能清晰聽見自己血脈裡,血液凍結的聲音——欲哭無淚。
玄衣少年崔浩眉頭緊鎖,雙臂環抱,目光如刀鋒般銳利。
他冷哼一聲,聲音雖輕,卻讓整個暖閣爲之一靜——
“江兄這是在玩火。”
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手肘,語速越來越快:“以我猜測,江兄此篇《龜雖壽》,恐怕是打算先以‘貶'開篇,先抑後揚?好一個險招!”
“可是江兄想過沒有——”
崔浩突然擡手指向宣紙,那八字真言上的一層薄薄的青芒,道:“這詩篇一出,猶如登山,越攀登越難行!
你起筆首句,僅僅[出縣]!
句中之意,更是讓文字墜入萬丈深淵,自己挖坑埋自己!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想要從這深坑內爬出來,何其艱難?!”
他五指猛地收攏,彷彿要將空氣捏碎:“縱然爬出來,最多!也無非,就是重新爬回懸崖邊上而已!”
“難道還妄想——”
他猛然拔高音調,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落,“登臨絕巔?!”
這番話說得滿座舉子一驚。
“崔兄此言”
紫袍公子李俊秀不由撫掌而嘆,“當真是醍醐灌頂!.一舉猜透江解元的心思!
可我看那文氣翻涌處——這淺淺的一層的[出縣]才氣,怕是連崖邊都摸不著!”
此句一出,頓時不少舉子贊同的點頭。
“不錯,江兄後文必然是峰迴路轉!但是能拉回來多少,就看後文的真本事了!”
暖閣內,空氣凝滯如鐵。
陸老太爺指節輕叩案幾,兵部尚書唐秀金眸中精光隱現,翰林學士武士奇則捻鬚不語,目光如刀,似要將那宣紙剖開。
衆舉子心思各異,或譏誚,或憂慮,或靜待好戲——
江行舟卻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掠過玄衣少年與紫袍公子,未發一言,再度提筆。
剎那間,滿座屏息,百十道目光如鎖鏈般絞向那張青光流轉的宣紙——
他究竟要如何峰迴路轉?
如何將那已墜深淵的第一句,生生拽回懸崖邊,甚至繼續攀登山峰?!
筆鋒落下,墨跡如刀——
“[騰蛇乘霧,終爲土灰。]”
嗡!
宣紙上那一層青芒驟然震顫,左突右衝,如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隨即,清湛光華寸寸崩散,竟似被無形之手狠狠掐滅!
——前面的這兩句詩詞文章,竟然隱隱有化爲焦土灰燼之狀!
“終爲土灰?
這……!”
荊楚道解元宋楚望失聲驚呼,手中酒壺啪地墜地。
這詩篇光芒異象,變得越發黯淡,竟連[出縣]之境都維持不住!
眼看就要跌落至[叩鎮]之境!
暖閣內,死寂如淵。
衆人驚呆了。
“啪嗒——”
不知是誰的茶盞脫手墜地,碎瓷聲刺破凝滯的空氣。
陸鳴絕望的閉上了雙目他不敢再看下去!任由天命吧,這首詩篇的發展,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
滿座賓客面色劇變,瞳孔震顫,彷彿親眼目睹一場文道崩塌——
“此句典出《韓非子·難勢》,‘龍蛇與螾蟻同矣’!——即便龍蛇神通廣大,也難逃自然之法.壽盡後最終和螻蟻一同化歸土灰!”
宋楚望呆呆的望著江行舟,心中一聲長嘆。
江南道解元江行舟所用字句的出處典故,何其講究!
句句皆有深意!.
可爲何,要用在贈陸老太爺的賀壽詩篇裡?!
江行舟這篇賀壽《龜雖壽》,首句“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已是墜入懸崖之筆。
衆人尚可理解是以“貶”開篇,爲後面峰迴路轉,做伏筆鋪墊!
可這第二句——
“[騰蛇乘霧,終爲土灰]”!
還繼續貶?!
甚至貶的更厲害?
這江南道解元,竟敢在前宰相陸老太爺的壽宴上,首句“壽盡”,次句“土灰”?!
“瘋了.吧?”
紫袍公子李俊秀都驚呆了,摺扇“唰”地收攏,在掌心敲出驚心動魄的脆響,
就算是他這永寧王世子,也不敢這樣做啊!
他萬萬沒有想到,江行舟的賀壽詩篇會如此大膽!
嫌棄這個懸崖深坑不夠深,還要挖的更深幾倍?!
這兩句一出,根本拉不回來!
這是嫌陸老相爺的壽數太長?
神龜騰蛇壽盡,趕緊化爲土灰?
並非說這兩句詩詞所用的文字不好,
問題是,“壽盡、化灰”,這根本不適合作爲賀壽詩!
一旦用在賀壽詩裡面,品級評價必然是極低。
堂堂江南道解元,以一篇[叩鎮]之作爲贈送給前宰相的賀壽,那傳出去可是要貽笑大方!
玄衣少年崔浩都面露懷疑神色,自己的判斷正不正確。
這篇,真的是賀壽詩?
案幾旁,翰林學士武士奇面色一沉,手中的狼毫“咔嚓”折斷,墨汁濺上錦袍。
這位翰林學士卻渾然不覺,只死死盯著那青光盡散的宣紙——青芒才氣已經從“出縣”境,暴跌至“叩鎮”境,這是才氣意象在示警!
這江南道解元,真是大膽放肆!
這可是贈送他的座師陸老太爺的賀壽詩篇!
一旦形成“污文詩篇”,會影響到陸老爺子的氣運!
若是此篇圓不回來,他定然要江行舟好看!
江行舟對衆人神色異樣,置若罔聞,筆鋒竟仍在宣紙上游走!
那支紫毫筆尖,正凝聚著越來越盛的文氣光華.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卻見宣紙上的金絲突然暴漲,筆尖文氣如淵似海,竟凝成實質般的金霞。
那抹微弱的金芒忽如星火燎原,霎時間——
前兩句化作的“灰燼塵土”中,猶如死灰復燃,突然炸開。
八字落墨的剎那,整座暖閣地動山搖!
“轟隆——!”
驚雷般的才氣炸響中,一行詩稿浮空。
但見,宣紙上那“老驥伏櫪”四字竟掙脫紙面束縛,在漫天金輝才氣異象中,化作一匹背生雙翼的老龍駒,長嘶著沖天而起,奮力邁蹄。
“唏律律——!”
老龍駒長嘶震碎琉璃燈盞,肋間金翼舒展如垂天之雲。
它前蹄高揚,竟從文字深淵中一躍而起,馬蹄所過之處,虛空綻開朵朵金蓮,萬丈金虹!
整座暖閣的文氣如怒海狂濤,宣紙上的金芒,在層層暴漲。
那匹肋生雙翼的龍駒踏空長嘶,馬蹄下金蓮綻放,每一步都震得虛空震顫!
文氣品級,也隨之節節攀升!
“詩篇異象.重回[出縣]?!”
有人失聲驚呼。
話音未落,宣紙上青光大盛,竟在瞬息間突破桎梏——
“[達府]!?”
宋楚望驚呆了。
一篇眼看墜至[叩鎮]的賀壽詩篇,僅僅添了這一句,瞬間飆升,衝至[達府]?
龍駒長嘯,金翼舒展,漫天蓮華化作流光直衝九霄。
暖閣的樑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彷彿隨時要被這股磅礴文氣撐裂!
“[鳴州]巔峰?!”
紫袍公子李俊秀難以置信,臉色蒼白,掌下的紫檀木案幾應聲而裂,“這距離[鎮國]只差一線?!”
兵部尚書唐秀金臉色霍然一變,眸中光芒大放,豁然站了起來,“這是.才氣龍駒?!”
武士奇這位翰林學士此刻睜大了眼睛,和唐公相視一眼,竟渾身微微顫抖:“龍駒行空,乃《文心雕龍》裡記載的第一等‘賢臣’才氣異象!”
神龜也好,騰蛇也罷,皆非爲臣者的象徵。
而這【龍駒】異象的誕生,對於一位前老宰相而言,對於大周臣子來說,是何等的讚美之喻,簡直是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