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勉與李潘二人抱著一摞書卷踏進房門,但見《唐公文集》、《唐公兵法輯要》、《春闈密卷》、《押題寶典》等典籍堆迭如山,竟有數十冊之巨。
二人案前,唯有一盤冷硬的饅頭靜靜躺著。
“此番花銷著實多了!往後三月,怕是要與這饅頭爲伴了。”
顧知勉摩挲著乾癟的錢囊,苦笑道,
李潘卻已迫不及待翻開《押題寶典》,眼中閃爍著灼熱的光芒:“銀錢不過身外之物。若能金榜題名,便是日日粗茶淡飯又何妨?”
兩人時而蹙眉沉思,時而撫掌稱妙,雖清貧如洗,卻自有一番苦中作樂的意趣。
江行舟倚窗而立,望著這對寒窗苦讀的同鄉,脣角不覺揚起一抹會心的笑意。
“江兄!”
一輛雕飾華貴的韓府馬車緩緩停在狀元樓前,韓玉圭掀簾而下,步入一座廂房,正瞧見江行舟、顧知勉幾人圍坐案前,翻閱著一迭泛黃的文集。
“韓兄?”
江行舟擡眼,眸中閃過一絲訝色,“今日怎得閒來此?”
韓玉圭之父曾任戶部侍郎,自他入京後,便寄居於洛京親族府上,已許久未曾露面。
如今乍然相見,倒叫人頗覺意外。
“再過幾日便是大雪節氣,”
韓玉圭笑意溫潤,“陸府要辦一場文會,就在陸鳴家的老宅,特來邀諸位同往。”
江行舟指尖一頓,心中躊躇。
洛京城內文會繁多,大多不過是附庸風雅,於他而言並無多少益處。
只是陸鳴與他交情不淺,若貿然推辭,未免拂了同鄉的情面……。
韓玉圭微微傾身,壓低嗓音道:“……兵部唐公,亦會赴會。”
“唐公?”
江行舟瞳孔微縮,手中書卷險些滑落,“陸家竟能請動他?”
兵部尚書唐秀金乃朝中重臣,更是欽點的今科春闈主考。
值此敏感時節,按理說這位部堂大人絕不會輕易露面,以免引來誹議。
韓玉圭脣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江兄有所不知。陸家老太爺當年可是右宰相,是唐公的座師,這份香火情豈是尋常?
如今唐公身爲主考,自要避嫌,不會親自出面籌備文會。
可若是由陸家出面……就方便多了!”
他指尖輕叩案幾,壓低聲音道:“依我猜測,這場陸府文會,怕本就是唐公的授意。”
韓玉圭以扇掩脣,輕聲道:“江兄細想,今歲春闈應試舉子逾萬人之衆。
唐公若親自設宴,縱使只邀百名舉子赴宴,餘者豈能心服?
其他舉子若不受邀請,難免會心生不滿。指不定生出事端,指責舞弊。屆時流言四起,反爲不美。”
他揮著羽扇,“但由陸府出面,以爲陸老爺子賀壽爲名,辦上一場[大雪]文會,邀請百餘名舉子赴宴。
就毫無問題了。
陸老爺子請誰,可跟他唐公無關!
而唐公爲座師陸老賀壽來到陸府,天經地義,‘恰逢其會’,遇上我等進行大雪文會。
縱有言官盯著,也挑不出錯處。
其他舉子只能羨慕我等這番機緣,無法藉故生事。”
韓玉圭低聲笑道。
話音未落,兩人相視一笑。
“如此,那定然是要去了!”
江行舟當即應承下來,指節在《唐公文集》上輕輕一叩,書頁簌簌作響。
這場陸府聚會,堪稱是春闈之前,唯一私下接觸未來“座師”的機會。
這般機緣,他若是錯過,只怕要抱憾三秋。
甚至錯失“會元”之位!
韓玉圭餘光掃過一旁,只見顧知勉與李潘二人目光灼灼,臉上寫滿豔羨,卻又強自按捺。
二人並不在文會邀請名單之列。
他們二人心下也是瞭然——自家這般尋常寒門舉子,若無貴人提攜,縱有滿腹才學,也難入洛京世家的眼。
韓玉圭略一沉吟,忽而笑道:“顧兄、李兄若不嫌棄,不妨隨江兄同往陸府。
陸府賓客舉子百餘,多二位舉子,想來也不會引人注目。”
顧、李二人聞言,先是一怔,繼而眼中迸出光彩。
顧知勉雙手微顫,深深一揖到底:“韓兄、江兄高義,沒齒難忘!”
“多謝二位兄臺!”
李潘更是激動得語不成聲,只連連作揖。
若非有江行舟、韓玉圭,他斷然無法得這機會。
能親自參加陸府文會,聆聽唐公訓示,那可比苦讀幾百本《唐公文集》、《唐公密卷》好得多啊!
過了些時日,大雪時節。
洛京城已經雪絮飄飛,瓦上、枝頭、街區,皆是銀裝素裹。
臘月朔風捲著細雪,將洛京雕成一座玉砌的城池。
江行舟、顧知勉、李潘一行踏著碎瓊亂玉而來,陸府朱門前的石獅已覆了層素紗。
此時。
陸府正在爲陸老爺子辦壽。
檐下壽燈在風雪中搖曳,將“福如東海”四個金字映得忽明忽暗。
府內熙熙攘攘。
府外,更有各色馬車抵達,絡繹不絕。
“當真是賓客盈門!”
顧知勉呵著白氣,望著川流不息的青綢轎輦,“往來的不是蟾宮客,便是折桂人。”
“這吳郡陸氏真是了不得,老太爺高壽,依然高朋滿座!.
這可是幾十年前的右宰相府邸,早就失去權勢多年。
可到如今,依然有這般的聲勢。”
李潘感嘆,緊了緊單薄的棉袍。
某輛鎏金馬車駛過時,車簾微掀,露出半張敷粉的臉——正是洛京最炙手可熱的士子。
雪粒子簌簌落在韓玉圭的狐裘上,青婘執傘立於陸府鎏金匾額下,遮擋飄雪。
他見三人身影自風雪中顯現,當即迎上前去:“江兄,可算到了。”
繞過九曲迴廊,後花園內暖閣生春。
但見席間,近百餘名舉子齊聚一堂。
暖閣內暗香浮動,百張席案涇渭分明。
東首的五十席,皆是青衫磊落——此乃以大周十道解元俊傑,皆以錦繡文章折桂而來。
巴蜀劉春撫琴未歇,指尖猶帶峨眉雪;
荊楚宋楚望執卷沉吟,一手執酒盞,袖中似藏屈子騷;
關中秦文按劍而坐,劍氣隱透太華霜。
更有隴右李元奎、中原道曹瑾、薊北章橫、塞北呂蒙正、漠南王煒、嶺南莫言卿——大周十道解元,盡聚於此。
他們皆是受邀名單之列,其餘人等也是極有才學名望。
西側五十席,則見金冠映燭,洛京權勢子弟。
某位紫袍公子李俊秀正把玩一枚和田玉,玉上“永寧王府”的篆印時隱時現;
鄰座玄衣少年崔浩漫不經心轉著扳指,指間寒光竟是“清河崔氏”的徽記交相輝映。滿座衣冠俱是灼灼目光,望向江行舟。
至於他身後的顧知勉、李潘二人,則是無人問津。
“江兄來了!”
陸鳴歡喜的舉盞而起。
“江兄姍姍來遲,當罰三杯!”
曹安大笑拍案,金樽映著琉璃燈,晃出滿室光華。
暖閣內燭影搖紅,將衆人晦暗難明的神色映照得愈發深邃。
江行舟這三個字,自白馬寺“儒釋論道”一役後,便成了大周十道舉子心中難以逾越的高峰。
那場驚才絕豔的論辯,將他推上了十道解元之首的尊位。
可是!
這春闈會試的榜首之爭,又豈止是金榜題名這般簡單?
在朝廷吏部的待選官階排序第一!
六部九卿大員的垂青,京官任職優先!
這每一步,都是通往權力中樞的青雲梯。
而且若能連中三元,解元高中會元,殿試再中狀元——那便是名載史冊,成爲千古佳話的“大三元及第”!
必定令陛下垂青!
御前那方“文魁天下”的匾額,三省六部那幾把紫檀尚書官椅,乃至將來可能執掌的部院印信——這哪一樣不是牽動著朝堂格局的乾坤?
那可是涉及到整個家族利益,朝堂重大派系利益的劃分。
各派系早將算盤打得震天響,那些藏在貢院飛檐下的暗流,可比明面上的刀光劍影更爲驚心動魄。
但凡有一絲機會,誰也不會相讓!
“陸兄,曹兄!我且自罰三杯!”
江行舟方一落座,便飲三杯。
便聽得西席處傳來幾聲低語,如毒蛇吐信,陰冷刺耳。
“哼!
解元?
不過虛名罷了!
大週一品門閥,誰家沒出過一二位解元?
歷朝歷代,解元中會元者,百不存一!
更遑論殿試狀元,乃至‘三元及第’?”
那崔氏玄衣少年指節輕叩鎏金酒樽,玉器相擊,清脆中透著一絲譏誚。
“崔兄,此言不虛。”
紫袍公子冷笑一聲,指尖輕點案幾,如數家珍:“我曾翻閱《登科錄》,歷朝歷代的解元之中,能中會元者,不過幾十人,百中取一!
而落榜的解元,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他微微一頓,眼中譏諷更甚:“至於‘三元及第’?縱觀古今,不過寥寥十餘人,每朝能出一二位,已是文運昌隆!”
他輕蔑地掃了衆位解元們一眼,語帶挑釁:“我大周立朝至今,唯一一位‘大三元及第’者,唯有當今中書令——潁川陳氏,陳長卿大人!”
大周聖朝設置三省——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中書令陳長卿,執掌中書省!
位列朝堂之巔,權傾朝野!
而潁川陳氏,更是大周頂級門閥,能與之一較高下者,不過一個巴掌五指之數。
此言一出,暖閣內氣氛驟冷,衆人目光閃爍,似有暗流涌動。
他們眼中,都燃著炙熱的火焰。
誰能成爲下一個潁川陳氏?!
西席的洛京權貴子弟們斜倚錦榻,眼風輕飄飄掃過東席衆舉子,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譏誚。
他們太明白這場春闈的規矩——
整個朝堂被各方勢力把持.春闈的進士名額,也大多都會落入各方勢力集團的手中。
寒門舉子拼死爭搶的,不過是從他們指縫裡漏下的一成,殘羹冷炙。
至於會元之位?
那不過是兵部尚書唐秀金,硃筆一勾之間。
當然。
東席這十位解元、數十位名動一方的各道才子,又何曾正眼看過西席士子?
科舉場上,九分才氣,一分家世。
那些倚仗祖蔭的舉子,怕是連《諸子聖典註釋》都未必能能背全,也配談金榜題名?
“這會元之位,確實不易。”
宋楚望輕轉酒杯,目光掠過那玄衣少年時閃過一絲譏誚,不屑與之爭辯。
他轉向江行舟,笑意裡藏著試探:“不知江兄,可有意問鼎會元?”
他的言外之意,這會元之爭,終究是大周十道解元間的龍爭虎鬥,旁人豈有置喙之地?
“文章本天成。”
江行舟舉杯一飲而盡,琥珀色的酒液映著他波瀾不驚的眉眼,“江某隻管寫好春闈文章便是。
至於名次但憑天意。”
他放下空杯,脣角微揚,玉盞與檀木相觸,發出清越聲響。
“天意?”
關中道解元秦文冷笑一聲,指尖摩挲著杯沿,“這會試的天意,怕是都系在唐尚書硃筆之上。
就不知這位唐大學士.”
他環視衆人,意味深長道:“心中屬意何方?”
這,正是他們前來陸府參加大雪文會,爲陸老爺子賀壽的目的。
他們必須猜透唐公的心思!
纔有望,被點爲甲等,乃至【會元】!
秦文話音一落,陸府後花園的暖閣內,氣氛霎時陷入沉寂。
鎏金獸爐吐出的沉香在空中結成雲霧,卻驅不散衆人眉宇間的肅然。
此番陸府大雪文會,雖邀請了一百餘名才俊,然能入唐公青眼者,恐怕不過一二十人,
會被他格外青睞和“關照”!
有可能會被他硃筆圈注,提前進入“甲等”名錄!
甚至,有機會問鼎會元。
其餘的大多數舉子的文章.只能等待會試的最嚴格的篩選,成爲躊躇滿志的陪襯罷了。
能否考中,那就真成“天意”了——上萬舉子僅僅只錄三百位進士,天知道自己能否被錄中?!
“諸位以爲——”
玄衣少年崔浩忽然指尖輕叩案幾,聲如碎玉,“唐公所看重,究竟爲何?”
紫袍公子聞言朗笑,袖中金線雲紋隨動作流轉:“天下熙攘,不過名利二字。
縱是廟堂諸公,又豈能免俗?”
他屈指彈了彈琉璃盞,傲然道:“名望之事暫且不論,若論厚利——”
脣角勾起一抹矜貴笑意,“我永寧王府的庫房,倒還裝得下唐公的‘雅好'。”
“如此說來,”
紫袍公子李俊秀環視衆人,眉梢盡是志在必得,“這春闈甲等,總該有本世子一席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