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檻,月華如水。
南宮婉兒素手執劍,劍鋒映著燭火,如流霜瀉玉。
她身姿翩然,劍勢時而如驚鴻掠影,時而似游龍回淵,劍光過處,竟引得案上青瓷杯中的酒液無風自動,泛起細碎漣漪。
江行舟斜倚闌干,指節輕叩玉壺,壺中清酒隨劍勢起伏,竟隱隱應和出金戈之音。
“好劍法。”
他低笑,仰首飲盡杯中殘酒,喉間酒液滾燙如燒,“此劍可有名?”
南宮婉兒劍鋒倏然一收,反手挽了個劍花,劍尖輕挑,竟自江行舟手中接過酒壺,仰首傾瀉。
酒液如銀練懸空,
她皓腕一翻,劍刃橫截,竟將那道酒練一分爲二——一半落入她脣間,一半濺在劍身上,順著鋒刃蜿蜒而下,滴落青磚,綻開朵朵酒花。
“劍名‘醉月’。”
她眸中映著燭光,笑意如刃,“可惜……今夜無月可醉。”
江行舟大笑,擲杯而起:“無月何妨?!”
話音未落,他廣袖翻卷,案上十數盞燭火竟齊齊飛起,懸於半空。
火光搖曳間,恍若星河倒懸。
南宮婉兒劍勢再起,劍光與燭火交織,在明心閣的朱漆廊柱上投下紛亂光影。
她微醉的臉頰,越發美豔不可方物。
一夜酣醉。
東方既白。
晨光熹微,雕花窗櫺間漏下縷縷金芒,在青磚地上勾勒出斑駁的光影。
南宮婉兒睫羽輕顫,在明心閣的案邊,緩緩甦醒。
一束暖陽斜映在她玉琢般的面龐上,爲那凝脂般的肌膚,鍍了層薄金。
她下意識伸手,指尖觸到肩頭滑落的一件雪裘——白狐毛尖還沾著晨露,清冽氣息中混著江行舟獨有的淡淡氣息。
案上殘燭早已凝淚成灰,唯餘半盞冷酒映著天光。
卻見,江行舟已經離去。
昨夜劍舞驚鴻處,如今只餘空蕩,心中不由悵然若失。
該回宮覆命了!
她倏然攥緊雪裘,指節微微發白。
晨霧未散,白馬寺石階凝霜。
三百羽林鐵甲肅立,玄色戰袍在朔風中紋絲不動。
蒙湛按劍立於陣前,鐵面下的目光如刀,靜靜割裂著黎明前的寒意。
朱漆閣門洞開,雪裘拂過青石階。
南宮婉兒拾級而下,衣袂翻卷間,昨夜劍舞的恣意已盡數斂入眉梢。
“回宮。”
二字墜地,金鐵交鳴。
七寶香車的鎏金鸞鈴輕顫,碾碎一地薄霜。
“是!”
蒙湛翻身上馬,玄甲映著初升的朝陽,在白馬寺的山門前投下森冷剪影。
晨光熹微,七寶香車駛入皇宮內方纔停歇,皇宮高牆內的青石板路上還殘留著夜露的溼意。
南宮婉兒下了車,披著雪裘,緩步而行,寬大的官袍袖口,隨著步伐輕輕擺動。
昨夜與江行舟的那番對話,仍在心頭縈繞不去。
“佛門.終究不可輕信。.縱使建起千座廟宇,那西天佛祖可會感念半分?”
她輕撫腰間玉墜,脣角泛起一絲冷笑,
思緒流轉間,她擡眸望向太極宮方向。
當今聖上又何曾信過佛?
至尊從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
在陛下的棋局中,佛門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籠絡佛家.”
南宮婉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金線,“不過是讓諸子百家、勳貴門閥們都明白——即便他們陽奉陰違,不聽話。陛下手中仍有可用之人。”
想到這裡,她忽然憶起昨夜江行舟談笑風生的模樣,不由莞爾:“這位江解元倒是個妙人。
若是陛下見他想來也會心生歡喜吧!”
晨風吹動她鬢邊碎髮,南宮婉兒加快腳步,金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南宮婉兒踏入太極殿時,殿內龍涎香嫋嫋。
皇帝正在龍案批閱奏章。
一道薄如蟬翼的屏風擋隔開,若隱若現。
她斂衽行禮,將白馬寺“儒釋論道”之事細細稟明,言語間不偏不倚,卻隱晦點評了論道各方——白馬寺高僧、國子監士子、解元舉子,甚至諸旁觀者的表現。
至於江行舟,只是提了所寫三篇[鎮國]詩篇。
但是,她也不敢細說,顯露心跡。
帝心難測!
“嗯!”
皇帝聽罷,指節輕叩御案,目光幽深,卻未置一詞。
“春闈將近,敕命兵部尚書唐秀金,爲主考。”
“是,陛下!”
南宮婉兒微微驚訝。
離明年春闈僅剩數月,主考官之位卻遲遲未定,朝中已有議論。
而今,皇帝終於有了決斷——兵部尚書唐秀金。
這位唐尚書,頗爲剛直,又掌兵部多年,由他主持明歲春闈,倒是個耐人尋味的選擇……
午後,
南宮婉兒踏入中書省,案前已備好筆墨詔紙。
她執筆蘸墨,懸腕凝神,爲陛下起草春闈主考的制敕。
筆下微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點。
[敕
門下:
朕聞闢門籲俊,王化之基;選士興賢,國朝大典。明歲春闈將啓,天下英才雲集京邑,宜擇學貫古今、文衡素著之臣,俾司考校,以光盛事。
兵部尚書唐秀金,器識宏遠,詞藻清華,累掌綸誥,允協朝望。可充知貢舉,主試天下舉子。其務精鑑拔才,至公取士,無徇私情,無負朕懷。
主者施行。
天授十五年,十月四日]
這道由中書舍人起草的詔書,皇帝硃批畫敕,經門下省審覆,終至尚書省頒行。
尚書省內。
衆位尚書紛紛上前,拱手道賀:“恭喜唐公!摘得春闈桃李!”
三年一度的春闈,乃是天下舉子云集之時。
會試主考官之位,更是朝野矚目的風雲要職。
誰不想借此機會,選拔天下英才,栽培自己的門生親信?
若能網羅一批進士俊傑,日後朝堂之上,自可聲勢大漲,爲拜相之路,鋪就根基。
一旦錯過,再等幾十年,輪也未必能輪到。
三省六部的主官們,爲了爭奪這主考之位,早已暗中較勁多時。
誰曾想,陛下竟欽點了冷門的兵部尚書唐秀金擔此重任。
“前兩屆是吏部和禮部!”
唐秀金激動的接過詔書,撫須一笑:“這麼多年,總算輪到兵部主持一回春闈了。”
暮色漸沉,唐秀金的馬車碾過洛京城的青石板路,緩緩駛離尚書省。
車簾低垂,這位新任春闈主考官閉目凝神,指尖在膝頭輕叩著節拍。
雖說主考官之位是培植門生勢力的絕佳機會,
主考官通過錄取進士考生獲得大量的派系支持,而考生通過主考官,獲得步入仕途機會。
但要從萬千舉子中甄選出可造之才,卻也並非易事。這其中的門道,非常講究。
唐秀金睜開雙眼,神色泛起一絲意味深長。
首先
他必須將自己的意志——會試考題的方向,以最隱晦的方式傳遞出去。
春闈考題的大方向是?
邊塞之策?
屯田之策?.
總要給那些機靈的考生,一些“押題”的線索,方有機會出衆。
畢竟,只有懂得揣摩上意的考生,才能在答卷中投其所好。
而這些能夠心領神會的聰明人——纔是他真正想要收入門牆的門生。
待到放榜之日,那些考中進士的舉子們,自會前來向主考官行拜師禮,尊他爲“座主”,自稱爲“門生”。
這一拜之禮,便是締結了終身的師生恩義,更是朝堂上牢不可破的政盟。
可這終究是場博弈——既要他這位“座主”願收,也得那些“門生”肯投。
他得找個機會,先試探一番。
車簾輕晃間,唐秀金的指尖在膝頭一頓。
免得收了些不懂規矩的“刺頭”門生,反倒給自己招來禍患。
“前科那個狂生黃朝.”
唐秀金輕哼一聲。
那廝雖才高八斗,卻自大狂妄,令人不喜。
更在落榜後當街題詩暗帶嘲諷,惹得禮部那位大人顏面盡失。
這等不知進退的刺頭,縱是文采斐然,誰敢收入門下?
馬車碾過積雪,轉入宣陽坊。
遠處洛京城的燈火次第亮起,映得唐秀金眸中精光閃爍。
他忽然撫掌輕笑:“過幾日,便是[大雪]節氣將至不如設個大雪文會,倒也趁景?”
那些舉子們的才學深淺,待人接物的分寸,席間自見分曉。
若能從中覓得幾個知進退的聰慧之輩.點爲會元、甲等!
車轅聲裡,唐秀金已開始盤算此事,放出消息。
這場大雪文會,既要讓他們展示詩賦文章,更要試探心性品行。
畢竟門生如植木,豈能不先觀其根苗?
天街狀元樓內,檀香氤氳。
來自各道的舉子們或伏案疾書,或三五成羣低聲議論。
鎏金燭臺映照著滿室錦繡,連窗櫺投下的影子都帶著幾分書卷氣。
“啪!”
顧知勉衝進樓內,手中邸報簌簌作響。
他環視四周,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諸兄!春闈主考官定了!”
滿座譁然。
茶盞相碰的脆響中,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射來。
“哦,是哪位大人?”
有人已迫不及待起身,衣袂帶翻了硯臺也渾然不覺。
李潘等衆舉子們,頓時紛紛爭相一閱洛京邸報。
“春闈主考官,是兵部尚書大人唐秀金!”
顧知勉指尖點著邸報上那個名字,眼中精光閃爍。
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這位兵部尚書大人,以邊務見長,怕是要在策論上大做文章。
“天助我也!”
李潘大喜,猛地攥緊邸報,指節都泛出青白。
兵部尚書爲主考官!
這意味著,明歲春闈,那些主修諸子兵家的士子,不少人會脫穎而出。
“太好了!
主考官終於定下來了!”
滿堂舉子眼中迸出精光,彼此交換的眼神裡盡是心照不宣的狂喜。
要知道,春闈之難,難在考題範圍太廣了.。
浩如煙海的經史子集,更難在主考官那捉摸不透的出題風向。
農政、吏治、禮制……每一科都似汪洋大海,光是經義、註解就有數十家學派。
策論更是能牽扯出千百條典故。
若無頭緒,縱是皓首窮經,也未必能押中半道考題。
可如今主考官既定,風向便驟然明朗——唐秀金以兵部侍郎之位執掌春闈,重點在邊務、屯田、馬政之事,朝野皆知。
原本如霧裡看花的備考之路,此刻竟似撥雲見日,有了清晰可循的脈絡。
“我聽說,唐大人上月還在朝會上痛陳漕糧改折之弊!”
“他去年批閱武舉策論時,最重實務,厭棄空談!”
舉子們目光灼灼,彷彿已經窺見了考卷上的墨跡。
那些堆積如山的典籍,此刻終於有了輕重緩急——哪些該精讀,哪些可略過,哪些必須倒背如流……
這一紙邸報,省去的何止是數月苦功?
“唐大人曾經擔任薊北刺史遼多年,九邊必是重中之重!”
“他去年呈的《屯田疏》裡那句‘兵農相濟',怕是要在策論裡大做文章!”
不知是誰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壞了!各大書坊——唐大人的文集!必被搶購一空!”
“快去買稍遲片刻,恐怕搶不到了!”
有人已經急不可耐地扯開腰間荷包,銅錢碰撞聲叮噹作響。
話未說完,七八個青衫身影已奪門而出。
廊下頓時亂作一團,有人連外袍都來不及繫好,趿拉著布鞋就往外衝。
茶盞翻倒的脆響此起彼伏。
硯臺翻倒,墨汁濺在雪白的宣紙上,像極了此刻衆人心頭翻涌的焦灼。
顧知勉卻立在原地,指尖輕叩著那份邸報。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曾在邸報上瞥見的那幅《朔漠巡邊圖》——這位未來的座師大人,怕是對“馬政”也別有見解。
顧知勉猛地將邸報拍在案上,“速去城南墨香齋.那處書坊離得遠,應該尚未被搶空!”
窗外,暮色中的洛京城華燈初上。
各坊書肆的燈籠一盞接一盞亮起,彷彿在爲這場沒有硝煙的押題大戰點燃烽火。
洛京城西的崇文坊內,幾家老字號書坊的燈火徹夜未熄。
“快!把唐大人歷年奏疏,全都輯錄成冊!”
“那篇《論邊鎮糧餉疏》要放在卷首,用硃筆標紅!”
鬚髮花白的老儒們伏案疾書,案頭堆著從各處蒐羅來的邸報、抄本、奏疏。
他們深諳此道——每逢春闈大比之年,這些浸淫科場數十年的老學究們,總能從主考官的隻言片語中嗅出一些端倪。
“再加一冊《唐公兵法輯要》!”
“把他在兵部時批閱的策論也編進去!”
城內各大書坊的掌櫃連夜擡高了紙價,卻仍擋不住舉子們搶購的熱潮。
更有甚者,某些書肆已開始預售“唐公密卷”、“唐公押題寶典”,要價幾十兩銀子一冊,依然供不應求。
那些捧著新書如獲至寶的舉子們,無不欣喜若狂。
這些老儒們深諳春闈之道——他們販賣的哪裡是墨跡紙張,分明是上萬舉子們春闈金榜題名的野望。
不過,這些《唐公文集》、《兵部輯要》、《春闈密卷》,都是洛京書坊可以蒐羅到的公開資料,幾乎可以人手一捲。
泛泛而談,終究是隔靴搔癢。
想要真正得到春闈的玄妙,還需找機會在春闈之前,親自拜見主考官——兵部尚書唐秀金。
哪怕得其隻言片語,遠遠勝過在書坊賣上一堆文集。
可是這樣的機會非常少上萬舉子之中,也不會超過寥寥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