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寺。
法壇下。
千名僧衆仍保持著跪伏,向江行舟求佛法的姿態,可此刻的誦經聲,已化作一片痛苦呻吟。
他們心中默唸“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口中卻跟著江行舟誦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剎那,
有僧人心神大亂,口吐鮮血,有人七竅滲血。
更有甚者面目猙獰如惡鬼——在這佛門清淨地,竟陷入魔之狀!
“身是菩提樹?.不!菩提本非樹!”
藏經閣一位高僧突然狂笑,染血的十指撕開杏黃袈裟,丟擲一旁,“明鏡亦非臺心是明鏡臺?!
這心是何物?
哈哈!..
我悟了!
一切皆外相,唯我是真佛,你等皆外魔!”
“噗——!”
他一口鮮血噴在《金剛經》絹本上。老僧赤足踏過滿地佛珠,手舞足蹈如癲似狂。
白馬寺衆僧朝老僧望去,見他眉心竟浮現一道裂痕,那是禪心崩碎的徵兆!
衆人不由駭然心中悲起,無比同情。
這位藏經閣的高僧,竟在江行舟的兩道佛偈之下,心境混亂,走火入魔了!
反而是那些佛法低微,道行不深的小沙彌,滿臉迷茫狀,聽懂其中禪機,影響最小。
十萬百姓與國子監衆士子雖未受佛法反噬,卻似被投入沸水的蟻羣,無比焦慮。
白髮老嫗手中的念珠突然崩斷,琉璃佛頭噼啪砸在青石板上——就像他們此刻碎裂的信仰,崩塌了!
“‘勤拂拭’是修行?.還是‘不染塵’,纔是修行?”
某青衫士子攥緊《壇經》手抄本,指節發白,“我究竟該執掃帚,掃走塵埃!
還是砸了掃帚,視塵土爲無物?”
他們也陷入了迷茫。
“這兩道佛偈,完全相反,哪一個纔是真正的修道之法?”
“難道,其中有一道佛偈,是假的?是魔偈?”
讓十數萬百姓,皇親國戚,所有國子監士子們,感到震驚的是。
當白馬寺的慧日方丈、五位上座長老、千名僧人如風中殘燭般搖晃吐血,陷入迷失之中,禪心幾近碎裂。
明明是江行舟寫出的兩道截然不同的佛偈,
他自己卻毫無異樣,絲毫不受影響。
那些足以令僧人撕裂禪心的兩道矛盾佛偈,在他身上竟如百川歸海。
江行舟周身佛光反而愈盛。
猶如一位絕世佛宗,光芒萬丈。
這是爲何?
“咚咚咚咚咚咚~——!”
洛京文廟的青銅巨鍾無風自鳴,聲浪如潮水漫過整座神都。
白馬寺檐角懸著的驚鳥鈴突然齊齊炸裂,那些銅鑄的玄鳥竟在鐘聲裡簌簌剝落金漆,露出底下斑駁的——道紋!
又一篇[鎮國]級佛偈,在白馬寺法壇上誕生!
“第第二篇,也是[鎮國]佛偈?!”
“江解元一日.雙篇[鎮國]佛偈?.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這麼說來,這兩篇佛偈都是真正的[鎮國]佛偈——佛門至高大道?”
十數萬百姓駭然失色的目光,如被無形之手牽引,望向白馬寺上空那輪扭曲的金色佛光。
此刻竟在鐘聲裡,凝成實質化的梵文,每一個筆畫都在灼燒天穹。
再也無人敢質疑,江行舟這兩道佛偈的的威嚴!
江行舟佇立法壇,負手而立,青衫獵獵翻涌如雲海生濤,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輕笑一聲,袖袍一拂,左右雙手之上,驟然浮現——兩幅宣紙文寶,恢弘佛門[鎮國]佛偈——
左爲“菩提樹”佛偈!
右爲“非菩提”佛偈!
左邊鎮國文寶,佛光璀璨,每字皆化作金漆菩提葉。菩提樹下,葉脈中盤坐著微縮佛祖虛影,莊嚴法相;
右邊鎮國文寶,宛若冰裂琉璃,空無一物,唯有一輪明月高懸,天地清淨無塵!偏教人聽見四萬八千尊佛陀,同時輕嘆。
倒映在衆人眼中的——
江行舟的左眼瞳內,可看見佛祖拈花,禪坐修行。右眼瞳內,卻見明月照雪,空無一物。
兩件鎮國級佛偈,在江行舟的左右手中,本應相斥的佛法在掌中溫順如幼鹿,宛若一體。
江行舟目光掃過衆僧,聲音並不洪亮,卻像古寺晨鐘般撞進每個僧人耳中,緩緩開口:
“白馬寺諸位高僧。
我這兩道[鎮國]佛偈,象徵兩種不同佛門修行之法:
前者教人‘時時勤拂拭’,漸修之法門,苦修成佛。
所謂漸修者——拾級而上,步步生蓮。
後者卻道‘本來無一物’,頓悟之法門,立地成佛。
所謂頓悟者——未擡腳時,已在靈山。
一正一反,一實一虛,南轅北轍。
不知!
你們想學,哪一篇佛門修行大法?”
江行舟左手輕擡,菩提樹下頓時浮現,千百僧侶日日掃雪的虛影,掃帚劃過青石的“沙沙”聲清晰可聞。
他右手翻掌時,琉璃佛偈裡突然墜下一片枯葉。葉子還未落地,便在半空化作飛灰。
釋懷和尚接連嘔出三口鮮血,落地化爲一朵血色蓮花,面色已如金紙,修爲暴跌了一個佛門大境界。
他怔怔望著眼前這位少年的佛門大宗師,完全對自己的佛心,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兩人的佛門境界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以他的智慧,根本看不懂,哪一篇佛偈纔是真正的大道。
“敢問.江宗師.”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您所修持的.究竟是《菩提樹》.還是《非菩提》?”
他此刻竟像個大漠迷途的小沙彌一般,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江行舟身上。
既然自己參不透這兩篇佛偈的玄機,那便追隨江行舟的腳步——
江行舟修哪一個,他就修哪一個!
這總不會錯吧?
“我非佛門弟子!”
江行舟的聲音如天外驚雷,震得滿堂僧衆心神俱顫。
他負手而立,眼中鋒芒如劍,直刺佛門千年桎梏——
“我不修佛法!
漸修也好,頓悟也罷,與我毫無影響!
如何選修行之法門,是你們佛門弟子的抉擇——!”
“啊?!”
釋懷和尚瞳孔驟縮,渾身如遭雷殛。
他踉蹌後退,袖袍無意識地拂過法壇地面,鮮血凝成的蓮花花瓣,卻見那本該嬌豔的佛花,竟在觸碰的剎那——
寸寸成灰!
正如他此刻,崩塌的佛心。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他,不修……佛?”
在場的白馬寺,上千名僧人們嘴脣顫抖,聲音近乎夢囈。
他們死死盯著江行舟,眼中血絲密佈,彷彿要透過這具凡胎肉身,看穿其中究竟藏著怎樣的妖孽——!
“江解元……根本不修佛?!”
“那他的佛門境界,爲何如此登峰造極?
竟能一日寫出兩篇‘鎮國’佛偈?!”
轟!
此言如驚雷炸響,整座白馬寺瞬間沸騰!
慧日方丈身形劇震,腳下青磚竟被踏出兩道裂紋。
他面色慘白如紙,渾濁的老眼中閃過驚駭——
猛然意識到,江行舟從一開始就在設局!
先以“菩提樹”引衆僧入局,心生執念。
再以“非菩提”破衆僧人心中執念,江行舟根本不是在弘揚佛法……
他是在——
以佛破佛!
借這“儒釋論道”,將他們碾作齏粉!
更可怕的是,這個少年書生確實不修佛,他從始至終都僅以儒門弟子自居,從未承認自己佛門身份。
可偏偏……
江行舟卻擁有佛門大宗師的境界,隨手寫就的[鎮國]佛偈,卻讓白馬寺衆高僧禪心崩裂;
他漫不經心的點撥,竟比苦修百年的老僧,更近佛陀真意!
白馬寺上千僧人苦苦求佛,到頭來還不如這位儒門少年解元的佛法境界。
何其荒謬!
何其諷刺!慧日方丈突然慘笑起來。
他望著白馬寺殿外飄落的菩提葉,恍惚間竟覺得……
那每一片落葉,都像是白馬寺千年威名——正在凋零。
而成就的是,江行舟這位少年解元的無上威嚴。
既然江行舟始終不承認自己的佛門身份,他們也不敢再強求。
至於“儒釋論道”的勝敗?!
自然是提也不敢再提——
他們現在連佛法如何修行?其路徑都產生的兩條重大分歧,和難以解決的疑惑,如何還敢再去挑釁儒門?!
萬一激怒了江行舟,逼他以儒門之法來破佛門之法,那真就是天都要塌了!
“慧日方丈,該做決斷了!”
江行舟負手而立,聲音如清泉擊石,卻字字重若千鈞:
“漸修與頓悟,佛門兩大無上法門,必擇其一。
猶豫不決,只會讓禪心蒙塵。
諸位境界,已在不知不覺間——
一退再退!”
白馬寺內,落針可聞。
慧日方丈面如枯木,五位首座長老神色各異。
受到江行舟兩大佛偈的影響,他們心神混亂,佛門修爲至少暴跌了一個大境界!
上千僧衆面面相覷,眼中盡是掙扎與迷惘。
那些年幼的小沙彌更是手足無措,手中的木魚竟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
他們彼此相視,充滿了挫敗、苦澀和迷茫。
可是,
佛門修行之路,終究要繼續。
總不能就此放棄修行,數十載心血盡毀吧?!
“弟子以爲.”
釋懷和尚苦思良久,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日日勤拂拭]的漸修之法,日誦佛經,夜參禪理,更適合我輩佛門弟子!.
弟子愚鈍,學不來那[本來無一物]的頓悟之法!!”
別看他被方丈譽爲白馬寺百年奇才,可是他心中自知,他乃是二十年苦修,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參禪,下了遠超尋常沙彌的苦功,方達《怒目金剛》境界。
話音未落,一聲厲喝驟然炸響:
“荒謬!”
一位首座長老怒目圓睜,袈裟無風自動:
“一朝頓悟,立地成佛!
悟了便是悟了!
沒悟便是沒悟!
執迷於[漸修]不過是,無法悟道者的自欺欺人而已!“
剎那間,白馬寺衆僧人們劍拔弩張。
一方堅持日日苦修,一方主張頓悟成佛。
這可絕不是簡單的選擇一個修行法門,隨便二選一!
那些生來資質愚鈍者,根本做不到頓悟。他們既想修行佛法,唯有走[漸修]之法,這是唯一之法。
天資聰慧之輩,悟性高,可頓悟速成,一年頓悟修行超他人苦修十年,自然是喜歡[頓悟]之法,而貶低[漸修]之法。
一旦分出高下,那必然其中一派佛門弟子,會凌駕於另一派弟子之上。
兩派僧人自然是互不相讓,竟是將千年白馬寺生生撕裂成兩個陣營!
而始作俑者江行舟,卻只是靜靜立於法壇,事不關己,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白馬寺前喧囂漸起,衆僧人們爲漸悟之法和頓悟之法,孰高孰低,起了爭執,面紅耳赤,爭辯聲如浪潮般翻涌——
“漸修纔是正途!若無日積月累,何來頓悟之基?!”
“荒謬!佛陀拈花,迦葉微笑,何曾需十年苦讀?!”
甚至引經據典,開始辯論起來。
慧日方丈望著眼前亂象,心中絕望長嘆。
這兩大法門,皆出自江行舟之手,一篇《菩提偈》言漸修,一篇《非菩提偈》倡頓悟。
兩篇皆爲【鎮國】之作,深含極其深奧的佛理,本該帶來佛門大舉振興。
可如今,反倒帶來了佛門分裂的隱患!
稍有不慎,別說整個白馬寺的千名僧人,甚至整個大周的佛門禪宗,都將迎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分裂。
而且不論分裂成哪一派,他們都要共尊江行舟的鎮國[佛偈],爲自己的修行法門。
——這何其諷刺!?
慧日方丈擡眼望向殿外,夕陽西沉,暮色漸染白馬寺的飛檐,一如佛門此刻的迷茫。
他甚至有些後悔,
令首座弟子釋懷,挑起這場“儒釋論道”之爭!
偷雞不成蝕把米!
“江大宗師……”
慧日方丈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深深一禮,聲音裡竟帶上一絲懇求:
“天色已晚,還望大宗師在寺中暫住幾日?
老衲與衆僧……確有諸多不解,需大宗師指點迷津!”
這場佛法內爭,又豈是片刻之間,可以爭論出結果?!
到了此刻,他也沒有什麼其它爭強好勝的心思,只想早日解決這場佛法內爭。
而想要解決這場佛法內爭!
無疑,需要求助於江行舟的幫助。
這場因他而起的佛法之爭,或許,也唯有他才能平息!
“正是!”
“江解元且留數日!”
白馬寺外驟然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那些原本靜立旁觀的達官顯貴、市井百姓,此刻竟也紛紛上前,將江行舟團團圍住,懇求。
他們眼中閃爍著求知若渴的光芒,衣袖聯袂,竟在殿前掀起一陣微風。
“我雖國子監的儒生!
今日聞道,依然如醍醐灌頂,還望江解元多留幾日,在此指點迷津!”
“這頓悟、漸修之爭,孰高孰低?!非江解元不能解惑啊!”
聲浪如潮,將暮色中的白馬寺震得簌簌作響。
江行舟環視四周,但見——
衆多達官顯貴們拱手作揖,錦袍玉帶在夕陽下泛著金光;
十多萬百姓們目光灼灼,粗布麻衣掩不住求知的渴望;
白馬寺的上千僧衆們垂首而立,恭敬服帖,袈裟衣角在晚風中輕輕顫動。
“也罷,那我便在白馬寺盤桓數日。”
江行舟無奈,輕拂衣袖。
眼前這局面,他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了。
“多謝江大宗師!”
慧日方丈見狀,急忙朝沙彌們喝道:“速去收拾‘明心閣'的最上等禪房!”
“是!”
小沙彌們慌忙奔走,驚起檐下一羣灰椋鳥。
那“明心閣”乃白馬寺最上等的豪華閣樓禪房,百年間只招待過數位佛門宗師,以及前來白馬寺問佛的皇室貴人。
今日,卻要爲這位不修佛的少年解元敞開大門,供其下榻.!
七寶香車內。
金絲帷幔輕搖,南宮婉兒玉指微蜷,將車簾掀起一角。
暮色中的白馬寺鐘聲悠遠,僧衆的誦經聲與遠處漸起的蟬鳴交織,在寒風小雪中飄散。
“大人,可要回宮?”
蒙湛按刀而立,玄甲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這位羽林衛校尉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其中焦灼——宮門將閉,而女官卻遲遲未決,是否立刻返宮。
南宮婉兒指尖一頓。
她望著遠處明心閣,漸次亮起的燈火,朱脣微抿。
江行舟的兩道[鎮國]佛偈振聾發聵,卻偏偏互爲矛盾。
——這叫她如何覆命?
若這般回稟陛下
“今夜,在明心閣下榻。.替我安排,在江解元的隔壁禪房!”
她突然合攏車簾,簾上珠玉相擊的脆響裡,語氣已恢復往日的沉靜。
“喏!”
蒙湛瞳孔微縮,卻不敢多言,只沉聲應諾。
百名羽林衛當即列陣,玄甲映著最後一線天光,如鐵流般涌入白馬寺。
七寶香車輪轂輕轉,碾過青石板上零落的菩提葉,朝著明心閣方向緩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