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
徐士隆踏著青石板踱入禮部內(nèi)院,忽聞假山後,傳來刻意壓低的議論聲。
“‘星漢燦爛'四字,當真是氣象萬千江解元才氣,令人佩服!”
“依我看,‘洪波涌起'纔是真章法.”
他腳步微頓,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起腰間玉帶。
“徐大人!”
轉(zhuǎn)過月洞門,正撞見幾名書吏,慌忙散開的模樣——有人袖中還露出半卷新謄抄的《觀滄海》。
翰林院。
申時。
鬆墨香氣裡,幾位翰林侍讀在紫藤花架下亭閣,圍作一圈。
有人以指尖蘸茶,在青石案幾上勾畫詩文脈絡;
有人捧著邸報反覆比照,硃筆在“日月之行”四字旁,重重圈點。
徐士隆來翰林院公務,穿過亭閣,從紫藤花架下路過,忽然覺得這暮風有些刺骨。
出了翰林院,轎子走在天街上返回徐府。
轎簾微晃,徐士隆望著街邊書肆——三五舉子,正爭相購買新刻的《滄海集註》。
掌櫃高聲吆喝:“江解元鎮(zhèn)國詩篇真跡摹本,有翰林學士的批註點評!今日只剩最後十冊.明日再來,明日再來~!”
徐士隆忽然喉間泛起一絲酸澀味。
轎外細雨漸密,打溼了書肆檐下,那幅新掛的桃符,上面墨跡淋漓地寫著:
[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
這幅場景也不奇怪,一篇鎮(zhèn)國詩文出世,若是能剖析出其精華所在,對他們?nèi)蔗釋懺娫~文章,大有裨益!
這兩日,不論他前往何處,三省六部、翰林院,幾乎皆能遇到這番場景。
讓他心中不快。
回到徐侍郎府邸。
徐士隆負手立於書房窗前。
案頭一封未署名的《請查‘鎮(zhèn)國'詩文疏》已擱置兩日,硃砂批紅的“急”字如凝固的血跡,漸漸褪成暗褐色。
他指尖輕叩,眉間川字紋愈發(fā)深刻。
已經(jīng)等了兩日,遲遲不見瑯琊王世子李儀光上書三省,參奏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寫帝王詩《觀滄海》。
他這份準備好的摺子,也無用武之地。
徐士隆沉默,心中覆盤許久,不由輕嘆。
“唉看來蠱惑李世子這步棋,還是下錯了!”
一聲長嘆混著餘韻,消散在寒風裡。
“李儀光乃瑯琊諸侯世子,身份尊貴,不缺功績。他與江行舟雖有間隙,也未到魚死網(wǎng)破之地。
這份參奏檢舉江行舟寫《帝王詩》的功勞,還不足以誘惑他上鉤!”
“況且,瑯琊王府臥虎藏龍,頂級謀士不乏其人。
諸如太傅賈充之流,又豈會看不透這局中殺機?定會勸阻!
避免瑯琊王府,陷入和江行舟死鬥之殺局!”
他轉(zhuǎn)身望向案牘,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
“賈充那個老狐貍,定是嗅到了局中的血腥味。
如今已過兩日,李世子至今尚未動手,應是顧忌其中兇險,放棄了上本參奏!”
徐士隆指節(jié)重重敲在《觀滄海》的抄本上,墨跡未乾的“東臨碣石”。
“江行舟倒是比我想象的更難撼動!”
燭火搖曳間。
徐士隆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什麼人,纔會咬這鉤,發(fā)起攻擊呢?”
他緩緩踱步,思緒如窗外飄落的枯葉,紛亂卻又清晰。
——御史臺。
那裡有不少的寒門進士,無世家倚仗,無門閥扶持,唯有滿腔熱血與一身傲骨,在朝堂上孤軍奮戰(zhàn)。
他們纔是最好的刀。
低階御史,七品青袍,微末之職,卻最是鋒芒畢露。
他們渴求功績,如同餓狼渴求血肉。
若能扳倒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參奏他寫《帝王詩》之罪,便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這無疑會成爲他們一筆巨大政績,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跳!
——從七品御史,躍升六品、五品中階御史,甚至外放一方,執(zhí)掌地方縣府權(quán)柄!
徐士隆嘴角微揚,指節(jié)輕輕叩在《觀滄海》的抄本上。
“江行舟這一身才名,太過耀眼!不知多少人眼紅心嫉,想踩著你,爬上青雲(yún)路!”
“起轎,去御史臺。”
徐士隆出了府邸,輕叩轎壁,錦簾垂落間,眼中寒芒一閃而逝。
——該落子了!
御史臺。
朱漆廊柱下,寒風捲著落葉,掃過青石階。
兩名低階御史正在值班,忽見禮部侍郎來到,慌忙躬身行禮。
“徐侍郎安好。”
他們寬大的御史袖袍翻動間,宣紙草稿露出一角,硃批“若出其裡”四字墨跡猶新——正是《觀滄海》中的句子。
徐士隆嘴角噙笑。
張繼!
王浩!
——這兩位在御史臺苦熬三年的七品御史小官,至今原地踏步,未有功績在身。
想來他們案頭積灰的彈劾奏章,怕是比他們吃過的御膳還多。
“閒來無事,兩位可願陪本官手談一局?”
徐士隆笑道。
兩人瞳孔驟縮。
禮部副官,六部要員,徐學士,突然邀他們行棋?
張繼的指節(jié)在袖中捏得發(fā)白,王浩的喉結(jié)無聲滾動。
寒風穿過廊柱帶著寒意。
“侍郎有這份閒情!下官等人.求之不得。”
“兩位近日剖析《觀滄海》,可嗅到其中非同一般的氣息?!”
徐士隆手持黑子,“嗒”地落在棋盤星位,指尖未離,目光如刃般掃過二人袖口宣紙,淡淡道。
棋子與檀木棋盤相觸,發(fā)出清脆迴響。
“.那一縷帝王氣?”
張繼執(zhí)白子的手驟然懸在半空。
——果然是爲這事!
他強自鎮(zhèn)定,落子時卻帶出幾分顫抖:“侍郎慧眼如炬.下官等人,確實窺得幾分異樣。”
“張御史好眼力,嗅覺靈敏!”
徐士隆輕笑,指尖摩挲著溫潤的黑玉棋子。
“侍郎謬讚.”
白玉棋子在張繼指間來回摩挲,遲遲未落。他喉頭髮緊,聲音乾澀如裂帛,“御史臺不少同僚皆已嗅得此中玄機。”
燭火忽地一跳。
這兩日他廢寢忘食,幾乎將《觀滄海》完全拆解重構(gòu),字字推敲,嚼碎了嚥下——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典故,“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磅礴,“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的恢弘有僭越之嫌!
若是琢磨兩日都還看不出來,那他就白考進士了。
甚至,御史臺不少御史們相互商議,都看出了其中隱藏的一絲帝王氣的味道。
但是!
最可怕的不是看出其中關(guān)竅,而是
他們既然能看出來。
那麼堂堂江南道鄉(xiāng)試第一的江解元,數(shù)百年難遇的文道奇才,連中三元的熱門人選,極可能殿試狀元的超級才子,難道他自己會不知道,犯下這等誅心之誤?
這纔是最考驗士子智慧的地方。
總不能說,江解元是無心之下,隨手寫了一篇[鎮(zhèn)國]詩詞文章吧?!
“啪!”
張繼一子落下,白棋如刀,斬斷黑勢。“江解元既知之,偏要爲之意圖何在?”
他聲音低沉,眼中精芒閃爍,“江解元此舉,莫非是要——以此篇詩文爲?zhàn)D,引天下入彀?.博取更大收穫?!
不止春闈會元、殿試狀元這麼簡單.而是劍指朝堂?!”
茶盞震顫,餘音嫋嫋。
徐士隆指尖一頓,黑子懸於半空,燭火忽明忽暗。
“這是一個陽謀。”
王浩冷笑,“借這文章中的一縷帝王氣爲引,佈下此局,誘天下士子入局。
若不應戰(zhàn),豈不顯得朝堂無人,敢掠其鋒芒?!若應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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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助他成就‘一人一文,壓朝堂'的千古佳話。”
徐士隆接話,黑子重重叩在“天元”之位。
棋枰震動,殺氣驟起。
徐士隆指節(jié)輕叩棋盤,淡淡道:“御史有監(jiān)察百官,彈劾官員瀆職、貪污、僭越等行爲。
這首帝王詩,便是僭越!
御史有‘風聞奏事’,且‘不關(guān)白長官’之特權(quán)!”
他聲音平淡,卻字字如刀,“不知二位.可敢與那江解元,對弈一局?”
張繼與王浩目光一觸即分。
——這是要他們以御史仕途爲注,賭這一局!
御史官小而權(quán)重,有“風聞奏事”之權(quán),無需實證。這意味著,即便他們是妄言、誣告,亦無罪。
但若告敗了.
當然,也有風險!
最大的風險,便是貶官去職,終結(jié)自己的仕途!
諸如被貶嶺南道爲小吏。瘴癘之地,便是他們的歸宿!天高地遠,再無人記得,從此仕途黯淡!
可若成了——
給一篇鎮(zhèn)國文章定“僭越”之罪,便是他們青雲(yún)直上的踏腳石!
室內(nèi)死寂,唯聞燭火“噼啪”。
御史張繼沉默的盯著棋盤,恍惚間,那縱橫十九道彷彿化作了一張巨網(wǎng)——
一端繫著嶺南荒蠻,一端連著紫緋官袍!
片刻,棋下完了。
徐士隆出了御史臺,坐在轎子裡閉目。
轎簾垂落,將滿城喧囂隔絕在外。
他指尖輕撫玉帶,玉帶扣“咔”地一聲繃緊,耳畔盡是此起彼伏的鼓點聲。
那浪濤般洶涌的聲浪裡,他分明聽見自己的砰砰心跳——
咚!
咚!
像極了魚咬鉤時,魚線繃緊,竿梢震顫的韻律。
他脣角微勾。
心中知道,這兩位寒門出身的御史.哪怕明知魚餌很危險,他們也會忍不住去咬鉤!
畢竟
這種,檢舉一篇鎮(zhèn)國文章犯下“僭越罪”的機會,數(shù)十年也未必能遇上。御史臺的冷板凳,誰想多坐個幾十年?!
轎外,暮色如血。
禮部侍郎徐士隆走了。
御史臺內(nèi)。
張繼和王浩相視而坐,看著棋盤殘局
棋盤——徐士隆的黑棋佔角奪邊,中腹更是築起巍巍高牆,將白勢生生壓成一副支離破碎的敗相,白子屍橫遍野。
“徐士隆真貪。”
王浩冷笑,“邊、角、中腹,他竟是一寸都不肯讓,好處佔盡。.你這白棋,只能處處委曲求全。”
“侍郎大人嘛”
張繼拾起一枚白子,在指間輕輕摩挲,“你我在這御史臺伏低做小這些年,還差這一局棋的委屈?”
“張兄!你說,徐士隆侍郎爲何處心積慮,對付江解元?”
王浩突然傾身。
張繼將棋子收入棋簍之中,“江解元若中狀元,必入翰林,下一步就是三省六部侍郎——!
非翰林不入殿閣!
徐士隆的嗅覺比我們更靈,他定然是嗅到了巨大威脅。”
不過,他現(xiàn)在考慮的不是徐士隆的意圖。而是,他們要不要奏本,告江行舟這篇帝王詩,犯下僭越之罪?!
其中風險和收益.都極其巨大!
燭火下。
張繼思慮片刻,當即開始寫奏本。
王浩猶豫的看著奏本,在封皮上摩挲,青筋隱現(xiàn):“張兄,此事你不打算,稟奏御史大夫,裴大人?”
“砰!”
張繼突然拍案,驚得燭淚迸濺,道:
“自然是獨自上奏!
這事,你我一力承擔其中干係!
若是告知御史大夫,便是一同參奏,會牽連整個御史臺!
你想讓整個御史臺,一起捲入此案?!”
他面色冷清,墨跡未乾的“僭越”二字猙獰如刀:“此事若成,你我便是御史臺和朝廷的清流砥柱;
若敗”
張繼看王浩遲疑,沉聲道:“王兄有所顧慮,那便我一人上奏!
王兄觀望形勢,若是形勢有利,你跟著上奏本!若是形勢不利!.被貶嶺南!”
窗外一道閃電劈落,照亮他半邊森然面孔:“——我張繼一人擔著!”
“我想看看!”
張繼冷笑,“江解元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對天下士子,拋出這篇帝王詩的魚餌?!
王兄你不願承擔干係.。
待我將奏本連夜遞交尚書省!你再去裴大人那便知會一聲!如此,你也不需要承擔什麼!”
“好吧!”
王浩喉結(jié)滾動,茶盞裡的倒影碎成漣漪。
罷了。
張繼已經(jīng)決心上奏本。
但他心中顧慮諸多,始終覺得沒有把握。
一個時辰後,夜幕下,王浩走出了御史臺。
尋思許久,他轉(zhuǎn)身前往御史大夫裴烈的府邸。
縱然張繼不把奏本交給御史大夫過目,但私下,他還是要稟報知會一聲。
免得如此大事,御史大人竟然不知情。
若明日早朝才知曉,御史大人恐怕會措手不及!
到時候應對出了差錯,有損御史大人的威嚴。
御史大夫,裴府!
王浩的靴底碾碎一灘積水。
他站在裴府階前,雨水順著官袍滴落,在青石板上洇開一片深痕。
擡頭望去,御史大夫的書房仍亮著燈,窗紙上人影晃動,似有低語。
“王浩,何事深夜來報?”
裴烈披衣而出,眉間溝壑如刀刻。
夜風捲著雨絲灌入廊下,吹得他手中燭火忽明忽滅。
“大人!
張繼已擬好奏本,要參江行舟《觀滄海》一本,犯下帝王詩僭越之罪!”
王浩喉間發(fā)緊,恭敬道。
“啪!”
燭臺火苗竄起半尺高。
御史大夫裴烈聞言,臉色頓時一變,一把攥住王浩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他瘋了?
奏本可還在他的手裡.還是送往尚書省?亦或,直送宮內(nèi)?”
雨幕中,王浩看見御史大夫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那不是憤怒。
是恐懼。
“這個蠢貨,三省六部多少人都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他一個小小御史,去淌這渾水?
他是準備好發(fā)配嶺南麼?”
窗外一道閃電劈落,照亮裴烈半邊鐵青的臉,他猛地鬆開手,在廊下疾走兩步。
“立刻去追回奏本!”
御史大夫裴烈突然轉(zhuǎn)身,冰寒的雨水順著鬢角滑進衣領(lǐng)。
“來不及了!
大人奏本已連夜送往尚書省!”
御史王浩捂著發(fā)紅的手腕,倒退半步惶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