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王府,燭影搖紅。
世子李儀光伏案疾書,狼毫在奏摺上揮灑出千字檄文,字字如刀,直指江南道解元江行舟所作《觀滄海》暗藏帝王之心,其心可誅!
最後一筆落下,墨跡未乾。
他已然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芒。
“父王請看!”
李儀光捧著奏摺疾步至瑯琊王座前,錦衣翻飛間難掩得意,奉上奏摺,“江行舟那廝平日目中無人,竟敢寫帝王詩,此番定要叫他吃個大教訓!
待孩兒奏摺上報朝廷,必將他下詔獄!”
瑯琊王接過奏摺,修長的手指在鎏金燭臺下緩緩展開絹紙。
燭火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陰影,整個書房隨著他的沉默,逐漸凝固。
突然,一聲清脆的掌摑聲劃破寂靜。
李儀光踉蹌後退,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不可置信地望著素來寵溺自己的父王:“父王?打我做什麼!”
“去把太傅叫來,讓你師傅教你!”
瑯琊王李崇冷聲喝道,指節重重叩在檀木案上,震得茶盞微顫。
不多時,瑯琊世子太傅、王府首席謀士賈充,匆匆而至。
他身形瘦削,一雙狹長眼眸如鷹隼般銳利,此刻卻低垂著,恭敬接過奏摺,細細閱罷,神色漸漸凝滯。
“太傅,我這奏摺,有何不妥之處?”
李儀光見賈充沉默,忍不住追問。
賈充緩緩擡眸,指尖輕輕摩挲著奏摺邊緣,嗓音低沉:“世子,這奏摺……當真是您的手筆?”
李儀光一怔,隨即略顯心虛地移開視線:“自然是我寫的。”
賈充眼中精光一閃,語氣微涼:“《觀滄海》乃鎮國詩詞,字字如金。
世子能洋洋灑灑千字,從中挑出其中典故出處,抨擊其有‘帝王之志’,倒是……出人意料。”
話裡藏鋒,李儀光聽出其中試探,終究臉色赤紅。
他有幾分本事,太傅賈充豈會不知?!
李儀光繃不住,低聲道:“實不相瞞……是禮部徐侍郎點撥的我整理成奏摺。”
賈充聞言,眼中寒芒驟現,卻又瞬息隱去,只幽幽嘆了一聲:“原來如此。”
他指節輕叩案幾,燭火在他眼中跳動,映出一片冷意:“世子,此事背後,藏有兩重殺局!”
“其一,徐士隆的算計。”
他聲音低沉,字字如刀,“他想借《觀滄海》,給江行舟扣上寫帝王詩的罪名,卻又不敢親自出手,反倒蠱惑世子做這把刀!
爲何?
因爲他清楚,僅憑這些牽強附會的論調,根本不足以定江行舟的罪。
但他要的,就是讓我們瑯琊王府與江行舟正面相爭,好讓他坐觀虎鬥,試探江行舟的實力、底牌!”
李儀光面色驟變,指節捏得發白。
徐士隆的心思,其實他早就清楚。
但是,他忍不住其中的巨大誘惑,若是成功以帝王詩的罪名拿下江行舟,那對他而言,是大功一件。
賈充冷笑一聲,繼續道:“其二,江行舟的算計!”
他指尖重重一點奏摺,
“徐士隆知道‘碣石’的典故!
難道堂堂江南道解元,寫出《觀滄海》的江行舟,自己會不知道?
他不僅知道,還特意在文廟學海之中寫下此詩,任由其傳遍大周——世子以爲,他意欲何爲?”
李儀光瞳孔微縮,額角滲出冷汗:“徐士隆想拿我當刀使,這我明白!……可江行舟這般佈局,又是爲了什麼?
自己給自己潑髒水,有何好處?”
賈充賈充緩緩撫過鬍鬚,眼中精光閃爍:“江解元在釣魚——釣的,就是那些按捺不住、想借‘帝王詩’做文章的人!
如今立冬已過,轉眼便是春闈。
他這分明是要在來年的科考之前,先拔除暗釘!”
李儀光聞言,手中茶盞“噹啷”一聲落在案上,茶水濺溼了袖口。
“世子且看,”
賈充俯身向前,道:“這首《觀滄海》,字字珠璣,處處暗示。
東臨碣石!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看似給對手可乘之機,實則暗藏殺招!”
他手指重重敲在奏摺上,“江解元就是要引那些對他心懷敵意之人,主動跳出來,好一網打盡!”
窗外忽起一陣寒風,吹得窗櫺“咯吱”作響。
賈充冷笑道:“待他殺雞儆猴,立下威嚴,便可安心赴考。
屆時,來年春闈場上,誰還敢再給他使絆子?
就算他考場出了小差錯.誰又敢說,他不是故意誘人上鉤?.也沒人再敢去抓他的錯處!”
李儀光面色煞白,喃喃道:“所以這詩.是釣魚詩?”
“正是!”
賈充長嘆一聲,“這看似破綻的詩篇,隱約透露幾分帝王之氣,實則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
世子以爲抓住了他的把柄,殊不知.”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江解元早就張好了網,就等著魚兒上鉤呢!”
案上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映得瑯琊世子臉上陰晴不定。
“那”
李儀光額角沁出細密汗珠,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奏摺:“若我此折遞上江行舟會如何破局?”
賈充執起青瓷茶盞,盞中茶水已涼。
他凝視著水面上漂浮的茶末,緩緩道:“世子且聽屬下細說——”
“按朝廷規制,此奏摺須經三省六部流轉。”
他蘸著冷茶在案上劃出三道水痕,“按事情輕重緩急,經尚書省、門下省、中書省,最後方達天聽,送遞皇帝案前。
然此案存疑.暗藏有帝王氣息,卻非鐵證如山,”
他指尖在“尚書省”處重重一頓:“世子這篇奏摺,終究只是捕風捉影的解讀。
這般模棱兩可的罪名,十有八九,會止步在尚書省,根本送不上去!”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
賈充的影子在牆上扭曲變形:“屆時,尚書省如何斷此案?
會進入‘大儒辯經’流程!
一篇鎮國文章,尚書省必派五位以上的殿閣大學士,並請動至少一位當朝大儒!
他們一起辯經,分辨這篇《觀滄海》是否是真正的帝王詩,江解元到底有無罪狀!
可殿閣大學士、當朝大儒的心思,又豈是你、我、禮部徐侍郎可左右?
——那些大儒老頑固,他們連聖上的面子都敢駁!
其辯經的最終結果,完全不可控!”
李儀光聞言,喉結滾動,袖中雙手已攥得發白。
“更可怕的是.”
賈充突然壓低嗓音,“若江行舟當場拜入某位大儒的門下——
以江解元的詩詞文章天賦,篇篇[達府、鳴州],甚至[詩成鎮國]的才學。
哪位大儒不想將其收入麾下,爲入室弟子,壯大本門聲勢?那些老傢伙怕是要爲他搶破頭!!”
案上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映出賈充森然冷笑:“無非是辯經論道而已!
這是乃大儒的看家本事,引經據典,詮釋文章,誰能辯得過他們!
那些大儒的嘴皮子,連先帝都望而生畏,要退讓三分。屆時莫說問罪,只怕反倒成全了江解元的一世文名!”
一滴冷汗順著世子李儀光的下頜,砸在奏摺上,墨跡頓時暈開一片。
燭火“啪”地又爆了個燈花,映得瑯琊王李崇面容明滅不定。
他緩緩摩挲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忽然沉沉道:“太傅所言不錯!”
這一聲“不錯”,驚得李儀光猛然擡頭。
“若那江行舟肯入我瑯琊王府.”
瑯琊王李崇眼中精光閃爍,指節重重叩在案上,“莫說既往不咎,便是傾盡王府之力,本王也要保他周全,奉爲上賓!”
賈充聞言,手中茶盞微微一顫,頓顯一分尷尬!
李崇忽而長嘆:“這等驚世之才,誰不想收入囊中?”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窗外,“本王尚且如此,那些殿閣裡的大學士、大儒老狐貍.誰不願意趁機賣個好,以便招攬江解元?!”
話未說完,卻見李儀光臉色驟變。
賈充幽幽接道:“大儒們愛才如命,眼光毒辣更甚王爺。
江解元只需稍加暗示願意投效!
屆時,這尚書省的辯論,只怕.”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會演變成一場搶人大戰。”
夜風驟起,卷著幾片枯葉拍打在窗櫺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恍若無數雙手在暗中爭搶。
“砰!”
李儀光氣的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茶盞跳起:“這麼說,本世子的奏摺,根本到不了皇帝案前.連尚書省這一關,都過不去?!”
他臉色鐵青,聲音裡透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禮部,徐侍郎!
江南道解元,江行舟!
他們真是一個比一個陰險!
他完全猜不透,他們在玩什麼花招!
賈充輕撫長鬚,燭光在他皺紋間投下深深陰影:“徐侍郎和江行舟在鬥法.”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在下一盤大棋。”
“世子這份奏摺,止步尚書省的‘大儒辯經’,這還不是最糟的局面。”
賈充突然壓低聲音,像毒蛇吐信,“若有人執意要置江解元於死地,強行越過尚書省的‘大儒辯經’.並非沒有辦法!”
李儀光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可讓御史,拼死上奏,直接越過三省.”
賈充的手指在案上劃出一道凌厲的直線,“這樣便可直達天聽,甚至發動文廟聖裁!
那纔是真正到了見功夫,刺刀見紅的時候!”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剎那間照亮李崇陰晴不定的面容。
“可惜啊!”
賈充搖頭嘆息,“這篇《觀滄海》雖暗藏有帝王之氣,卻遠未達到寫帝王詩,寫謀反詩的程度。”
他忽然瞇起眼睛,“世子可知,這世間除了帝王之外!還有何人配得上《觀滄海》所言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手握日月,胸藏星辰'?”
“誰?”
李儀光下意識追問。
卻見賈充枯瘦的手指蘸著冷茶,在案幾上緩緩寫下四個古篆——“文道聖人!”
墨跡未乾,窗外驚雷炸響,震得燭火劇烈搖曳。
賈充沙啞的嗓音在雷聲中格外森然:“《史記·魯周公世家》有載:‘周公平定奄國蠻夷族,徵東海。'
周公去過東海!”
瑯琊王李崇手中的青玉扳指突然“咔”地裂開一道細紋,似乎明白了賈充所指,長嘆一口氣。
“周公姬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
他輔助周武王,招賢納士,東征西討,製作禮樂,成就一代帝業!”
賈充每說一個身份,手指便在案上叩擊一下,“周公若‘東巡碣石祭海,執掌日月星辰’——
你敢說,周公旦懷有帝心,意圖謀反?!”
最後一記叩擊竟將茶盞震得跳起。
李儀光猛地倒退三步,後背重重撞上屏風。
他嘴脣顫抖著擠出兩個字:“不敢.”
“江解元若說自己寫《觀滄海》,是效仿聖人周公旦輔佐周武王。
你還敢繼續堅持,說江解元是寫帝王詩,意欲謀反?”
賈充再問道。
“不敢!”
李儀光頭皮發麻。
賈充嘆道:“周公旦並非帝王,乃是文道聖人!
江行舟自比文道聖人周公旦,要效聖賢,輔佐明君。
寫下這篇‘碣石祭海,手握日月,胸有星辰’,誰又敢說什麼?!
一旦到了這個地步。
文廟聖裁,都定不了江行舟的罪!
天下人深感曲解他的本意,令他蒙受了巨大的委屈,恐怕會把他視作下一任宰輔大臣,猶如先聖周公一般的人物!
這纔是江行舟的可怕之處.掀起的風浪越大,他的收穫越大!”
世子李儀光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後背官服已被冷汗浸透:“多多謝太傅點醒!”聲音裡帶著後怕的顫音。
這個殺局,就分明是讓他去送死,成就江行舟的一世英名。
他恨的牙癢癢的,“徐侍郎是故意誘我,讓我瑯琊王府,跟江行舟死鬥!若有機會,我定叫徐士隆好看!”
賈充枯瘦的手指捻著茶沫:“徐士隆這條老狐貍.是在借世子的刀,試江行舟的劍。
但世子你也別去出手報復!”
“我瑯琊王府,世代諸侯,自成一體!
諸侯不與朝臣交——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鐵律!
徐士隆與江行舟同在廟堂爲官,遲早要見血的!”
燭火“噼啪”爆響,映得毒謀士賈充半邊臉陰森如鬼,“徐侍郎,遲早定要和江行舟一番惡鬥!江行舟也不會讓他好過!讓他們去咬!
我瑯琊王府,不可參與,以免殃及池魚!”
“可惜……江解元不肯來我瑯琊王府!
他恐怕是我大周有朝以來,最強的解元!
以此人之才,此人算計,可讓我們瑯琊郡國,成爲最富強的諸侯國!!”
瑯琊王李崇長嘆道,“我倒是很想看,禮部侍郎徐士隆和江南道解元江行舟,親自交手!卻不知,太傅覺得,誰人能勝出?”
“以我看來,徐侍郎不是江解元的對手!”
賈充揮著羽扇,搖頭突然陰測測地笑了道。
“爲何?”
瑯琊王道。
“眼前這個殺局,真正出招的是江行舟。他江邊垂釣,主動放出鎮國詩篇《觀滄海》這個大魚餌。
看看這洛邑,誰要跳出來謀害他?!
徐侍郎已經動了心,差點咬鉤……但他太謹慎,不上套,反蠱惑世子去咬鉤,試探江行舟的深淺!
這老狐貍只是狡詐卑鄙,靠耍弄權術上位的庸才。但真正的實力,卻比江解元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