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刑部衙門。
劉樹義穿越以後,還是第一次來刑部。
剛進衙門大門,迎面便是一座石山,石山上刻著“明刑弼教”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
站在石山之下,仰望著“明刑弼教”四個字,只覺得一股充滿威嚴的壓迫感,直入心間,讓人內心不由下意識莊嚴肅穆起來,不敢談笑。
劉樹義通過前身的記憶知道,這四字源於《尚書·大禹漠》,原文爲“明於五刑,以弼五教,期於予治?!?
意思是通過刑法,讓百姓知法、畏法、守法,以達到單純的教化做不到的效果。
而這,也是唐朝刑部建立的初衷。
他深深地凝視著這四個大字,半晌後,方纔收回視線,繼續向裡走去。
沒走多遠,便是刑部的正堂,這裡是尚書、侍郎議決重大案件的地方,也是三司會審之地。
他繞開正堂,走進右側甬道,來到了刑部司的辦事之地。
刑部根據職能,下設四司: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與司門司。
劉樹義便是刑部司的主事,主要負責案件的調查、審訊與大理寺卷宗的複覈。
剛進入刑部司的院子,就聽嘈雜的聲音傳來。
“聽說了嗎?劉樹義昨夜又立大功了!”
“真的假的?”
“這還能有假?我有個兄弟在大牢當獄卒,他今早下值告訴我,說昨夜有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被關進了大牢,還是杜僕射親自命人送過去的,說是殺害趙成易妻兒的兇手,破案的人就是劉樹義!”
“劉樹義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是??!他平常什麼樣,大家都清楚,就那麼一個唯唯諾諾,頗爲軟弱的人,怎麼做到兩天連破兩個大案的?”
“誰知道呢!”
“劉樹義以後是不是就要發達了?那咱們是不是不能再什麼活都讓他幹了?”
“這還用說!我聽說杜僕射在朝會上專門爲劉樹義請功,連陛下都知道劉樹義的名字了,你還敢壓榨他?不要命了!”
“咱們倒還好,最多讓他多幹點活,以後咱們也多幫他乾點活還回來就好,只是錢員外郎……”
說著,這個官員偷偷看了一眼辦公房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道:“錢員外郎現在估計很難熬,畢竟他欺負劉樹義欺負的最狠,而且也是他讓咱們壓榨劉樹義的,現在劉樹義要發跡了,他們兩個的仇,還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呢。”
錢員外郎?
劉樹義眉毛一挑,想起來這是誰了。
從六品刑部司員外郎錢文青。
一個靠女人上位的自負之人。
裴寂侄女的夫君,通過裴寂的關係,進入的刑部。
不過,那都是武德年間的事了,李世民登基後,裴寂便不敢再光明正大做這些事。
而裴寂因與自己父親是不死不休的政敵,恨屋及烏之下,對劉家人都沒好感。
所以,錢文青或是受裴寂指使,或是揣摩到了裴寂對自己的不喜,這些年來,沒少欺負壓榨原身。
可以說,原身會那般怯弱自卑,絕對與錢文青這個頂頭上司有脫不開的關係。
現在自己不小心連破兩個大案,聲名鵲起,也不知道錢文青會作何感想?
沉思間,忽然有人向門口看去,正好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劉樹義。
他先是一愣,繼而猛的挺直腰背,連忙道:“劉主事,你來了!”
聲音中蘊含著從未有過的尊敬。
聽到這名官員的話,其他官員這才發現劉樹義竟是不知什麼時候到了。
他們一邊擔心劉樹義聽到了剛剛的話,一邊又彷彿見到了上級官員一般,各個腰背筆直,聲音洪亮:“劉主事!”
“今天不是沐休嗎?怎麼突然來了!”
“聽聞劉主事連破兩案,斷案如神,一會兒一定要好好爲我們講一講你是怎麼做到的,讓我們開開眼界?!?
“是啊是啊,我們刑部司有劉主事這樣的斷案天才,真是我們的榮幸。”
恭維之聲,敬畏之言,不絕於耳。
人明明還是記憶中的那些人,可他們的臉卻與記憶裡完全不同。
不再是冰塊臉,對自己不茍言笑,也不再是語氣淡漠,滿是不耐煩……
看著他們,再回想原身的記憶,劉樹義只覺得有些想笑。
現在他還沒升官呢,一切,便都與之前截然不同了。
這就是權利與地位的力量。
咣噹!
這時,緊閉的辦公房門扉突然被打開。
一個穿著綠色官袍,長相陰柔的男子從中走出,大聲喝道:“吵什麼吵?都沒事可做嗎?”
隨著錢文青話音落下,刑部司的官員們皆不由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連忙分開。
劉樹義沒有去管這些官員,而是擡眸看向辦公房門口的錢文青。
錢文青此時也正好看向劉樹義。
兩人四目相對。
看著劉樹義平靜沉穩的眼眸,感受著那不同往日的強大自信,錢文青皺了皺眉,他沒想到,劉樹義竟真的如傳言所說,氣質大變。
“看什麼看?你就不需要做事嗎?”
錢文青冷哼一聲,如以往一般壓榨道:“去把大理寺剛剛送來的卷宗全部抄錄一遍,抄不完不許吃飯,不許回府!”
劉樹義挑了一下眉:“刑部司一共有四名主事,大理寺送來的卷宗,應該所有人共同負責,爲何錢員外郎只把任務交給我一人?”
“你敢質疑本官?”錢文青冷聲道:“劉樹義,你別以爲破了幾個案子,就誰也管不了你!”
“只要你還在本官手底下,你就得乖乖聽話!”
記憶裡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呵斥與命令口吻。
可劉樹義,已非原來的他。
“如果我說不呢?”劉樹義道。
“你……”錢文青陰柔的眼睛陡然一厲:“你信不信本官停你的職!讓你年終吏部考覈通不過!”
若是原身,還可能會被嚇到,但劉樹義直接打了個哈欠:“我還真沒聽過,員外郎有停主事官職的權利……錢員外郎不如去試試,看看能不能真的停我的職?”
連裴寂,他都能讓對方低頭認錯,豈會怕了錢文青。
更別說,這刑部的老大是杜如晦,而杜如晦又看重自己,豈會放了自己這員大將?
想停自己的職,杜如晦絕對第一個不同意。
“何事這般喧譁?”
就在這時,杜如晦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
劉樹義眸光一閃,這麼巧,還是早就來了,一直躲在後面看戲?
他轉過身,拱手道:“見過杜僕射,錢員外郎說要停下官的——”
“杜僕射,我們就是兩天沒見,有些想念,閒聊罷了?!辈坏葎淞x說完,錢文青臉色微變,連忙開口道。
劉樹義挑了下眉,深深地看了一眼錢文青。
錢文青見到劉樹義那意味深長的神色,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杜如晦將兩人的機鋒收入眼底,笑了笑,道:“這兩天確實發生了不少事,有話要說也正常,不過你要往後排一排了,本官也有話要與劉樹義說?!?
錢文青哪敢和杜如晦搶,自是連忙點頭稱是。
杜如晦看了劉樹義一眼,道:“走吧。”
說著,轉身就要走,可這時,他腳步又忽地一頓。
“劉樹義以後直接聽命於本官,他的任務,暫時就由錢員外郎代爲處理,錢員外郎可願意?”
錢文青聽到杜如晦的話,臉色陡然一變。
他如何不明白杜如晦的意思,杜如晦分明是聽到了自己與劉樹義的話,並且在偏幫劉樹義!
以前的時候,因杜如晦還是尚書僕射,刑部尚書只是兼任,不是每天都來刑部,所以刑部四司都是由郎中和員外郎自行管理。
無論他怎麼對待劉樹義,只要上面的刑部司郎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不會有人敢反對。
結果沒想到,不過兩天而已,一切就都不同了。
杜如晦竟親自下場,來幫劉樹義。
“下官……自是聽從杜僕射之令,自是願意?!彼o咬著牙,只能應下。
劉樹義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那就有勞錢員外郎了……哦對了,錢員外郎可別忘了,你剛剛交給我的任務,是把大理寺送來的卷宗全部抄寫一遍,寫不完不能吃飯,不能回府……錢員外郎可一定要認真代替我完成這項任務啊?!?
錢文青瞪大眼睛,剛要說什麼。
可在他擡起頭時,卻見杜如晦凌厲的視線掃過他。
這讓他面色陡然慘白,如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只能再次應下。
見錢文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劉樹義這才心情舒暢的長出一口氣,與杜如晦走出了刑部司的院子。
剛出院門,劉樹義就拱手道:“多謝杜公幫我?!?
杜如晦搖了搖頭,頭也不回道:“不是我幫你,而是你依靠自己的本事與沉著冷靜的智慧,贏得了今天的局面?!?
換句話說,就是如果劉樹義沒有表現出破案的天賦,沒有立功,杜如晦不會關注他,也不會有人在明知會得罪品級更高的錢文青時,去幫一個小小的主事。
這話很殘酷,但就是現實。
劉樹義笑道:“即便如此,也是杜公爲我爭取了表現的機會,畢竟若不是杜公在趙成易案時,力排衆議,允我查案,我也不會有現在。”
伯樂都喜歡懂得感恩的千里馬,誰也不想培養一個會反咬自己的白眼狼。
所以聽到劉樹義這話,杜如晦心中越發的熨帖,對劉樹義也越發的滿意。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刑部的甬道內。
不時有刑部的官吏經過,他們一邊向杜如晦行禮問好,一邊偷偷看著劉樹義,眼中滿是豔羨和驚異。
杜如晦向一旁的吏員微微點頭,邊走邊道:“昨晚將妙音兒抓到大牢後,我便命人連夜審問她,你猜結果如何?”
劉樹義回想起妙音兒昨夜的表現,沉吟片刻,道:“很配合,但多數可能都是胡說?!?
“她落在你手裡,果然不冤?!?
杜如晦點著頭:“她確實很配合,問什麼答什麼,可她的回答,根本無法分辨真僞。”
“問她背後的主子是誰,她不再說我,換了個人,說是吏部尚書長孫無忌。”
“問她突厥獵鷹哪裡來的,誰訓練的,她說是她自己親自熬的鷹,花了兩百貫從突厥人手裡買來的。”
“問她那兩隻獵鷹哪去了,她說放飛自由了?!?
劉樹義眼眸微瞇,獵鷹的說法,明擺著胡說八道,那麼難訓練的獵鷹,豈會放飛自由?
更別說,在昨夜之前,妙音兒壓根就不知道她會被抓,在她的認知裡,是自己已經中計了,她成功騙到了自己。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會把獵鷹放走?
唯二的可能,就是那獵鷹要麼不是她的,要麼被她藏在了某個秘密場所。
至於她背後的主子換成了長孫無忌……先是杜如晦,再是長孫無忌,挑的全是跺跺腳就能讓朝廷抖一抖的重臣,這真的是生怕傳出去,朝廷不亂,沒有流言蜚語?。?
之前抓到趙成易,趙成易是死活不開口。
現在好了,妙音兒非常配合,但結果反而比趙成易還要讓人頭疼。
杜如晦放慢腳步,看向劉樹義:“無論是否用刑,她的話都是一樣,真假難辨,所以我命人暫時停止審問,先把她餓幾天,消磨一下她的精神,再去審問,看看能否會有不同?!?
劉樹義點了點頭,妙音兒這個妖女,確實難纏的很,這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他想了想自己的計劃,道:“要不下官去試試?看看能否問出些什麼來。”
“也行?!?
杜如晦沒有多想:“畢竟她是被你抓住的,我能看出,她對你的態度與對其他人不同,或許你能有些收穫。”
得到杜如晦的應許,劉樹義便在心裡思索,什麼時候去見妙音兒。
“關於妙音兒和趙成易背後的主子,你可有什麼想法?”杜如晦繼續詢問。
劉樹義搖了搖頭:“很神秘,從始至終,都沒有親自動手,而他不出手,我們便沒法找到他的蛛絲馬跡?!?
“是啊,很神秘,也很謹慎,從不親自出手……”
杜如晦眉頭蹙起,深邃的眸子裡,不斷閃過沉思之色,似乎在入神的想著什麼。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罷了,先想辦法撬開妙音兒的嘴吧,有妙音兒在,我們倒也不至於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實話,劉樹義不覺得妙音兒會輕易出賣她的主子,想要撬開妙音兒的嘴,可能比調查兄長失蹤案,都要難。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杜如晦的辦公房。
杜如晦讓劉樹義坐在書案旁的矮凳上,然後給劉樹義倒了一杯水。
看著他十分滿意的年輕人,杜如晦道:“我把你叫來,是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的想法?!?
想法?
劉樹義道:“杜公請說?!?
杜構道:“今日朝會,我爲你向陛下請功了?!?
劉樹義雙眼一亮,忙起身:“多謝杜公!”
以杜如晦當朝宰相的身份,親自爲自己請功,只會讓李世民更看重自己。
李世民在封賞時,也必然會考慮杜如晦的因素,而對自己增加獎賞。
他現在的目標之一,就是抓住一切機會以最快速度晉升,毫無疑問,杜如晦幫了自己大忙。
杜如晦雙手虛擡,道:“本就是答應你的事,自然要做到,這不算什麼,你不必多禮。坐下吧,我要說的事還沒說完?!?
劉樹義這才重新坐下。
杜如晦繼續道:“無論是息王鬼魂殺人案,還是獵鷹人頭案,都算得上大案難案,你能夠兩天之內將其接連破解,足以證明你的能力,積累的功勞也不小?!?
“按理說,就算讓你突破八品,升到從七品,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
他話音忽然一轉,看向劉樹義:“無論八品,還是七品,刑獄體系內,暫時都沒有空缺?!?
劉樹義皺了下眉,沒有空缺,也就是說,他的功勞足以晉升了,但沒有位置,只能等。
“不知要等多久?”劉樹義詢問。
杜如晦搖頭:“不好說……”
見劉樹義蹙起眉頭,杜如晦又道:“但我刑部,從六品,有個空缺?!?
他看著劉樹義:“你應該清楚……你所在的刑部司,本該有兩個員外郎,但現在只有錢文青一人,另一個位置還是空的?!?
劉樹義一怔:“從六品刑部司員外郎……杜公的意思難道是?”
杜如晦笑著搖頭:“別想了,你功勞不夠,若讓你真的補了缺,御史臺那些人得天天找你的麻煩?!?
劉樹義不解了:“既如此,那杜公爲何提起這件事?”
杜構目光深邃的看著他:“現在你的功勞的確不夠,可接下來,有一個案子,你若能破解,那功勞就夠了?!?
劉樹義目光一閃,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的看向杜如晦:“息王屍首失蹤案?”
聽著劉樹義的話,杜如晦不由感慨:“果真聰慧至極!”
他沒有吊劉樹義胃口,道:“沒錯,就是此案!”
“你也該知道,此案現在影響有多惡劣,雖然息王鬼魂案被你給破了,阻止了一些謠言的傳播,但息王屍首的神秘消失,仍是在朝廷內外掀起了巨大波瀾。”
“特別是息王舊臣……原本我們在解決了幽州大都督廬江王李瑗和涇州總管羅藝的謀反後,息王舊臣們便徹底偃旗息鼓,接受了現實。”
“可誰知,現在發生了息王屍首神秘消失的事情,使得他們中的某些人,一些不該有的苗頭又出現了。”
“而現在外有突厥和樑師都虎視眈眈,內又有前隋舊人不時鬧事,還多出了一個神秘人,若這時息王舊部再做些什麼……”
他神情凝重:“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我們必須要儘快破解息王屍首失蹤案!可是我們刑部,與大理寺、御史臺、金吾衛等衙門連續調查了十幾日,都沒有任何線索,根本找不到一點希望,陛下已經無比震怒,謠言也又開始瀰漫開來?!?
“現在,我能想到的,可以破此危局的人……”
杜如晦看著劉樹義,道:“就只有你了!”
劉樹義安靜聽著杜如晦的話,見杜如晦說完,並沒有立即回話,而是面露沉思,在考慮是否要接下這個案子。
杜如晦既然沒有用命令的口吻給自己下命令,就說明自己有選擇的機會。
而此案,他從程處默和杜構那裡得知,極難!
多個衙門,上千人搜尋了十幾天,都沒有絲毫線索。
說句不客氣的,他懷疑李建成屍首可能已經被帶出長安了。
大唐疆域如此龐大,想要找到,何其困難!
但這又確實是個機會。
從九品的刑部主事,品級太低了,根本沒有自主決定的權利,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腳。
想要調查兄長失蹤一事,都需要上級的批準,虧得現在他直接對杜如晦負責,若是還由錢文青管轄,他絕對沒機會去查。
可杜如晦……也未必會讓自己去查一件兩年前,毫無任何線索的失蹤案。
所以,他需要升官,需要自己掌握權柄。
七品八品,不說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單就品級來說,也還是低,在這長安城內,充其量也就是個打雜的。
六品,才能在一畝三分地內,有話語權!
他真的需要員外郎這個機會!
而且杜如晦明明可以直接下令,強迫自己調查,卻反而跟自己商量,給自己選擇的機會,也表明了他對自己善意和重視的態度。
他得同等真心迴應。
更別說,若真能破解李建成屍首失蹤案,在李世民那裡,絕對會留下極佳的印象,以後的官場之路,必會更加通暢。
回報率完全對得起難度!
想清楚這些,劉樹義心中已有決斷。
他看向杜如晦,道:“杜公,下官知此案究竟有多難,也知接下此案,一旦無法破解,會有什麼後果?!?
“但下官承蒙陛下恩澤,承蒙杜公器重,此值大唐危急之際,豈能避而不及,只顧自身?”
“所以……”
他站起身來,拱手行禮,聲音清朗,道:“此案,下官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