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八年(1869年),這一年大概算不上什麼好年頭,從開年以來,這宮裡就沒處過幾天太平日子。那養(yǎng)心殿上的檐角都留不住生氣,半年沒有什麼禽鳥停駐了,倒是後花園的蟾蜍鬧得厲害,剛?cè)胂谋闶且怀氐鸟搿?
皇上今年已經(jīng)滿十三歲了,遵祖制,這已經(jīng)到了親政的當頭。但那兩片黃簾悠悠地懸在養(yǎng)心殿上,絲毫沒有要動搖的兆頭。小皇上雖然不說,眉眼中卻已經(jīng)有了焦急之色。
最近朝中都在煩惱與那西洋人簽訂《中英新修條約》的事兒,孫家谷是禮部郎中,也是名義上的“中外交涉事會辦”,今天早朝的時候被西宮皇太后慈禧劈頭一頓痛斥,真真是有苦說不出。
要說和那洋人交涉本來就最是困難,自打戊戌年以來,但凡沾了“中外交涉”這四個字的職位,便是人人避之不及。這次修訂條約的事,既不能失了天朝的面子,又不能逼急了洋人,區(qū)區(qū)幾千字的條約,一字一句都要百般斟酌。
孫家谷心中尤在惶恐不安,尋思那伴君如伴虎的古訓(xùn),默默腹誹這母大蟲卻是爲害尤甚。冷不丁被潑了一身的冷水。七月的天氣雖然算不上孤寒,但這盆子冷水實在結(jié)實,生生淋了個透溼,孫家谷一個激靈,剛回過神來就看到一個頭戴鎳藍頂子的太監(jiān),低眉順眼地站在廊邊,神色驚慌地連連向自己請罪。
這盆水倒是澆醒了孫家谷,要知道宮裡別的太監(jiān)你可以不認識,但能戴鎳藍頂子的,用腳趾頭也能數(shù)出來是哪幾個人。
眼前這位太監(jiān)才二十餘歲,圓臉細眼,雖然是個太監(jiān),皮膚卻比女人還細膩些。眉眼看似低順,實則盡是張狂之色。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西太后跟前的大紅人,權(quán)傾朝野的總管大太監(jiān)安德海。
孫家谷這當頭被潑上一盆冷水,不但不覺得惱怒,心裡反而是如釋重負,這簡直就是一盆觀音水、救命水。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不料腳下一急,差點被水滑到,倒像是給安大總管做了個揖。
“安公公,是本官走路不留神,不打緊的,只是這身上也溼了,還要向您討一件衣服穿。”
安德海見孫家谷是個明白人,也就會意一笑,擡了擡下巴,喚了聲:
“小李兒。”
背後立時無聲無息地竄出一個十分清秀的太監(jiān),手裡捧著早已備好的一件貂褂。
安德海道:“孫大人,咱這苦地方,沒什麼好衣服,權(quán)且先避避寒。以後還要託大人的福,多恩典纔是。”
孫家谷連連應(yīng)下,兩人也沒再多寒暄,孫家谷便告辭離去了。安德海朝他背影瞥了一眼,眼中閃過了一絲鄙夷之色,回頭卻正色看著那被他喚作“小李兒”的太監(jiān),慢條斯理地說道:“小李子,知道我爲什麼要叫你來託衣嗎?”
小李子一張口,地道的河間腔,但是聲音清脆乾淨,聽著倒是十分悅耳:“那是安總管心疼小李子。”
“那你可就想錯了。”安德海慢慢悠悠向前踱步走了,小李子趕緊跟在後面
,只聽那安總管說道:“趕明兒孫大人把‘租衣費’送來,你就代我收下吧。我這次出宮需要些時日,等回來興許也就忘記這事了。”
“小李子不敢,小李子一定幫總管看好傢什,好好地等著總管回來。”
“那倒不必。”眼看已經(jīng)走到了後殿正間前,安德海止住了腳步,“小李子,你是個小機靈妙人兒,討人喜歡得緊。聖母皇太后也誇過你體己,在宮裡,尤其是我們這些人,最要學(xué)的就是體己,你學(xué)得好,我都看在眼裡。”
不待小李子開口,安德海接著說:“今兒我也就想跟你說些體己話,你懂我的心思便夠了。你也不必再跟著了,去張公公那裡要顆人蔘來,且切成那薄薄的片,記住嘍,要似那宣紙般薄才行。”
“小李子知道了,小李子這就去準備。”也不見這小李子有多麼恭謙的態(tài)度,但他一張嘴,那聲音悠揚溫潤,卻讓人心裡說不出的舒服。
安德海見小李子應(yīng)下了,便撇下他自個兒前去。眼看著安德海繞個彎進了西閣,小李子也低眉順目地慢慢向後退去,心裡暗暗嘆了一聲:“好險!”
這個被喚作小李子的小太監(jiān)全名叫李英泰,眼下他還只是慈禧身邊一個新近受寵的小太監(jiān),那時候大概誰也沒有料到,他日後會成爲大名鼎鼎的太監(jiān)之首——“李蓮英”!
就是被西宮太后慈禧賜名爲“蓮英”,也已經(jīng)是兩年之後的事兒了。現(xiàn)在的李蓮英還叫李英泰,自九歲入宮以來,已經(jīng)在這天下第一的宅院裡度過了十二個春秋。
李英泰之前先後在奏事處和東路景仁宮當過差,本來也沒有機會進到慈禧跟前,要不怎麼說人各有命呢。李英泰是個低調(diào)溫婉的性格,在後宮中倒是很有人緣,但獨獨沒有往上爬的銳氣,年紀又小,常常也就做些伺候不到主子跟前的瑣事。
但就這麼些差事也是藏不住人的,有一次慈禧去佛堂,竟突然留意到近日的佛臺、香爐等都被清理得特別乾淨。佛前的果蔬十分新鮮,清香怡人,慈禧本來就好那水果的香味,越發(fā)起了打賞的心,便叫來了負責的太監(jiān)。
沒錯,來到她跟前的正是李英泰。慈禧一見他人,身段修長,眉目清秀;再聽他說話,清朗悅耳,溫潤舒緩,心中便覺得歡喜。於是李英泰就被調(diào)到了長春宮,在當今聖母皇太后慈禧的跟前當差。
李英泰其實素來是個細緻的人,也並沒有指望因爲這份細緻,能夠有一日承蒙太后眷顧。但也許就是因爲他的玲瓏心竅,所以才讓他有機會在日後飛黃騰達,成爲滿清後期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太監(jiān)。
此時的李英泰心中卻常常覺得惶恐,算來到慈禧跟前也有五年了,一直都是兢兢業(yè)業(yè),而且十分謹慎。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沒有什麼背景的小人物,不似宮中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大太監(jiān),比如那安德海安公公,這都是與主子共同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大風大浪,身上揹負著多少不見天的秘密,才換來的今日的榮光。
李英泰那時候就是個明白的人,想
著太后賞識他,僅僅是因爲他能做好分內(nèi)事。他沒有資本去驕矜,唯有加倍的勤快,所以剛二十出頭,眼角竟已隱約有了些皺紋。
也是因爲他的勤快,宮中的大小理事都很喜歡他,也都願意教他一些東西,說他是一個有出息的人。太后知道其他人也喜歡他,便對他越發(fā)恩寵。但李英泰從來不敢產(chǎn)生僭越的念頭,一直克從謹小慎微的原則,便是如此,也已擔下了懷璧其罪的危險。
眼下宮中最得勢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安德海,他們倆入宮的時間其實差不多,但安德海的運氣卻很好,在慈禧還是蘭貴人的時候,就是他在跟前伺候。安德海以前考過秀才,文化比一般太監(jiān)要高許多,而且嘴甜腦子快,在慈禧跟前的日子最長,和慈禧共同經(jīng)歷的事情也最多。
在宮中的這些年,李英泰也耳聞過一些安公公的傳說。那是曾經(jīng)和主上結(jié)下生死的情誼,遠非一般等閒太監(jiān)可比,這是命中註定的,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所以安德海素來氣焰囂張,因爲他不但在近前能說上話,而且太后幾乎是事事依他,這幾年越發(fā)把他捧上了天。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安德海也只有在慈禧跟前威風,在小皇上面前卻還是隻有捱打的份兒。
宮中一直有傳言,這小皇上非常討厭安德海,解決八大臣的事,安德海是有功的,但卻害苦了小皇上。這還是以前慈禧所在的西六宮裡的儲秀宮中傳出的秘聞,說小皇上親眼見著安德海與恭親王在茶杯之下,私傳密信,這纔有了“辛酉政變”。
若是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共同執(zhí)政,原本也有個鉗制,小皇上到底心是向著自己人的。但那安德海卻也生了弄權(quán)之心,與朝中大臣結(jié)黨營私,唆使一個御史參了恭親王一本。說巧不巧,那安德海與御史私會的事,又被小皇上撞見了。
這其實是西太后慈禧借御史之手,打壓氣焰囂張的恭親王,所以革去了恭親王的議政王身份,也開始了真正的垂簾聽政、獨掌大權(quán)的日子。
這小皇上初始還沒明白事情,倒也順心,但眼下已經(jīng)漸漸長大,有了掌權(quán)的慾望。再將前後事情一串聯(lián),便已瞭然過去的事情。但小皇上卻不能對額娘有怨心,只好把火氣都發(fā)在了安德海身上。
安德海吃過皇帝的苦,所以素來是躲著小皇上的,但天下也只有一個小皇上能叫安德海害怕。之前那個孫家谷,也是個禮部郎中,正五品的頂戴。那安德海便算著要去索要些“租衣費”,也不該把那盆水潑得這麼結(jié)實。
縱然人人都知道安德海事後的確會在太后跟前疏導(dǎo)幾句,孫家谷該心裡惦記他的好處,然則他這手段太狠,本是施恩的事兒也蒙上了怨氣。
那“租衣費”的事似乎也不是說笑,李英泰暗忖,安德海敢去招惹孫家谷,大抵還是說得過去的。但是安德海從來不在旁的太監(jiān)前如此,今次叫上自己,還讓那孫家谷做了個見證,這唱的到底是哪出?李英泰想到這兒,後背不禁冒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