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這個時候,關中人也會進行祭祀,皇帝的車駕在大隊兵馬的護送下,離開了北郊的離宮。
今年的農禮尤其地隆重,禮官也是最多的。
上林苑的一片田地邊,馮去疾正在注視著祭臺上進行祭祀的始皇帝。
祭祀一直持續到午後才結束,始皇帝給了隨行的士卒與大臣都賞賜了酒食,馮去疾則陪著始皇帝走入一間小屋。
這是上林苑田地邊的小屋,此地平日裡少有人踏足,只有這間屋子不染塵埃,常有人打理。
嬴政走入這間小屋,看著堆在一旁的竹簡,便拿起一卷看著,寫著的都是有關耕種的事。
這些字跡嬴政認識,這是兒子扶蘇的字跡。
馮去疾稟報道:“渭南郡的郡丞司馬欣常來此地。”
“朕聽說了,章邯領兵去了隴西之後,扶蘇又給渭南郡多設置了一個郡丞。”
馮去疾回道:“臣以爲各地也可如此,一個郡守的權力未免太大,一個郡丞難以限制,但兩個郡丞則可以分散權力。”
嬴政沒有當即回話,而是繼續看著這些書。
“是否要將司馬欣帶來?”
“不用。”嬴政擱下一卷,又拿起另一卷道:“扶蘇爲何將這些書留在此地?”
“聽說是因高泉宮的書放不下了,其實不只是這裡,公子還在潼關縣留了不少書,都是當初挖渠時留下的,還有……在修建咸陽橋之時,也建設了一間小屋,在那裡也留有書卷。”
嬴政擡眼看向窗外的農田,緩緩道:“扶蘇從來不會藏書的,他希望這個天下的人都能夠看到這些書,不僅不藏,即便是他在宮裡,也常常將書送出去。”
馮去疾站在一旁沉默,那些齊魯博士與各地的名士大賢恨不得將書當作他的畢生財富,恨不得藏起來。
唯有公子扶蘇一心要將這些書送出去,不僅如此還每年都會派出去上百個學子,去各地教學。
這些學子以前都是公子家僕的孩子,那些家僕都是丞相李斯奉皇帝詔命,送給公子扶蘇的。
現在公子扶蘇用從皇帝所賜家僕的孩子,來教化各地子民。
以後的人們若說起此事,一定也是一樁美談吧。
馮去疾笑著道:“今年,公子要封叔孫通爲大夫子,還說以後關中的孩子都可以去潼關與渭南幾個縣讀書。”
嬴政道:“扶蘇想用這種手段教化天下人,纔會讓李斯睡不著吧。”
只是提點了一句,皇帝便能會意。
馮去疾也是頷首,他一直都知道李斯失眠的原因,以及李斯近來所憂慮的事。
“右相,北地郡來人了。”
見皇帝點頭應允了,馮去疾這才告退離開。
農禮祭祀的高臺下,一箇中年人正神色忐忑地等著,此人正是當初在長城戍守多年的齊魯博士周青臣。
馮去疾走到近前,看著這位齊魯博士。
“青臣見過右相,謝右相提點,讓我能從北地回來。”
馮去疾打量著他道:“在長城上這麼多年,你可曾怨恨過?”
“不!”周青臣將姿態放得更低了,他道:“我不敢有半分怨恨,正是丞相讓我去北方,我才知道匈奴之患有多麼兇險,如今我深知凡事都要親眼見過,當年是我等年輕,讓右相與丞相見笑了。”
馮去疾道:“當初你在博士府任職,以後博士府會成爲學士府由公子扶蘇主持,你不用去了。”
“那在下去何處……”
馮去疾讓邊上的小吏遞給周青臣一件衣裳與一卷通關文書,吩咐道:“你依舊任博士,去齊地吧,讓齊地的那些還活著的博士都服從大秦教化。”
見對方神色的爲難,馮去疾道:“怎麼?不願意?”
“在下願意。”
馮去疾一手揹負,又低聲對他道:“在外很多支教的學子,這種學子在齊地也有幾個,你可以去找他們,找到了他們之後,你就知道該怎麼教化齊地子民了。”
周青臣雙手接過木盤,恭敬地道:“在下領命。”
從上林苑離開之後,周青臣先是來到了咸陽城,多年不來這裡了。
周青臣走過熱鬧且繁華的街道,穿過一條條巷子,他找到了當初的住處。
這裡是有一片宅院,當初有不少齊魯博士都是住在這裡的,只不過現在此地空空的,正如馮去疾所言,當初入秦的齊魯博士都離開了。
站在此地,周青臣頗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他很想大罵淳于越,“淳于越你就是一個賤人!”
但對方都死了,現在周青臣反倒是罵不出來了。
他想要推門進入當初的住處,卻發現從裡面上了門閂。
老舊的木門發出了吱呀聲,倒是驚動了此地的一個老人,這位老人上前就問道:“你是來此地住的學士?”
周青臣回道:“我不是。”
看此人穿著一身吏服,還以爲是來此地的學士,照理說公子扶蘇還未招學士入咸陽,老人家道:“這裡是給以後的學士們所住的,你不是學士就走吧。”
“這裡以前不是給六國的博士住嗎?”“那都是好幾年的事了。”老人家解釋道。
周青臣又看了眼他以前在這裡住過的地方,神色頗爲落魄的離開了咸陽城。
看著往來的行人,周青臣想到,他見過兇悍的匈奴,見過烏泱泱的騎兵,也見過了蒙恬風雪行軍,更見過堆積如山的屍首,以及燒紅的骸骨。
大抵是有了馬鐙與長槊的秦軍更驍勇,周青臣一度覺得有了馬鐙與長槊的秦軍在中原也該是無敵的。
習慣了北方的寒冷,周青臣甚至有些不習慣春季的關中。
站在原地的周青臣有了一個想法,在離開咸陽之前,想好好看看關中,看過關中之後,他再決定是否要繼續爲大秦效力,爲右相效力。
思量再三,周青臣走上了咸陽橋。
春耕時節的關中很忙碌,周青臣就這麼從二月走到了四月。
在隴西,周青臣見到了一箇舊人,那是當初一起戍守北方的章平。
章平是章邯的弟弟,周青臣見到熟人心情大好。
章平則看著落魄的故人,要不是對方呼喚差點沒認出來,一個鬚髮散亂,衣衫髒又破的人竟然是當初頗有禮數的周青臣。
“一路走來,驛館的人沒讓你住嗎?”
周青臣擺手道:“我不知有驛館,一路走過來,餓了就找個人家要點吃食。”
換作別人,這麼風餐露宿兩個月,也都會成周青臣這樣的。
與當初戍守長城不同,章平已蓄養起了鬍子,聽了對方的遭遇之後,問道:“驛館是少府令公子扶蘇設立的,給往來的官吏暫住的,以前沒有這些驛館,你來這裡做什麼。”
周青臣望著咸陽城方向,說出了他的來意,又道:“我這半生過得都不好,不知爲何,我是真的不想爲秦廷賣命。”
章平則笑道:“你還是怕死。”
“怕死?”
“在河西走廊也有一個怕死的人,就在爲我兄長辦事,他叫陳平。”
“陳平是何人?”
章平解釋道:“婁敬說,是因陳平怕死,陳平才讓所有的西戎人離開河西走廊,就因爲這件事兩人翻臉幾次動手私鬥。”
意識到說這些事與對方無關,章平又改口道:“罷了……你隨我去見公子高我們再論此事。”
“公子高?”
在隴西的一處學舍,周青臣見到了公子高,公子高是一個少年人,是始皇帝的兒子,是公子扶蘇的弟弟。
這處學舍有不少夫子在走動,還有許多隴西人的孩子,更有西戎人的孩子。
有一間學舍內,有人正在講述著老秦人的故事。
此刻,公子高正拿著一卷書,這卷書正是由他主持編寫的春秋史,將春秋列國的事蹟都寫下來,大秦要抓住列國曆史的解釋權。
編書,這是公子高最喜歡做的事之一。
“公子,這是周青臣。”
聽章平介紹,公子高擱下手中的書道:“我聽說過你,被髮配到北方戍守長城的齊魯博士,你們當初反對丞相遷民。”
周青臣行禮道:“讓公子見笑了。”
章平說了周青臣的來意。
一個戍守北方的人,回來之後卻不想給大秦效命的博士,最後淪落到只能流浪。
公子高低聲道:“走不出心結嗎?”
周青臣道:“每每想到死去的齊魯博士,我都會不安。”
“可你戍守長城時,就不會有這種不安嗎?”
“不會。”周青臣神色木然地回答。
公子高稍作思量,便找到了癥結所在,面帶笑意地道:“我的兄長愛天下人,因此我們給天下人教書。”
見對方依舊迷茫,公子高將一卷書放在他面前,“戍守長城時你一定也想過身後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難道不也是爲了保護他們嗎?如果你心中也有天下人,也裝得下別人,那麼你不是給秦廷做事,而是爲天下人效命。”
聞言,周青臣拿起這卷書,行禮道:“謝公子解惑。”
公子高道:“章百長,帶他回去吃點好好洗一洗。”
“是。”
也不知周青臣聽明白了多少,第二天就聽章平說,送別他時,此人是神采奕奕地離開的。
在公子高心裡,他真的打心裡認爲兄長是愛天下的人,那是一位仁愛的兄長。
因此,有了兄長做榜樣,公子高一定要編史書,寫好史書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