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曉西域商道的人並不一定是非要烏氏倮,只要大秦想要得到西域,可以找出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對大秦而言並非一定需要他,而他是不是對大秦有用就兩說了。
大抵,程邈的話是覺得一個不願爲大秦效力的人也是有用處的,至於有什麼用,應該是殺了之後埋入地下,自有其用處。
在扶蘇的認知中,程邈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不知爲何,扶蘇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事,那時在敬業縣就有一個孩子,他說他是烏氏西戎人,他叫烏桑。
當年在商顏山下的幾十個孩子,他們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扶蘇至今都記得。
那應該與烏氏倮是同一族的孩子,以前秦與西戎人打過幾百年的仗,曾經也和睦相處過。
可這幾百年來,越來越多的西戎人被同化爲秦人。
黃昏時分,公子扶蘇已離開了丞相府,衆多官吏也都回去了,府內就剩下了程邈一人。
經過一天的忙碌之後,丞相府內亂糟糟的。
程邈站起身,撿起一卷放在地上的竹簡,將其放在案上,又看到有些;亂糟糟的地面,便捲起袖子開始收拾。
正收拾著丞相府,就見到有人來了。
皇帝舉行今年的農禮,相隨的大臣不少,這個時候會來丞相府的人應該不多。
程邈見到了纔來到丞相府的張蒼,道:“怎麼纔來?”
張蒼解釋道:“縣裡忙。”
“也對,公子將這麼多事都交給你,你一個人定是忙不過來的。”程邈十分理解地感慨,又道:“公子能體諒你的,你不用多慮。”
張蒼見程邈正在收拾丞相府,便自覺地坐在外面,等著他將丞相府收拾好。
“公子讓你辦的事都準備得如何了?”
“還算順利。”
“順利就好,也不用辦得多周到,這是公子說過的。”
程邈這人總是這樣。
張蒼捫心自問他也不過是指揮那些工匠辦事,他只需要坐在縣府內就可以了,要說累吧,確實累,但也沒這麼忙。
被程邈這麼一說,張蒼心裡多少有些內疚了。
“你現在來多半是見不到公子,最近由公子主持廷議,有什麼事可以在廷議時稟報公子。”
見張蒼望著夕陽沉默不言,程邈已收拾好了丞相府,他拍去衣衫上的一些灰塵,拿起一卷書走到門口,再將丞相府的門拉上。
程邈將一卷書遞上,道:“公子將這卷書留了下來,還說等你來了交給你。”
張蒼接過書,頷首。
“你若是沒有特別的事告知公子,其實現在也可以回去了,明天的廷議上我會如實告知公子,渭南的建設不能停下的。”
張蒼一手拿著書站起身,問道:“晚上還當值?”
“不當值。”
“與我喝酒去。”
“好。”
兩人剛走出宮門,又說起了隴西的事,程邈說著最近在隴西領兵的護軍都尉李由,現在的隴西正要大興建設,章邯要在西戎人的河谷建設兩座城關。
食肆內,程邈低聲道:“現在的隴西纔是最忙碌的,都水長,章邯,還有李由,據說章邯的弟弟也在隴西。”
張蒼飲下一口酒,又吃下一片羊肉,遲疑道:“如今咸陽城的人都喜這麼切羊肉?”
程邈笑著道:“是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習慣,人們都喜將肉切得這麼薄薄一片。”
張蒼吃著羊肉面,又覺得吃得不痛快,讓店家多放了一些羊肉。
知道程邈平日裡頗爲拮據,張蒼平日裡跟著王賁廝混,因此張蒼近來積攢了不少銀錢。
程邈看著張蒼給店家付了銀錢,又勸道:“你還是少跟王賁一起喝酒的好。”
張蒼走出食肆,“我喜喝茶,不喜喝酒。”
程邈瞭然頷首。
張蒼嘆道:“不過王賁其人平素不僅喜喝酒,還愛美人。”
說著話,兩人一起走到了咸陽城門口。
程邈又道:“你可萬萬不要像王賁那樣,跟什麼樣的人廝混久了就容易成爲什麼樣的人。”
言罷,張蒼將手中的錢袋子丟給了程邈,就坐上了馬車離開了。
夜色已深了,此時的咸陽城沒有先前這麼熱鬧了,程邈走在街道上,城中就快宵禁。
當巡街的秦軍走過街道,各家各戶已是家門緊閉。
秦軍見到程邈在夜裡走著,客氣的行禮,並且護送他到家中。
程邈回到家裡,家中的牆上掛著不少的字帖,這些字帖都是一個個的隸書,公子說將來的文字應該更工整。
此刻咸陽城的北郊離宮,丞相李斯站在宮外的渭水河邊,身邊站著右相馮去疾。
正值深夜時分,四周寂靜的只有水聲。
原本是深夜失眠的李斯來這裡坐一坐,見到同樣有些苦惱的馮去疾。
馮去疾捧起河水洗著臉道:“丞相也睡不好嗎?”李斯坐在一塊石頭上,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聲道:“上了年紀了,總是睡不好,他們到了這個年紀的都這樣,一旦年近五十就會如此。”
馮去疾覺得,如今反倒是皇帝近來的總是過的很不錯,吃得好,睡得也很好。
即便是住在北郊離宮,公子扶蘇還會讓人將每天的吃食送來給皇帝。
“你最近有什麼心事嗎?”
聞言,李斯望著星空半晌說不上話來。
馮去疾又道:“公子扶蘇是個很好的孩子,既能幫助皇帝治理國家,還十分孝順,他還能延續你李斯的理念,這難道不好嗎?”
見李斯依舊沒有言語,馮去疾接著道:“照理說你現在應該是最志得意滿的,我若是你每天都會笑著睡醒。”
李斯低聲道:“公子學得太快了,不用再教公子了。”
這句話說得十分無力,馮去疾甚至感到了一些莫名的悲涼,弟子太過有天賦,老師沒有能教他的本領了,在慚愧。
丞相李斯教出瞭如此能力的弟子,是值得驕傲的。
馮去疾笑著道:“現在公子,還有什麼不會的嗎?”
李斯緩緩搖頭。
“你是不是覺得公子現在還不會當一個太子,或者說將來的公子應該如何當一個皇帝?其實這些你都可以教公子。”
馮去疾的這種勸慰聽多了,李斯就覺得有些煩。
尤其是這種勸人的話,聽多了不僅不會覺得寬心,反而覺得更難受了。
“我只是睡不著,沒這麼多的心事。”
言語中,李斯多少有一些不快的意思。
馮去疾的識趣的離開了。
留下李斯一人獨坐河邊,當第二天的清晨,天剛亮的時候,馮去疾早早就來面見皇帝了。
今天要進行農禮的祭祀,馮去疾來告知皇帝要做哪些準備。
每年的農禮都是一樣的,可還是要按照規矩說一遍。
走入大殿內,馮去疾見到了已換好衣裳的皇帝。
因早晨天剛亮,大殿內的燭臺還亮著,昨晚這些燭臺就亮了一夜。
嬴政道:“朕聽聞李斯一夜未眠。”
馮去疾道:“如今丞相兩鬢斑白,已是年邁了。”
“他年邁了?”
“丞相自覺他已年邁。”馮去疾退後一步行禮又補充了一句話。
嬴政再道:“有時朕也覺得自己老了。”
現在的皇帝也不過四十二歲,正是一個男子的壯年,眼下看來還不顯老。
就算是放在鄉野中,男子到了六十歲,還是家裡十分重要勞動力,還能在田地裡勞作養活一家子的。
“隴西的形勢如何?”
馮去疾正是要向陛下稟報隴西的情況,他遞上一卷書道:“這是都水長送來的奏報。”
都水長祿當初就是馮去疾舉薦,之後此人就去了南方開鑿了靈渠。
如今他人在隴西,馮去疾依舊是都水長的上官,因此奏報都是遞交到馮去疾的手中的。
丞相李斯在秦廷較爲高調,右相馮去疾平日裡則低調許多,而他的權力不比丞相差多少。
隴西的諸多事,也都是馮去疾在盯著,公子要在隴西做什麼事,他都一清二楚。
又有內侍腳步匆匆而來。
這個內侍原本要開口講話,但見到人在這裡,又咽了回去。
嬴政沉聲道:“說。”
內侍行禮道:“公子讓王太尉將那個戎商送出咸陽了。”
嬴政知道烏氏倮這個人,早在還是秦王的時候就知道了相邦呂不韋與這個戎商的往來。
當初呂不韋數次與烏氏倮有過交易,給大秦買下了不少戰馬,還有不少金銀與絲絹交易給了這位戎商。
而這些事,都隨著呂不韋死去之後,成了咸陽的隱秘。
包括許多簡牘記錄也都被銷燬了,呂不韋死的時候,他就遠遁西域了。
嬴政不關心這個烏氏倮是不是有藏匿呂不韋的部分家產,只想知道扶蘇想對此人做什麼,其實殺了也無妨。
而現在,這個戎商又一次來到了咸陽,一直有人暗中盯著。
內侍說著這件事的前後,烏氏倮只說了西域的事,並沒有說起當年與呂不韋有關的事情。
待這個內侍稟報完,馮去疾道:“公子讓這個人去說服西戎人歸服,倒也是妙策。”
等殿外的禮官都準備好了,嬴政整理穿戴與馮去疾走到殿外,就開始今天的農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