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丞相府的禁私學令
少府令的工作是十分繁雜的,扶蘇要看的奏章不少,有些事要及時處置,及時安排。
譬如敬業渠的事,今年的大雪導致敬業渠的渠水結冰,各處豎井需要修繕,各縣需要及時徵發縣裡的民夫去修繕。
關中水系豐沛,但又不這麼均勻,當初渭南就是一個典型。
沒有敬業渠之前,渭南的旱地一眼看不到頭。
每年春種夏收,再到冬至時,各縣都會遞上各自的文書。
在秦任職官吏是十分辛苦的,既要抓大方向,也要抓小事。
先前扶蘇看著幾個縣的文書,任職少府令這兩年來,常看文書,總有那麼幾個縣的人,爲了爭搶水源大打出手。
以前的處理方式都是將鬧事的人都趕走,真要動手私鬥就拿入縣府查問關押。
問題要根治,根治的源頭就在水源,關中水系分佈不均,敬業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扶蘇想要在沛水河挖出一條渠,來解決這個問題。
關中水利工程的開發潛力還是很大的。
即便是建不成大水庫,也能夠多挖幾條河渠,做不到南水北調,至少讓現在的人們多種幾畝地。
丞相府內,在程邈的安排下,丞相府最得力的三十餘個官吏開始忙碌。
寒風吹過關中,此刻的敬業縣。
張蒼自認自己並不是全能的,他只做自己擅長的事,建設作坊羣,建設水力作坊等等這些事,他都丟給了青臂去做。
無它,只因不會。
有了清閒,叔孫通就會在雪天煮茶,張蒼就會蹭茶。
叔孫通已習慣了炒茶,這種手藝如今只有少數人知道,關中絕大多數人都不知炒茶有多奇妙,現如今會喝炒茶的只有辛勝,還有在這裡教書的伏生,以及張蒼,司馬欣,頻陽公。
頻陽公時常來問叔孫通買一些茶葉,那老人家每一次讓家僕來買茶葉出手都是十分闊綽的,幾兩茶葉就給百餘錢。
善於品嚐炒茶以及能喝這種茶的人,就只有這幾人。
聽說當年這種茶是公子身邊的田常侍炒出來的,只不過那位常侍喝過一次之後,就再也不喝了。
喝茶的此間風雅,叔孫通覺得如今少數幾個志趣相投的人知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今天,辛勝,伏生,張蒼,叔孫通,司馬欣幾人坐在一起飲茶,大家都是建設渭南的老人,都能說得上幾句話。
煮茶的是叔孫通,一壺茶水煮沸了,就分給幾人。
張蒼喜喝茶的緣由說起來也是因當初建設渭南期間,那時張蒼還在渭南苦熬。
那是一個深夜,正在深夜寫著文書的張蒼忽聞到茶香,出門就見到泡茶喝的叔孫通,張蒼要了一碗茶,從那一碗開始,他就知道茶葉這個東西了。
那時的張蒼並不覺得喝茶是必需品,直到公子的送來的那些問題。
每每夜裡,見到公子送來的諸多問題,張蒼都是苦思到深夜,忽有一天他想到了在渭南的喝過的茶,他回想起了茶水給他帶來的那種提神醒腦的感覺。
而後,公子每每有問題送來,張蒼就會想要喝茶。
不知不覺,茶就成了張蒼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樣。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茶了,張蒼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下去了。
而公子送來的那些數術問題一次比一次難,要知道數術本是張蒼的一種愛好,他雖知自己數術了得,那也看與誰比。
跟尋常人相比,他張蒼自然是數術了得。
可面對一個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得離奇的公子扶蘇,張蒼實在是心力交瘁,而且公子送來的問題,著實是費茶,太費茶了。
張蒼坐在屋內,緩緩飲下一口茶,而後長出一口氣。
司馬欣坐在牀邊,感受著外面吹來的冷風道:“聽說公子這一次又要修渠了。”
老邁伏生臥在溫暖的爐子邊,一手拿著一卷書正看著,他十分喜看公子扶蘇建設國家的高論,但他從來不會參與討論,只會安靜地看著。
叔孫通是一個很聰明的老人家,也十分善於打探消息。
章邯離開之後,叔孫通在這裡好不快活,與張蒼共事,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安排。
張蒼其人行事規矩少,而且其人能力強,又有些懶散。
光是這一點,就讓叔孫通十分舒坦,不像那章邯不善言辭,又不善交友。
章邯是郡守的時候,叔孫通往往爲各縣的事忙得團團轉,但張蒼不會,對張蒼來說這些小事,他三言兩句就將各縣的縣令擺平了,包括北邊的內史郡,也對張蒼十分服氣。
司馬欣說完一句話,叔孫通就看向了張蒼。
誰知張蒼就自顧自地喝著茶,擺出了一副,你們聊你們的,關他什麼事情的態度。
是啊,公子又要修渠了,只要公子沒說讓張蒼參與,那就與張蒼無關。
在座的,其實都是個中高人。
看遍羣書的伏生老先生,還有辛勝老將軍,唯獨司馬欣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些高人中他普通的都有些不像話了。
見許久沒有人接話,叔孫通就道:“是在沛水修渠。”
司馬欣頷首。
叔孫通與司馬欣說著一些“凡人”應該說的事。
大家都是從渭南最困難的時節,一路走來的老人,自然要團結且互相幫助,說不定將來還能一起爲臣。
叔孫通自然而然要維護這個團體的和諧的,他司馬欣雖然很一般,也沒什麼才能。
但一羣人中,總需要有個踏實辦事的。
再者說愛吃豆腐的人家,都會有一頭能拉磨的驢,不是嗎?
叔孫通笑呵呵地又給司馬欣倒上茶水。
此刻的屋外傳來了熱鬧的話語聲,辛勝終於站起身,打開門問了一句話,他對屋內安靜的衆人道:“戍邊的孩子們回來了。”
言罷,辛勝就走出了屋子,給衆人關上了門。
這是渭南郡第一批在長城戍邊兵役回來的孩子。
稂又一次見到了爹孃,他還帶來了一卷文書,文書上寫著他的軍功,斬首多少,以及幾次衝陣。
這些軍功足夠他得到幾百畝地,養活很大的一家人了,因他甚至被蒙恬提拔到了百長。
辛勝看著這個小夥子,笑呵呵道:“好呀!回來了就好,哈哈!”
稂整個人精瘦了許多,離開時還是一個半大小子,回來時鬍鬚快遮住嘴了。
隨著他一起回來的應該還有不少半大小子,今天是村子裡最熱鬧的一天。 稂回到家中,看著已是泣不成聲的母親,還有已長高了不少的弟弟,他將包袱放在案上,就去見老師叔孫通。
因村子裡的熱鬧,屋內喝茶的衆人早就都離開了,當辛勝老將軍離開之後,司馬欣也走了,在之後餘下的張蒼也走了,只有伏老先生睡在這裡。
聽到外面的屋門被敲響,叔孫通正側臥在榻上,與先前伏生老先生的姿勢一樣,看著手中的書。
敲門的響動又響了兩聲,叔孫通道:“進來。”
木門被推開一道縫,稂邁步走入,見到了正在熟睡的伏生老先生,他忙又將門關上,儘量不讓外面的風灌入。
此刻,叔孫通已在榻上坐了起來,他盤膝而坐,問道:“稂?”
“學生稂,回來了。”
叔孫通微微頷首,道:“北方邊疆如何?”
“如今蒙恬大將軍駐守賀蘭山,匈奴人不會再南下了。”
叔孫通道:“匈奴人不會再南下?”
稂知道自己的言行不對,又改口道:“只要蒙恬大將軍在北方,匈奴人就不敢南下。”
叔孫通道:“這一走就是三年,苦了你們了。”
“學生聽說,隹帶來了上百個學子入關中?”
叔孫通回道:“確實如此,如今就在關中各縣教書,等來年隹說不定能在咸陽任職。”
“任職?”
叔孫通接著道:“公子敬業縣的所有家僕都編入了戶籍,從此你們都是可以爲吏,只要你們得到重用,只要你們有才能。”
言至此處,叔孫通道:“可能是公子想要給世人一個希望,這個希望是隻要人們讀書學到才能,或者是入軍中戍守邊關,就能夠改命。”
敬業縣所有家僕的命運都改變了,他現在是有正常戶籍的人,這是一個十分讓人心動的消息。
“既然你回來了,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聞言,稂上前一步道:“老師請說。”
叔孫通下了榻,在一旁的一堆竹簡中翻找著,找了好一會兒,從中拿出一卷,道:“看看吧。”
稂接過竹簡,看到竹簡上的丞相府蓋印,將此竹簡打開,看著一列列的文字。
看罷,他低聲道:“公子要在關中大造學舍?”
叔孫通頷首道:“以後關中的孩子都能有書讀,都能識字讀文章,但這需要很多很多的夫子。”
稂道:“只是關中嗎?”
叔孫通道:“看到這上面的蓋印了?”
稂頷首。
“這是丞相府的蓋印,這件事並非只是公子一人決定的,這是丞相決定的,不過……”
話鋒一轉,叔孫通又道:“不過此事丞相肯定也參與了,以後的關中夫子要聽從丞相吩咐。”
等著稂的反應,見他遲遲沒有言語,叔孫通又無奈搖頭。
這個孩子出遊兩年,戍守邊關一年,難道還不明白這卷竹簡中,丞相李斯與公子扶蘇暗藏的真正用心嗎?
是這孩子太過善良,不明白公子扶蘇的真正目的,也不會將公子想得太壞。
叔孫通道:“這其實是丞相李斯的禁私學令。”
聞言,稂愣在原地,他差點沒有拿住這卷竹簡,他雙手捧著道:“這……這是禁私學令?”
在齊地發生的事,稂也聽說了,聽說當初泰山封禪之後,齊魯的博士們都哭紅了眼。
叔孫通看著這個善良的學生道:“怎麼?你看不出來?”
稂搖頭道:“學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對了。”叔孫通嘆息一聲道:“你覺得公子扶蘇建設渭南有多久了?”
“十年。”
稂回答道。
叔孫通緩緩道:“這就是公子扶蘇的城府,一件事公子想要將它辦成,公子可以爲此籌謀十年,這十年間從一無所有,到稍有起色,再到如今,以前誰也沒有想到我們所做的事,其實就是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的禁私學令。”
稂聽得越發惶恐,他真的從未這麼想過,他只是覺得他在教書,他所作的事是正確的,他從未想過他所作的事會與丞相李斯有關。
更沒有想過這與皇帝在齊地的行爲有關。
叔孫通笑著道:“公子扶蘇是何等人物,他深知一旦李斯用野蠻手段下禁私學令,勢必會天下人反對,原本應該是嚴酷的禁私學令換一個模樣出現,人們就會覺得這是秦廷的恩澤。”
“一道禁私學令能讓天下人都讀書,這難道不是恩澤嗎?世人會銘記這禁私學令的。”
稂低聲道:“如果人人都可以爲教書夫子,教書夫子都受秦廷調令,何人受什麼樣的老師教導,就能被秦廷錄用?”
叔孫通道:“公子與丞相要消滅的,實則是天下名仕與大賢。”
“孔……”
稂剛要說出口,便當即收住了聲。
叔孫通擺手道:“無妨,是老朽的;老師。”
稂覺得自己說錯話,低下頭。
叔孫通又道:“其實支教令也就是禁私學令,你也不用太吃驚,來年會很忙碌,你剛從北方回來就好好休養,待公子再有吩咐,咸陽會送書信來,你回去吧。”
“學生告退。”
稂又行了一禮。
當走出老師的屋子,稂站在冷風中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想到在瑯琊縣見到的公子,公子應該是一位很好的人。
至少,在稂看來,他覺得公子扶蘇就是他見過最善良的人。
而丞相李斯呢?
稂出遊兩年,去過南方楚地也去過東方的瑯琊縣,更去過北方的長城,他一想到當初與人說起大秦的丞相李斯,人們往往都會退避不言,似乎一說起李斯,就會觸犯秦律。
但不知爲何,稂還是覺得這道“禁私學令,是正確的,也是該做的。”
想到此,稂又懷著堅定的信念,繼續往家中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