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李斯的禁私學令已籌備多年,按照丞相李斯最開始的觀點要禁私學,還要廢儒服,並且制定的轉業令,或者是《尉律》教法令。
但在扶蘇看來,這些都太過複雜了,學哪家,看哪家典籍,什麼能學,什麼不能教,一定要歸類起來,很繁雜,再者說孔子,孟子,荀子的諸多觀點也都差不多,你敢說荀子的言語中沒有孔子的觀念嗎?
這其實是自相矛盾的。
難道孟子真的就反對法家嗎?
焚書確實是個很好的辦法,但在扶蘇看來,這樣做還不夠,不僅僅要禁止某些書籍傳播,還要規定哪些人能教書,哪些人不能教書。
有些事想要做好,就必須要下成本,並且還要從基層開始建設,支教的規模需要再擴大,並且需要讓教書的夫子再重塑觀念。
將敬業縣的一些書籍放出去,加以更廣泛的傳播。
高泉宮內依舊忙碌,夫人正在教著小公子說話,不過小公子總是學不好,一些發音總會有些偏,說起來十分搞笑,惹得宮裡的人總是被逗笑。
不過這孩子很靈醒的,公子衡自小就表現出了極好的天賦,總是喜歡將他喜歡的物件與玩具放在一個角落。
藏好之後,這孩子多半也是忘了。
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尋找小公子藏起來的物件,譬如說一支筆,一隻鞋履,或者是一塊布。
現在小公子正在跟著夫人念字,多數時候小公子只會咿咿呀呀,只會簡單的說幾個字。
孩子開口慢,學說話比較慢也是正常,王家婆婆十分放心,總是勸夫人應該耐心一些。
深秋時節的關中到了夜裡總是很冷,扶蘇用銅鍋煮著火鍋與妻子吃著。
王棠兒有些擔心頻陽公的身體,以前這位老人家或許是在裝老邁,而現在他老人家是真的老了。
扶蘇道:“明日,與我去見見頻陽公。”
她頷首道:“謝公子,其實父親說過他會照顧好爺爺,讓我無事就不要打擾,去了只會讓爺爺更擔憂。”
扶蘇深以爲然,頻陽公其人的確是這個秉性,不會讓人去打擾,一門父子倆人如履薄冰大半輩子,還是不要去驚擾的好。
第二天,結束了廷議之後,李斯回到了丞相府。
今天沒有見到公子來丞相府當值,只有程邈處理著少府的公事。
還未等丞相發問,注意到對方眼神的程邈先開口回道:“公子今日去敬業縣,與夫人共賞秋景。”
李斯收回目光,繼續看著眼前的文書。
護送公子扶蘇的車駕一路出了咸陽城往敬業縣而去,每每出門小公子都會非常的好動,田安抱著小公子,這一年小公子可見得長大了不少,這孩子幾乎每一天都會重一些。
車駕到了敬業縣之後,叔孫通親自來迎。
扶蘇見到他鬚髮已是花白,又道:“這兩年,你老得有些快了。”
叔孫通嘆道:“近來遇到了一些煩心事。”
“魯地的人送來書了?”
知道這事瞞不住公子,叔孫通早就準備好了書信,他雙手遞上道:“公子,這是魯地一些名士送來的書信。”
扶蘇拿過書信,繼續往前走著。
見叔孫通正要跟上,田安也跟上腳步,走在叔孫通身邊道:“是因公子近來收天下書籍,那一車車的書籍送來咸陽的事?”
叔孫通頷首。
田安又道:“這就不對了,這件事是丞相李斯支持,又是公子所爲,他們爲難你做什麼?”
這麼一說,叔孫通忽然明悟,他行禮道:“田常侍所言甚是。”
田安又道:“長得好欺負。”
叔孫通尷尬一笑,又不覺得委屈了。
扶蘇看罷這卷書,大抵上所寫的都是勸說叔孫通重新回魯地,不要再爲大秦做事。
是呀……他們會將叔孫通教書育人的事,打成一件給大秦爲虎作倀的壞事。
人心不能細看,越看越高興不起來。
從蒙恬要北伐開始,整個渭南郡都在爲戰爭付出,現在該回饋這裡的人們了。
扶蘇走了一圈沒見到張蒼,道:“張蒼人呢?”
叔孫通回道:“去潼關了,聽說是司馬欣遇到了一些難事,有三天了。”
渭南郡的郡守府依舊很小,也沒有要擴建的意思,此地位於渭南縣的最北邊,也是洛河與敬業渠的入口水道。
這裡是保護敬業渠的第一道防線。
扶蘇推開渭南郡府衙的大門,又道:“給敬業縣的所有人都編寫戶籍,從此他們都是敬業縣的縣民。”
聞言,叔孫通愣了半晌,等回神忙行禮道:“謝公子。”
扶蘇又道:“往後渭南郡的孩子來你這裡讀書都不收糧食了。”
“臣領命。”
這口子一開便收不回來了,以後想要再收糧食,恐怕沒人來讀書,因此現在一旦不收束脩,往後的數十年最好都不收。
現在開口了,就定下了以後,一旦再改口,人們可能又不會讓孩子讀書了。
扶蘇打算先從渭南開始,慢慢在關中施行,讓整個關中的孩子都可以不用束脩,進行蒙學,這就是打破私學最好的武器。
其實私學本不用禁止,要消滅他們只需要建立一個教學的體系,就足夠了。
先前扶蘇也考慮過,這樣做是不是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意思,甚至想過用別的辦法。
但見過了蒙恬的戰報,蒙恬大將軍那趕盡殺絕的戰爭作風。
還有父皇與丞相李斯的決心。
扶蘇看過了太多太多,也許在其他人看來父皇不必要南征,因南征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可對父皇來說,這件事現在不做,以後恐怕再難有人去做了。
蒙恬北伐,近乎殺光了河套全境的匈奴人,他若不這麼做,恐怕匈奴人真的就越過長城了。
因此,扶蘇覺得殺雞就要用牛刀,有些事儘管會做得不夠好,會做的有瑕疵,即便是過火了,可至少這麼做過了。
再者說,不過是教書的事,自己不過是爲教書大業做一些事。
那就做一些事,在自己擁有了一片作坊集羣,以及掌握了權力的時候。
戰爭初期,渭南的一切建設都是爲了戰爭而搭起來的底子,現在可以再進行改造,改造成一片新的作坊羣。
扶蘇來到一處作坊前,見到了一件件老舊的甲冑已被修補好。
雖說張蒼不在這裡,扶蘇還是拿出了幾張圖紙交給了叔孫通,命他等張蒼回來之後再行定奪。
關中的秋季尤其短暫,當關中再一次迎來大雪的時候,扶蘇來到了章臺宮,將一卷書放在了父皇面前。今年,父皇看起來依舊很健康,北伐大勝之後,父皇十分踏實地休息了一段時間。
對大秦來說每一件要做的事,都是十分艱難的,但每件事都咬著牙進行下去。
掌握曆法與年月的解釋權,其實好處還是很多的,當年有個叫宋徽宗的皇帝就在每年增設了四個吉日,增設四個吉日是爲了什麼呢?當然是爲了促婚嫁了。
足可見,那時候的皇帝就已在促婚了。
甚至,其手段用在了黃曆上,大抵是……覺得實在是沒辦法再給優惠的策略來促婚嫁了吧。
只不過解開一百五十一個聯立方程式,以及求最小公倍數的運算,光是繁雜的推算恐怕需要數月之久。
扶蘇想著當初讓張蒼推算這些公式,張蒼應該是受益良多的,嗯……
去敬業縣的時候,張蒼趕巧不在,扶蘇懷疑他是不是在害怕那些運算公式,躲著自己?
扶蘇認爲,張蒼的數學天賦是極其高的,但他在與不在不重要,反正事情是吩咐下去了,等待結果就好了,這就是掌權者的優勢。
都是爲了社稷,往後還要讓這位老師推算渾天儀呢。
徐福善於觀星象辨節氣,卻不善數學。
數學反倒是張蒼擅長的。
也不知,張蒼一個讀春秋的人,爲何還有如此高超的數學天賦?
此事,竟然連丞相都不知。
還是說,荀子他老人家到底是偏心的。
嬴政打開這卷竹簡,入眼的便是二十四節氣與十二個月份,問道:“秦的歷法用了幾百年,你打算改了?”
扶蘇道:“兒臣的意思並不是取代,而是兩種一起用,這算是一種小曆法。”
“小曆法?”
“以前的歷法太過籠統,兒臣將其分爲更細緻的歷法,已與老師張蒼對照了五年之久,該不會有錯的。”
“五年?”
扶蘇頷首。
嬴政擱下手中的這卷書,道:“也足見你用心了。”
扶蘇道:“曆法之重豈能輕易更改,兒臣在查看關中各縣的縣誌時,的確發現有些的天時與節氣對不上,大概是如今在用的歷法有不夠清晰之處,兒臣當初想過爲何會出現這樣的事,起初兒臣以爲是縣誌記錯了。”
嬴政點頭,對扶蘇這個解釋還算認可。
“可就在三年前,幾個縣的縣誌中又出現了一模一樣的錯誤,爲此兒臣才重新對照了十年前的縣誌,往前倒查十年,才發現原來是是每年的天數不同,而後兒臣又從朔望月查出了一些端倪,其實我們的歷法沒錯,各縣的縣吏也沒有算錯。”
嬴政瞇眼看著眼前這卷書,道:“曆法沒錯,縣吏也沒錯,那是哪裡錯了?”
扶蘇回道:“兒臣給瑯琊縣的徐福送去過書信,他對此推論出一個依據,一年並不是只有三百六十五個白晝,對此兒臣反覆對比,記錄每年的冬至日影,找到了今年的歲差。”
而後,扶蘇讓田安帶來了一卷布,這卷布很大需要前後中間三個人一起捧進來,當這張圖鋪開,這是一張巨大的星圖。
嬴政走在這張圖上,目光掃視著每個星辰的位置。
這是徐福近幾年的心血,在這張黑布上畫滿了星空,他在瑯琊縣看著星空,一年四季畫出了數張星圖。
徐福一共找到了一千兩百顆恆星,雖說還未標出地面上的黃道座標,但也就差個渾天儀了。
想要確立星象與曆法,就少不了渾天儀。
畢竟只有人們能夠實踐出來的結果纔是真理,只有人們通過渾天儀瞭解的歷法,纔是人們能接受的答案。
有時最先進的制度不一定適合一個時代,只有因地制宜,最適合這個時代的,或許纔是對的。
扶蘇覺得應該在關中造大秦的第一座渾天儀,而且這個渾天儀一定要足夠巨大,並且在瑯琊臺上也造一個。
最好是在瑯琊臺的海邊,人們從海面上看向瑯琊臺方向,就能見到了一個巨大的渾天儀。
扶蘇又道:“這是徐福獻給父皇的。”
嬴政道:“朕聽聞有些方術士也癡迷此道。”
“兒臣只用於曆法,不作它用,亦不會與外面的方術士爲伍,兒臣所設的二十四節氣也只用於敬業縣教學。”
“好,你但凡需要什麼,自行安排便是。”
身爲少府令,需要建設城池或者是修路,都是要與皇帝告知的,修渾天儀也是如此。
章臺宮外又開始飄雪了,父子兩還在章臺宮內,就有宮前侍衛腳步匆匆而來,稟報道:“烏鞘嶺急報。”
嬴政示意讓內侍將軍報送來。
田安自覺地又讓人將星圖收起來。
嬴政拿過軍報,打開看著其中內容。
不多時,得知隴西軍報送來的丞相李斯,也匆忙趕來。
扶蘇面向丞相笑容以對。
李斯也頷首,脫了鞋履走入殿內。
近來,丞相總是掛著一張比較憂心的臉,大概是丞相李斯這樣有權勢的人也會有中年危機。
扶蘇覺得自己都二十三歲了,是不是應該幫著丞相分擔一些,譬如說在擔任大秦副相。
不過,丞相正處於中年危機的年紀,現在都開始猜忌蒙恬了。
丞相肯定不會猜忌自己這個公子,但也不會給副相的。
他多半覺得,我這個公子求一個副丞相的位置不好,丞相心裡最期盼的應該就是公子扶蘇成爲大秦的太子。
這個想法,都快寫在丞相的臉上了。
只有確立了太子,丞相李斯心中的憂慮才能消弭,大抵……也就不會猜忌蒙恬了。
扶蘇低聲道:“老師,近來可好?”
窩冬休朝之後,有幾天沒有見到丞相,扶蘇順口一問。
李斯回道:“臣一切都好。”
等著父皇看完戰報,扶蘇放低聲音,又道:“南方的屠雎大將軍送來了五百車犀牛皮,在路上了,不日便到咸陽。”
公子的話語聲不大,不過章臺宮很安靜,殿內的人都聽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