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接著一隊的人離開關中,出了咸陽橋一路西去。
咸陽橋的北郊幾乎每天都有糧食往北運送。
深秋時節(jié),關中的柿子又熟了。
田安正在咸陽橋邊,挑選著柿子。
鬚髮花白的辛勝道:“這匈奴人不好對付。”
“那也要打,匈奴之患不除,關中難安。”田安提著一籃子的柿子,這些柿子紅彤彤的,光看著就讓人口齒生津。
田安遞給辛勝一個柿子,道:“今年的柿子太多了,吃都吃不完。”
辛勝頷首,關中的柿子都要氾濫了,掛滿了枝頭,撿都撿不完,光是撿柿子都能讓人累死。
田安來咸陽橋下的西渭河邊,耐心的洗著一個個柿子,低聲道:“柿子是好東西,吃不完可以存起來,好糧食都要存起來。”
辛勝吃著柿子點頭,聽田安講這些話,就覺得田安這個內(nèi)侍都快活成一個聖賢了。
不過,這天下的聖賢都快死絕了。
“公子是愛世人的,公子也愛關中這片土地,人們將糧食儲存起來,將孩子養(yǎng)大成人,這片土地多好啊,有著吃不完的糧食,就連柿子都快爛在枝頭,也沒人去摘。”
田安說著說著,語氣多了幾分憎恨,他又道:“若邊患有難,我也要去長城,戍守長城。”
辛勝跟在一旁,將柿子稍稍剝皮而後整個放入口中,熟了的柿子很好吃,不用費牙齒,只要在嘴裡含一會兒,就可以嚥下去了。
咸陽橋的前橋下石碑,還有石刻,那是二十二年,少府記錄的建設橋的記錄,其中就寫著丞義公子扶蘇。
而在渭南的敬業(yè)渠邊,還有一塊石碑,石碑上的石刻記錄著,二十一年,公子扶蘇宣造。
包括運往邊疆兵器,潼關的城池,渭南各縣的路或橋,都刻有公子扶蘇宣造,因整個渭南幾乎都是公子扶蘇重新建設出來的。
包括瑯琊的船塢與新修的瑯琊縣。
也正因如此,人們會記得公子公子扶蘇爲關中所做這些事,這既是責任,也是一種熱愛。
因此,公子愛世人。
田安不懂孔子或者孟子的那些話,公子曾說過一句話,叫微言大義。
微言大義出自公子之口,丞相李斯覺得應該寫下這句話,讓這話教給更多的人,正值丞相李斯近來在廷議上幾次提及了禁私學,廢儒服。
田安覺得這關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應該與他一樣,根本不懂孔孟的學說,不懂什麼公子所言的微言大義。
這關中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只知道耕種與打仗,這關中絕大多數(shù)女人只知道農(nóng)桑與養(yǎng)孩子。
田安道:“公子說過,關中的人很簡單,管好關中其實並不難。”
深秋的風吹過,兩位老人家並肩走過咸陽橋,一路走回咸陽城。
看著時辰近了午時,田安加快了腳步,走入了咸陽城。
辛勝找田安要了幾個柿子,再去路邊的食肆吃了一頓飯食,也去了他自己的家中。
今天與田安是在咸陽橋邊偶遇的,咸陽橋邊的集市越發(fā)熱鬧了。
一道文書從咸陽城,一路送到了華陰縣。
這是丞相府送來的文書,司馬欣任華陰縣令的同時兼任大荔與潼關兩地的縣令,丞相府給了一個官職,亦是郡丞。
一個郡有兩個郡丞很少見,章邯離開渭南,張蒼代爲主持渭南建設事宜。
但渭南六縣事務繁多,需要有人分擔,這個位置是張蒼向丞相遞交的奏疏,而且是公子扶蘇答應的。
司馬欣這些年踏踏實實經(jīng)營著華陰也算是頗有成效。
今天,張蒼帶著司馬欣來到了潼關。
以前的潼關只是一個很小的村縣,甚至一部分都是華陰縣的所管。
張蒼道:“華陰與潼關包括大荔都交給你經(jīng)營。”
司馬欣行禮。
張蒼看到司馬欣乾瘦的骨節(jié),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瘦,瘦得都讓人不忍直視了。
張蒼與他走在渭河邊。
在潼關城前有一個集市,這個集市上往來的商客與各縣之民衆(zhòng)多,這裡是除了咸陽橋外,近來最繁華的集市。
公子扶蘇的眼光是極好的,一眼就看中了此地的位置,這種位置只要稍加建設,甚至不用人去經(jīng)營,它自然而然就會繁華起來。
這座城關,是函谷關之後,關中的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走到潼關城前,張蒼道:“我回商顏山了,餘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司馬欣行禮送別。
等張蒼走遠,司馬欣獨自站在潼關城前,這座城池的城牆很高,走入城內(nèi)能夠見到寬敞的街道,如今這座城內(nèi)居住的人並不多,顯得有些空。
公子讓青臂建設了這裡,而此地現(xiàn)在是空白的,往後會怎麼樣,要如何建設,就可以大展拳腳。
司馬欣頷首,他覺得這就是公子扶蘇與張蒼給了他一個大展拳腳,展現(xiàn)能力的機會。
當天夜裡,司馬欣就將他那嚴厲的妻子與兩個懂事的孩子接到了潼關城。
潼關城的縣府很大,平日裡這位嚴厲又刻薄的妻子,也難得有了笑容。
他司馬欣靠著祖上是老秦人,並且是靠著父輩老秦人宗族的關係,得到了一個縣吏的位置,一步步至今,人到中年做到了縣令。
在咸陽的官吏看來,可能縣令一職並不高,但對司馬欣這樣的人來說。
他能成爲一地的縣令,已是宗族中的同輩人需要仰著頭看的人了。
現(xiàn)在他成了郡丞,而且是關中的郡丞,地位比之以前更高了。
曾經(jīng),司馬欣很羨慕章邯。
當年王賁讓章邯輔佐公子扶蘇,改變了章邯的命運。
而現(xiàn)在,他司馬欣靠著多年的苦守,也成爲了郡丞,因此公子扶蘇是一個看功勞來升遷人的,而不是通過喜好。
韓非曾說治強生於法,弱亂生於阿,國家能否強盛,與法制有關。
一個國家的動亂根源,往往與國君偏私有關。
司馬欣認爲,公子扶蘇曾說韓非是他的老師,的確……公子有一個很好的老師。
這一刻,司馬欣同樣無比認同韓非的理念。
正值黃河的汛期,又有一車車的書被運入了咸陽城,這些書都被送入了呂不韋的舊宅,而公主陰嫚住進了這座宅邸,並且將此地賜名書閣。
書閣是一個藏書地,有傳言說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欲收天下之書,以一統(tǒng)禮教。
丞相府內(nèi),公子高站在府門口,等著兄長的召見。
現(xiàn)在的公子高已長高了許多,這個孩子如今年有十七了。
丞相府的不少官吏忙碌往來,見到這位公子紛紛行禮。
一個時辰之後,稍有空閒的扶蘇見到了這個弟弟。扶蘇道:“想去打仗?”
公子高道:“兄長,高已有十七,該去打仗了。”
“你可以不去的。”
言罷,扶蘇又見他倔強的站在原地,道:“我與丞相,還有太尉商議過,往後傅籍的年齡延後到二十歲。”
公子高道:“父皇還未下詔命,大秦的傅籍年紀還未真正延後。”
這弟弟竟然還犟嘴,扶蘇擱下筆,注目看著他。
公子高低下頭,又改口道:“兄長,高知錯了。”
這一幕看得一旁的程邈笑了,公子一個眼神就能讓公子高老實。
扶蘇道:“你與父皇去說,父皇答應你去,我也不攔著。”
“兄長,正因高知道父皇絕不會讓我前往戰(zhàn)場,纔來向兄長請命。”
扶蘇低頭看著文書,沒有開口說話。
公子高梗著脖子,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向兄長請命。
他心中暗想:“果然先前準備的諸多言語,竟然在兄長面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什麼保衛(wèi)國家,他們這些公子也該像老秦軍那樣征戰(zhàn)沙場,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語,準備了許多,現(xiàn)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兄長的身上已有一種父皇身上纔有的氣場與威嚴,這讓高即便是站在這裡,都覺得很心虛。
扶蘇道:“大秦的軍制嚴格,不能隨意增減兵員,每個人都要在軍中登冊造案,由各縣徵發(fā)民壯,你以爲這都是兒戲嗎?說去就去?”
“高……高知錯了。”聽到兄長的話語,
言罷,公子高都不敢擡頭去看兄長的方向,快步離開了丞相府。
到了府門口,他停不下腳步,閉著眼神色痛苦,如果這個時候回去了,肯定會被老師取笑的。
正巧,程邈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門,他道:“其實公子近來忙於國事,顧不上別的事。”
“嗯……”公子高回身,行禮道:“高,見過程御史。”
程邈笑道:“軍中軍紀嚴明,自然是不能隨意增減人手,不過最近公子欲行支教之事,公子在渭南師從叔孫通,學得如何?”
公子高回道:“不敢說最好,但求無錯。”
“比之那些支教的夫子如何?”
“高……該不會比他們差。”
“那就對了。”程邈又道:“可以去西北支教,不去軍中便好。”
聞言,公子高眼神一亮,就要行禮答謝,卻見程邈離開了。
當這位公子再一次走入丞相府,過了片刻便帶著通關的文書出來,一路回了咸陽城的書閣。
程邈覺得公子的弟弟還算靈醒,比之公子扶蘇差太遠了。
公子扶蘇像是一個天生就能從政的人,而公子高則是一個比尋常孩子更出色而已。
到了夜裡還點著燈火,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匆匆離開了丞相府,去了章臺宮。
夜裡,扶蘇與丞相李斯一起來到章臺宮前。
公子扶蘇是丞相李斯最驕傲的弟子,這世上應該沒有人能夠讓丞相如此驕傲了。
得到召見之後,扶蘇與李斯走入大殿。
殿內(nèi)放著一個巨大的沙盤,沙盤上還有一個長城,這是依照長城造出來的,其中的細節(jié)都與真實的長城一致。
夜裡黑暗的大殿內(nèi),燭臺的燭火照著這個大沙盤,也照在始皇帝的側(cè)臉上。
“高要去西北?”
“他去支教。”
嬴政道:“也好,這孩子需要歷練,往後將閭他們也去西北的苦寒地守個三五年再回來,扶蘇你安排就好,不用稟報朕。”
扶蘇道:“兒臣領命,若去了西北還不成器,就不用回來了。”
嬴政沒有反對,而是點了點頭。
李斯站在邊上,原來公子的教導比皇帝更嚴厲。
李斯都覺得他教李由,太過寬鬆。
嬴政的目光看著長城道:“當初你向朕建議,在烽燧儲備糧食,如今各地的烽燧都有上萬石糧食存放著,即便是後方糧食運送不濟,烽燧的糧草都足夠?qū)⑹總兂杂靡粋€月。”
又往沙盤上走了兩步,嬴政的目光銳利,看著城牆邊建設的塹壕與城牆上的青銅弩機,並且增設烽燧,五里一燧。
“現(xiàn)在的上郡有多少兵馬?”
李斯道:“戰(zhàn)兵三萬,騎兵兩萬,弩機萬具,八萬屯民。”
青銅弩一直是大秦的利器,現(xiàn)在始皇帝將這些弩放在了長城上,用來對付匈奴人,並且挖深了塹壕,對付匈奴騎兵。
扶蘇看向長城的西側(cè),這座沙盤的西側(cè)拖延到烏鞘嶺。
始皇帝每每看向長城,眼神都是極爲堅定且有著怒意。
這與公子扶蘇的眼神一致,一旦長城一破,不出三天,匈奴騎兵就會直入關中。
李斯與公子扶蘇在章臺宮,向皇帝稟報了長城的準備事宜。
關中的秋季往往很短暫,今年又是一夜之間入冬。
北方的草原上,一隊騎兵正策馬而過,領頭的正是蒙恬大將軍。
這支隊伍從草原一路策馬回到了長城下,西北寒風呼嘯,夾雜著冰粒,冰粒落在臉上痛得如同刀割。
齊魯博士周青臣見到了回來的大將軍,他道:“大將軍,狄道口的章邯將軍讓人送來了一車兵器。”
蒙恬策馬走入城關內(nèi),翻身下馬,取下了鐵盔。
這位大將軍的神色有些疲態(tài),可雙眼明亮,走到火把下,他見到了一筐鐵器。
周青臣道:“蒙大將軍,這是槊與馬鐙。”
蒙恬提起一柄長槊,當場試了試重量,舞動了兩下,道:“好兵器!”
城關外又傳來了馬蹄聲,來人是一副匈奴人的裝扮,他自然是秦軍,是深入草原查探匈奴人的探子。
來人翻身下馬,稟報道:“大將軍,匈奴人後撤了十餘里,盤踞河套以北。”
蒙恬手裡還握長槊,神色冷峻道:“寒冬時節(jié),行軍能凍死人,匈奴人不來,全軍都在烽燧內(nèi)過冬。”
周青臣還穿著一身齊魯博士的衣裳,他恨恨地道:“對,凍死他們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