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驪邑
田安行事向來是謹慎,在內侍的領路下,他又問道:“近來丞相可有前往章臺宮。”
那內侍低聲道:“丞相這些天一直都在丞相府忙於國事,沒來過章臺宮。”
扶蘇走上臺階,快步來到章臺宮前。
此刻的,章臺宮大殿的門緊閉,以前來這裡時這座大殿門都是開著的,扶蘇才發覺,似乎很久沒好好看看章臺宮大殿的殿門。
殿門很高,看起來有十餘尺。
內侍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只是稍稍推開一個容人能夠進入的縫隙,陽光通過這個縫隙照入昏暗的大殿內,光亮像是一條線,進入殿內,也只能照亮些許空間。
扶蘇走入大殿,此刻殿內點著不少的燭火,父皇就坐在殿內,案上放著一個靈位。
相較於外面的酷暑,殿內還顯得有些陰冷,扶蘇藉著燭火的光,也看不清父皇此刻的神情。
只是上前行禮道:“父皇。”
“你一直沒給蒙恬送信?”
“沒有。”
“朕知你與蒙恬自小就是莫逆之交,以爲蒙武死了你一定會給蒙恬送信。”
“兒臣是少府令,蒙恬是上郡大將軍,各司其職,就算是交情莫逆,也要爲大局考慮。”
嬴政將一卷書交給了一旁的內侍。
而後內侍纔將這卷竹簡遞給公子扶蘇。
扶蘇接過竹簡,安靜地看著,蒙武上將軍過世之後,丞相李斯主持了喪事,之後纔給蒙恬送去噩耗。
蒙恬戍守北方長城,事關北方長城的安定,不能擅離職守。
這卷竹簡就是蒙恬的回信,蒙恬在上郡服喪,繼續駐守北境,待將來回到關中,再繼續來蒙武上將軍的靈位前盡孝。
蒙恬是一個極其忠心的將軍,就算是身在上郡,在忠孝面前,他選擇偏向忠心一邊。
再者說,蒙恬本就是這樣一個人,這纔是大秦想要的大將軍,一位能夠給大軍作出表率的人。
將來的蒙恬一定會帶著今天的遺憾,殺匈奴人來解脫他心中的痛楚。
扶蘇看罷,嘆道:“兒臣佩服蒙恬。”
隨後,扶蘇看著蒙武上將軍的靈位,從一旁內侍手中拿過酒樽,舉著酒水向靈位行禮。
嬴政的目光看著這個兒子,一雙帶著觀察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中看透這個兒子的內心,這個兒子的內心究竟在想著什麼。
只是稍稍觀察了片刻,嬴政道:“行了,國事繁忙,不可耽誤。”
扶蘇行禮道:“兒臣告退。”
當扶蘇再一次走出章臺宮,而後章臺宮的大門又關上了。
扶蘇回頭看了看再一次緊閉的大門,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扶蘇想起了曾經看韓非的書,想著法家或者是韓非對這位始皇帝的影響有多大,而後這些理念一次次在始皇帝心中得到印證,這對始皇帝又會留下什麼樣的感想。
秦廷不是沒有給過齊魯博士機會,秦廷一度要善待他們。
扶蘇想到了曾經在韓非的書中看到了一句話,韓非曾經說過,慈母會養出敗兒,而嚴厲的主人不會有強悍的家僕。
扶蘇不知道,始皇帝看到這句時,會不會懷疑韓非子所闡述的這句話的對與錯,難道說慈母就一定會養出敗兒嗎?
難道嚴厲的主人家,真的不會有強悍的家僕嗎?
當年徵齊魯博士入秦,始皇帝一度善待過他們,可結果呢?
再結合這一年東巡的見聞後,會有何感想。
泰山腳下,拆除神祠時,齊魯博士的哭喊以及他們的反抗。
還有死在彭城的韓終。
如今又一次回到關中,始皇帝已看過在一統中原之後,大半個天下的人們是什麼樣的。
“慈母會養出敗兒,而嚴厲的主人不會有強悍的家僕……換言之,其實韓非說這句話是有另外的意思,這個意思是仁政會溫養出蠹蟲,嚴厲的法律才能讓天下更安穩。”
韓非的話每每回想,就像是一個早已預見了種種人世間結局的人,他告訴了你一個很絕望的現實,可總有人不相信這個現實是絕望的。
只有你一次次的體會過,一次次的經歷過,被折磨的精疲力盡,體無完膚之後,再回頭去體會他的話,總能有各種回味。
始皇帝想過善待六國的舊貴族,善待投降的六國國君,善待齊魯的博士。
但現在,父皇該會更堅定,也不會再被迷惑。
韓非也好,商君書也好,秦律也罷。
這三樣東西會一次次的提醒始皇帝,秦律纔是將大秦旗幟立在社稷上的釘子,往後的始皇帝,恐怕再難有寬容了。
面對現實,不要抱有幻想。
扶蘇覺得,早該如此的。
又有內侍送來始皇帝的詔命,“公子,皇帝詔命,在入秋之前諸多國事交由丞相與公子處置。”
扶蘇行禮接過了詔命。
翌日,天氣依舊酷暑難耐,而丞相府依舊在“超負荷”運轉著。
扶蘇坐在丞相府內,與丞相李斯一起處理國事。
最近就連王賁都不在咸陽,王賁回到咸陽之後就去看望頻陽公了。
換作以前,即便是再忙,到了夜裡張蒼也會去找王賁廝混。
這兩人就像是莫逆之交。
現在張蒼也沒什麼精神,奔波的疲憊不說,回來之後又是連軸轉的忙碌。
一卷文書送到了扶蘇面前,送這卷文書的人是一個內侍。
扶蘇看著這卷文書,這上面記錄的是秦皇陵的建設。
身爲少府令,扶蘇是第一次注意到秦皇陵的建設事宜,按照文書中所寫,皇陵的諸多建設已到了尾聲。
內侍又道:“明日午時,皇帝命公子去一趟驪邑。”
扶蘇看了看丞相府忙碌的衆人,微微頷首,知道這件事很重要。
將來若始皇帝會離開人世,始皇帝的後事也就由將來的大秦太子,也就是第二代秦帝主持。
在丞相府一直忙到黃昏時分,扶蘇這才離開。
今天還有不少人會一直忙到夜裡。
離開丞相府之後,扶蘇又路過博士府,博士府的大門緊閉,現在這裡沒有齊魯博士走動,泰山之行之後,始皇帝下令毀齊魯神祠。
當李斯讓甲士們毀去一間間的神祠之後,齊魯博士都明白了,始皇帝與李斯對他們早已耗盡了耐心,當這些齊魯博士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秦廷會十分無情的將他們拋棄,就像當初大秦拋棄王綰。
如果如王綰那樣會審時度勢,秦廷應該可以給他們一個體面。
孔鮒是齊魯博士的主心骨嗎?他說不定也只敢躲在某個地方,連面對始皇帝的勇氣都沒有。 翌日,扶蘇離開咸陽,在一支兵馬的護送下來到了驪邑。
這是扶蘇第二次來到驪邑。
上一次來到此地是在三年前,那時敬業渠還在開挖。
此地還是一樣的蕭條,整個邑看起來沒有生機,人口蕭條,好似一座荒敗的村子,只有偶爾看到了幾縷青煙,才知這裡有人在做吃食。
扶蘇跟著內侍穿過驪邑的村子,而後來到了一處宅院。
田安站在了宅院外,而後扶蘇跟著這個內侍走入這個安靜的宅院。
宅院的正堂外擺放著不少鞋履,扶蘇擡眼看向堂內,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大爺爺嬴傒。
沒想到父皇也在這裡。
扶蘇脫了鞋履走入堂內,除了父皇與大爺爺,這裡還有不少老人家,都是生面孔。
他們正在討論著什麼,扶蘇在一側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商議的諸多事都是與皇陵有關。
扶蘇心中有了大致的答案,但還有些不確定。
當衆人的話語陸續結束,他們皆行禮離開了。
扶蘇又見到了當初第一次來驪邑時見到的那個老人家,這位老人家拄著柺杖,目光正看著自己。
扶蘇被對方看得有些不舒服。
“公子任少府令最好,皇陵之事交給王賁反倒不好。”
扶蘇目光看向對方。
這一次,對方投來了笑容。
只是這個老人家的笑容很不好看。
他一步步走來,每一次柺杖碰到地板上,都會有響聲,他道:“公子隨我來。”
父皇已離開了正堂,扶蘇問道:“父皇不一起去嗎?”
問出這話的時候,扶蘇還帶著警惕。
這位老人家笑呵呵道:“活人是不能看自己陵寢的。”
聞言,扶蘇站起身,行禮道:“還請這位長輩帶路。”
“老朽以前也是咸陽的內侍,公子喚我烏羊就好,也是此地的甸人。”
甸人是守陵人,這種身份都是世代相傳的。
也難怪,扶蘇總覺得這個地方沒什麼生氣。
秦皇陵的建設已完成了大半,父皇來此地是爲了確認,但父皇不能去看自己的陵寢,這種事就只能交給兒子去辦。
烏羊道:“若公子被封爲太子,將來公子是要送皇帝入陵的。”
扶蘇頷首。
重新穿好鞋履,扶蘇跟著這個老人家出了宅院,而後田安也跟了上來。
穿過驪邑經過一片樹林,在驪邑北方的一片山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扶蘇只覺得自己走過了好幾個山頭。
當聽到馬匹的嘶鳴聲,扶蘇望著遠處的一片的山谷,那是一片巨大的施工場地,大概有上千人在此地勞作。
烏羊一路走下山谷,一邊道:“以前在這裡勞作的人更多,只是現在少了而已。”
當真正走下山谷,扶蘇看到了一根根巨大的石柱,還有數不清的兵馬俑,以及一大塊一大塊的青玉。
扶蘇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青玉,還有一個個陶罐,甚至有一駕駕車。
穿過忙碌的工地,扶蘇注意到這裡所鑄造的器具都十分巨大,扶蘇看到了兩扇巨大的門,就放在山谷中。
這兩扇門十分巨大,好似這就是給巨人用的。
扶蘇跟著烏羊來到一處通道的入口。
烏羊道:“待公子看過這裡之後,再將此地的景色告知始皇帝。”
說著話,烏羊讓一隊年輕人帶上一袋乾糧,再背上水囊,領著路走入了這處通道中。
第一次走入通道扶蘇就能感覺到撲面而來涼意,這就是始皇帝的陵寢,但扶蘇只能在它建設完成之前來這裡看看,可能這都是唯一一次。
陵寢的用具都是放大數倍建造,還有不少器具正在運入其中,在其內部還有不少人正在勞作。
穿過一個個通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是一個兩個時辰,扶蘇終於見到了一個寬敞的空間,此地點著一盞盞油燈,地上放著各種器具。
但這裡應該只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置的也都是諸多生活用具,扶蘇甚至發現了爐子,正是田安最喜用的爐子樣式。
繼續往前走,穿過這片開闊地,扶蘇繼續往前走,期間過了一座橋。
這座橋立在兩側懸崖之上,烏羊道:“公子,小心。”
聞言,扶蘇收回了要往橋下看的目光。
烏羊從一旁的年輕人手中拿過火把,往橋下丟去,火把落下一直向下,直到火光融入黑暗中,而後過了許久,扶蘇才隱約聽到火把落在地上的響動。
扶蘇從烏羊口中聽到了銀河兩字,他所言的銀河不是天上的銀河,應該是在說水銀河,現在這裡還沒有水銀灌入,也沒有聞到什麼異味。
但在烏羊的講述中,等此地完全建設而成,當始皇帝進入陵寢,這裡河流就會流淌著水銀。
衆人走過橋,扶蘇又見到一片開闊的平地,這片空地很巨大,兵馬俑矗立其中,一眼看不到盡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隱約可見一個個身影。
它們整整齊齊列隊,壯觀得令人幾度失語。
扶蘇跟在烏羊身後,還看了看跟在身後的田安。
田安則是笑容以對,扶蘇懷疑他應該與烏羊是認識的,不然他怎會如此自覺地站在那處宅院外。
當初第一次來這裡,就是田安與烏羊講話的。
由此,扶蘇懷疑田安的高超手藝與這裡的甸人,肯定有聯繫。
又或者說,他本來就是甸人的其中一員?
扶蘇不知道田安的過去,他也從來沒有說過,總覺得這位神秘又忠心的老人家,有著十分豐富的過往。
沿途,已換了好幾個火把,扶蘇甚至走得有些累了,這座皇陵依舊沒有走到盡頭。
烏羊將餅分給衆人,一邊道:“公子先睡會兒,已是深夜了。”
來到這裡之後看不見天日,扶蘇隱約感覺過了很久,卻不知不覺已是深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