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們所說的,將鼎從泗水撈上來可以讓始皇帝有更高的民望,可以得到更多人的擁戴,就能讓人們明白始皇帝要治世的決心?
在扶蘇看來,這其實又是一種自證的陷阱,越是自我證明,人們越是不相信。
沒人想知道真相,也沒人想知道始皇帝有多麼名正言順。
他們只是想知道始皇帝能不能把鼎撈上來。
如果沒撈上來,他們或許也會唏噓離開,如果撈上來,其實也沒太大的意義,六國舊貴族的反秦之心不會因一個鼎改變的。
五百年前的諸侯王,又有多少人擁戴周天子?
當年,楚莊王都要問鼎中原了。
當年的齊桓公都要登泰山取代周天子。
說來說去,其實當週天子的權威不足以統治天下的時候,各路諸侯王是最不尊重周天子的。
那周天子的鼎還重要嗎?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貍,還在說著侍奉周天子,這是演給誰看呢。
大軍行進在馳道上,依舊是寒冬天,一路上見不到其他行人,扶蘇坐在車轅上,望著泗水的景色。
扶蘇想起了第一次見甪里先生,以及與甪里先生說過的話。
正想著,扶蘇聽到了騎兵在遠方傳話,是前方始皇帝的車駕又有了命令,這支隊伍一路就先向西南,往洞庭郡的方向而去。
接下來的路線就是經彭城,過九江,一路進入洞庭郡。
扶蘇想起了四年前,應該是南征快結束的時候,洞庭郡在南征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人口銳減,幾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如今始皇帝想要親巡洞庭郡,多半是有安撫之意。
洞庭郡距離南征的戰線最近。
扶蘇打開一卷地圖,大致明白了路線,一路南下過了九江之後進入洞庭郡,而後過湘山,再從南郡,過南陽回咸陽。
始皇帝在瑯琊臺住了三個月,這三個月齊郡的郡守爲了討好公子扶蘇,搜刮了不少書籍。
以至於現在的公子扶蘇有名聲在外,但凡有路過的郡縣,就有官吏將各地的書籍獻上。
不過,李由依舊會帶著兵馬拜訪沿途的名仕,大抵上都是以借書爲理由,將這些書都帶走。
現在,李由就坐在一駕車上,這駕車裝滿了書籍。
但公子從來不會真的看這些書,只有張蒼偶爾會來拿幾卷書。
李由懷疑張蒼把竹簡拿走之後,是不是燒火取暖了,這人拿走了書之後,就沒有還回來了。
彭城以前又是彭邑,秦一統中原實行郡縣制之後,秦給彭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作彭城縣,從此以後在之後一千多年內,彭城這個地名便一直沿用了下去了。
彭城是一片極其富饒的地界,亦是楚與秦的必爭之地。
天氣還未完全轉暖,已有不少的農戶在田地裡勞作,披著黑甲的秦軍從彭城而過,此地之民紛紛拜伏在地。
扶蘇不知項羽如今在何地,他應該在某個地方與他的叔父說著反秦的志向。
這裡是楚地,在這裡生活的人多數也是楚人,楚人與秦打了這麼多的仗,而現在這裡說不定還有不少的反秦人士藏著。
田安道:“公子,丞相勸過皇帝,此地多有反秦楚人之士,還望皇帝繞過彭城而行。”
扶蘇道:“父皇還是要從彭城過?”
田安頷首。
扶蘇看向馬車外,目光搜尋之下,看著彭城內滿滿當當的跪拜之人中,誰是項羽,誰是項梁。
直到車隊穿過彭城之後,扶蘇沒有發現窩藏在其中的項羽與項梁。
扶蘇對田安道:“讓廷尉來一趟。”
冬天時,始皇帝在瑯琊臺過冬,廷尉馮劫就在齊地主持拆神祠的事。
他是從魯縣重新跟上隊伍的。
馮劫急匆匆策馬去見了公子扶蘇。
而後他得到了公子的吩咐,急匆匆去見了丞相。
馮劫在行進的隊伍中來回奔走,最後找到了李由,他道:“李士尉,公子與丞相有命,搜捕城中的反秦項氏。”
李由得到命令,拉住戰馬的繮繩。
戰馬一聲嘶鳴,李由便帶著騎兵折返回了身後的彭城縣,二話不說就按照公子的命令去尋找反秦項氏。
而就在始皇帝的車駕中,丞相李斯此刻正坐在始皇帝的車駕內,嬴政正看著從上郡送到此地的軍報。
李斯道:“今年北方嚴寒,凍死的人與牛羊不計其數,就在上月五萬匈奴人在西北聚集。”
嬴政聽得眼神帶著些許怒意。
李斯又道:“西戎的西方各地與戈壁都已被匈奴人拿下,有三千匈奴騎兵掠過上郡與蒙恬大將軍騎兵相撞,折損了三百兵馬,斬首匈奴人兩千有餘,餘下皆北逃。”
嬴政收起軍報,神色帶著寒意。
“近年來,年年大寒,在戎境的北方,嚴寒之下人與牲口難以生存,酷寒稍有緩解,匈奴人就會藉機南下,年年如此,西戎人只剩西域南山,雪山後的西戎河谷爲生。”
“朕記得,扶蘇一直想要奪取那片河谷。”
李斯頷首。
“把這卷軍報給扶蘇。”
“臣領命。”
李斯出了車駕之後,就吩咐人將這卷書交給公子扶蘇。
騎兵帶著軍報,來到公子扶蘇的車駕旁,扶蘇本就坐在車轅上,吹著楚地的春風,看著手中的書。
“公子,丞相命末將送來上郡的軍報。”
扶蘇擱下手中的竹簡,拿過對方送來的軍報。
扶蘇在這卷軍報得到了幾個信息,這幾年的冬季反常的漫長,大批的匈奴人正在南遷,甚至想要遷居到相對溫暖的陰山,西戎人與匈奴人的戰爭有了一個結果,當初得到王賁大量犀牛皮支援的西戎人敗了。
犀牛皮製成的皮甲並沒有幫助西戎人戰勝匈奴人。
西戎人失去了大量的土地,他們只能困守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成了三萬西戎人最後的聚居地。
如今,西戎人若守在河西走廊與匈奴人拼命,如此一來他們肯定會打光所有的人口,直到西戎人滅亡。
西戎人還有一個選擇,就是投效河西走廊後方的秦人。
大秦是否要馳援西戎人,幫助西戎抵禦匈奴人,那就全看始皇帝的意思了。
這的確是一個得到河西走廊的大好機會,扶蘇寫了一道文書,讓人送去給身在隴西的都水長祿。
此刻的彭城。
韓終有意投效反秦的楚人項氏,他今天是來這裡見項梁的,他比較倒黴,本來今天是約好在此地約見項梁。
但卻正好在這裡撞見了始皇帝的大軍。
好就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始皇帝的大軍只是路過此地。韓終走在彭城縣內,他趕赴與項氏約好的地點見面。
在彭城的一處宅院中,這裡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門口有一人正四處張望,此人見到來人便上前詢問,“當面可是淳于先生引薦的韓終?”
“正是在下。”
“我是參木,先生命我在此地等候,秦軍又折返回來了,爲將者是秦丞相的兒子李由,是爲搜捕項氏而來。”
“什……什麼!”韓終神色陡然大變,他四下張望沒有發現秦軍。
參木的身形不高,但卻給人一種精明之感,此人的虎口處有老繭,眼神帶著警惕與猜疑。
韓終又見到遠處的街巷有兩個背影路過,難道那就是項梁叔侄?
見狀,韓終大喊道:“項……”
他的話還沒完全說出口,忽然感覺下腹一涼,一把刀已刺入他的腰腹。
參木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手中的匕首還未鬆開,也未拔出。
韓終低頭看著正在出血的傷口,低聲道:“我沒有報信……”
“先生知道。”
“那你……”
參木拔出了匕首,帶出了一串血花。
韓終捂著下腹,躺在了地上,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對方的話語傳入耳中。
“秦軍往返有蹊蹺,先生只是懷疑你而已,不過反秦大計不容有失,爲顧全大局不論你是不是秦軍細作,今天你都要死。”
參木提起匕首又補了一刀,又道:“項梁先生說了,你死了,也算是反秦的義士,不論是不是秦軍細作,將來項氏也會爲你祭祀。”
言罷,參木用韓終的外衣擦乾淨匕首,快步離開了這裡。
韓終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冷,捂著下腹,一次次用力的呼吸著。
往事一次次的浮現在心頭,泰山的變化讓他知道,往後始皇帝不會再任用齊魯博士,他想要投效他人再謀一份前程。
當初徐福勸過他,讓他一同去瑯琊臺。
但是他韓終拒絕了,再後來聽說在魯地的淳于越病死了,韓終越發相信他自己的決定。
現在他要見項梁,他確定他一定是看到了項梁叔侄的背影,只是一眼背影而已,他真的不是秦軍的細作,他真的沒有爲秦軍賣命,他也不知爲何秦軍會折返回來搜捕項氏。
項氏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膽敢反秦的人,這樣的人怎能結交?
最後,韓終心中只剩下懊悔,他躺在地上已失去了生息。
秦軍沒有在彭城縣搜捕到項氏,卻發現了被殺害的韓終。
彭城縣外的五里地,扶蘇聽著李由的稟報,疑惑道:“韓終被人殺害了?”
李由道:“兩刀,皆是致命的。”
扶蘇想到了徐福的書信,再一想如今韓終的結局,其實在彭城搜捕也不過是想著有棗沒棗試探一下。
因彭城此地特殊,在史書上秦亡之後,項羽在彭城建設了他的王宮,也就是西楚霸王的王宮,項羽對此地是有感情的。
“讓人查明韓終的死因。”
李由行禮道:“已告知當地縣令,不過發現韓終時人已死了許久,恐怕兇手也跑了。”
扶蘇道:“無礙,繼續查,讓各郡各縣咬死這個案子。”
始皇帝的隊伍離開彭城的一個月後,魯地已完全入春,春季的暖風吹過山林,一個人影從樹林中走出來。
這個身影走到了一座墳前,這是淳于越的墳。
“淳于先生,你我十餘年不見了,沒想到此次見面你卻成了這副模樣。”此人正是張良。
從沂水離開之後,張良一直與崔黃公隱居。
張良低聲道:“先生太過固執,始皇帝正值鼎盛,公子扶蘇善用人心,始皇帝的身邊有公子扶蘇這樣的人勸諫,你就不該進諫撈鼎之事。”
有關公子扶蘇的事,張良是從甪里先生口中聽說的。
始皇帝有如此子嗣,著實令人擔憂又警醒,這位公子年紀輕輕卻如此有手段,有遠見有野心,還有手段,更有李斯爲首的荀子門生相助。
對付這樣的人,張良自認討不到什麼便宜,不敢輕易驚動。
說著話,張良又咳了兩聲,這兩年他也體弱多病,注視的墓碑道:“如今萬萬不是反秦時機。”
言罷,張良離開了這裡,一路走著,他一路輕咳著。
有關韓終的死因,其實張良是明白的。
正因其人脾性自視甚高,看不上韓終這樣的方術士,而項梁只想聚集願意服從的人。
再因項梁其人多年躲躲藏藏,讓他變得生性多疑。
所以秦軍一來,韓終就會死。
立春時節,始皇帝的隊伍到了洞庭郡,正值農忙時節,家家戶戶都在田地裡勞作。
洞庭郡北抵夷陵,南臨蒼梧。
正是湘山景色最好的時節,此地卻尤其的荒涼。
扶蘇看著田地裡剛長出來的稻苗,沉默不言。
而當張蒼用了三天時間佈置好的前方的糧倉,正要告知公子,卻見公子與始皇帝正在祭拜南征戰死的將士。
程邈解釋道:“南征幾乎打空了洞庭郡的人口,公子勸諫皇帝,祭祀戰死的將士。”
“公子進諫的?”
“嗯。”程邈頷首道:“公子勸諫皇帝用太牢之禮祭奠此地的將士,你也去參拜吧。”
聞言,張蒼跟著隨行的將士們一起參拜。
在湘山腳下,一場太牢禮正在舉行著。
洞庭郡的人們看到皇帝正在祭拜戰死的將士們,也紛紛跪拜。
李斯望著不斷前來跪拜的人們,輕嘆道:“公子賢名會遠播楚地的。”
扶蘇擋下了一些人請始皇帝在洞庭郡遊玩的進諫,諸如造船遊湖之時,在太牢禮結束的第三天,隊伍就離開了洞庭郡。
應該是因節氣的關係,扶蘇沒有在湘山遇到史書上傳言的大風。
當始皇帝的隊伍從南郡而過,穿過南陽時,再一次看到關中的平原時,已是夏季。
在隊伍前方,這個是車騎士尉李由,他幾次深呼吸,聞到麥子熟了的香味。
王賁道:“回了咸陽,就要籌謀匈奴之患。”
李由知道上郡送來的軍報,但臉上還是藏不住回家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