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長安突然慘叫一聲,把嘉慶嚇了一跳,只見福長安淚涕橫流,匍匐在地,一邊痛哭,一邊捶地,大呼道,
“皇上,家兄……家兄……真的是……去了!”
“福大人,請節哀……”
福長安哭的悲天慟地,捶胸頓足,也不知道是幾分真,幾分假,只是看著滿臉又是鼻涕又是淚的,看得嘉慶都有些於心不忍,連忙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鄂羅李,說道,
“福愛卿快快清起!鄂羅李,快把福大人扶起來!”
嘉慶看著起身並退到一邊的福長安,然後說道,
“太上皇巡行承德,將國家政務暫由朕來處理,朕是萬萬沒有想到,上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福康安將軍不幸亡故於雲貴,這是自朕登基之後,大清國最重大的損失,今兒各位中堂也都在,一塊議一議,福康安大將軍的身後之事,該用如何禮數操辦?福大人,你是福康安大將軍的親弟弟,你先來說說。”
福長安又站了出來,低著頭,顫抖著聲音,淚眼婆娑地說道,
“回皇上的話,早在三個月之前,太上皇在禪讓大典之上,親封福康安爲固山貝子,這也是吾兄這一輩子中最受隆寵之時,此番不幸亡故,身後之事當以固山貝子的禮數來操辦!這也是昨晚奴才和其他三位中堂擬出來的結果。”
一句話,讓嘉慶的臉上露出些許尷尬,福康安是貝子,那豈不成了嘉慶的兄弟,而福長安跟福康安是親兄弟,那言外之意就是你福長安也成了嘉慶的兄弟?不過雖然嘉慶心中略有不快,但是福長安所說的話也沒問題,嘉慶即便是想辯駁也無從談起,只能稍稍一笑,快速回避這個問題以緩解尷尬,嘉慶繼續說道,
“不知道軍機處在福康安亡故之後,其繼任將軍的問題,是推舉何人出來?”
四位大臣又不說話了,各自低著頭,此事事關重大,這次,連王傑也不敢站出來,嘉慶故作地輕鬆,目光瞥向和珅,面容帶著稍稍的笑意,說道,
“此事朕覺得朕和太上皇都是一個心思,這個人選,非和琳不能任,和琳駐藏五年,剿清患匪,治理民生,使西藏一派祥和,此番又去雲貴剿苗匪,連勝連捷,甚至都斬殺了苗匪的頭目,而且和琳與福康安同在雲貴剿匪,對雲貴的風土人情也十分熟稔,朕以爲和琳當是此職的不二人選,你們也應當上奏太上皇,推薦和琳接任福康安之職!”
顯然,軍機處對於福康安繼任者這個問題,四位輔政大臣沒有商量好,也沒有票擬出人選出來,當嘉慶說出和琳這兩個字的時候,王傑是冷哼一聲,撇臉過去,顯得不屑一顧,而董誥依舊是面容不改,一臉的淡然——他一向如此,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福長安卻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著嘉慶,滿臉的不知所措,而當和珅聽到嘉慶的這句話,腦子裡猶如閃過一個晴天霹靂,直接劈暈了和珅,和珅的大腦一片空白,馬蹄袖也沒打,下意識地就跪在地上,面容扭曲,滿臉驚恐道,
“不可!皇上萬萬不可!”
嘉慶卻是一臉驚訝地表情,慌道,
“和愛卿,您這是爲何!鄂羅李,快把和愛卿扶起來!”
鄂羅李上前扶住和珅,和珅叩首,只是不起,說道,
“奴才以爲和琳萬不能擔任此職!”
嘉慶疑惑地問道,
“這是爲何?”
和珅支支吾吾,只是不說,這裡頭藏著的事兒,他也不能說,只是顫抖著身子跪趴在地上,任憑鄂羅李拉扯,只是不起,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兒跪趴著,氣氛陡然有些尷尬,董誥站了出來,拱手對嘉慶說道,
“皇上,福康安手中的這十萬大軍,乃是大清國最爲精銳的軍隊,苗患之地,也不容有失,統帥之人,必要德高望重,軍務完備纔可,臣以爲此事要從長計議,耐心斟酌,待承德的回函批下來之後,再做定奪!”
董誥這是婉言提醒嘉慶,嘉慶雖然是皇上,但還沒有實權,能夠乾綱獨斷的人,現在還在承德坐著呢,嘉慶面上再度露出一掃而過的尷尬,兩葉濃眉微微有些聚攏,徐徐縮小了眸子,說道,
“好吧,就依董中堂所言!此事事關重大,你們各自擬一份摺子,上遞到承德!和愛卿快快請起吧!”
“嗻!”
和珅這才起了身,退到了一邊,坐在旁邊的福長安心眼直,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一個要力薦和琳的嘉慶,一個力推和琳的和珅,滿臉的不可思議,其中的彎彎繞,他這副直腸子怎麼能想得明白。
嘉慶又端起了茶杯,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緩緩說道,
“好了,第一件事說完了,咱們再議議第二件事,再過一個月,就是恩科了,此次恩科,乃是朕登基之後的首次恩科,所以必須要彰顯朕的取才之心,派去江南的主考,必須是博學多才,博古通今之人,而且還要在江南士子們中資深望重!你們覺得誰最爲合適做這個主考?”
王傑首先站了出來,拱手道,
“皇上,不必再議了,此人滿大清國只有一人可擔任此職!”
嘉慶喝著茶,頭也不擡,似乎他早就知道了王傑所說的何人,嘉慶問道,
“王中堂說得可是紀昀?”
王傑點了點頭,說道,
“正是紀昀紀曉嵐,紀昀在大清國有著第一才子的稱號,在天下士子們的心裡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師和前輩,所以,臣以爲此職非紀昀莫屬!”
嘉慶卻是一臉不以爲然的表情,他放下茶杯,從上位站了起來,看著王傑,說道,
“王中堂所言甚是,但是太上皇曾經評價過紀昀,說他沽名釣譽,誇誇其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而且私德有失,朕以爲此人不在此次會試主考官的考慮範疇之內!”
王傑和董誥面面相覷,紀昀這個人,性格的確是古怪了一點,太上皇也經常訓斥於他,但是拋開其他的不講,單論才華和在士子們心中的威望而言,滿大清無人能出紀昀右者,要不然太上皇也不可能安排紀昀去修《四庫全書》,這個主考官的椅子,連紀昀都坐不了,難以想象誰還能心安理得地坐的下。
王傑,董誥都不說話了,和珅也不說話,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和珅雖然貪婪無度,但是他有“三不貪”,一是事兒辦不成不貪,二是不貪朝廷的賑災款,這第三就是不貪科舉的錢,前兩個自不必說,單論這第三不貪,其實是和珅不屑於貪,參加科舉的舉子,大多都是窮酸書生,要他們三五兩銀子就跟要他們命一樣,而且這些人以所謂的傲骨爲榮,根本就不怕把事兒鬧大,要是想從他們身上搜刮點銀子,如若不慎,沾上了就是一貼狗皮膏藥,不掉一層皮扯不下來,所以和珅歷來就不打科舉的主意。
董誥站出來,用他一貫穩健低沉的聲音,說道,
“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人選?”
嘉慶也不忌諱,直接說道,
“朕以爲,沈初爲人方正,德高望重,被太上皇委以學政多年,造化百姓,填愚一方,實爲此次主考的不二人選。”
單論沈初的學問以及在天下士子們心中的份量,他絲毫不弱於紀昀,只是多年外派,不在北京城,因而跟王傑,董誥,和珅這些京官包括嘉慶的關係都不算是熟稔,嘉慶力推沈初,人是沒選錯,但是卻犯了科舉的一個大忌,又是王傑頭一個站了出來,瞪著兩隻牛眼睛,拱手說道,
“皇上,老臣以爲不可,沈初與紀昀不同,紀昀久任京官,一心向學,鮮有外任,而沈初則是先後五次在河南,福建,順天,直隸,江西擔任學政,門下弟子無數,他們若是依仗授業恩師的威望,一股腦擁到江南參考,一則怕沈初磨不開面子,有徇私舞弊之嫌,二是衆多弟子一同參考爲官,有結黨營私之患,此爲科舉大忌,因此老臣以爲江南主考這個位置,沈初斷不可行!當由紀昀爲主考才爲妥當!”
王傑說話,從來都是直截了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旗幟鮮明,毫無迴轉的餘地,不僅是跟嘉慶這麼說,跟太上皇也是這麼說,嘉慶也不怪他,扭頭看著王傑,說道,
“王中堂,您錯怪沈初了吧,朕聞沈初官聲不斐,且爲人老成持重恪盡職守,縱然弟子來投,朕想,以沈初的風評,也斷然不會有徇私舞弊之舉,而所謂的結黨營私,是否有誇大之嫌,官都是朝廷給的,又不是沈初給的,他們感念的是朝廷的恩德,而不是沈初的私德!”
董誥也站了出來,摸著一把鬍子,緩緩說道,
“皇上,朝廷派沈初作爲江南主考,自然是光明正大的,但是如若高中者真是沈初的學生,縱然此人真的是真才實學,也不免被一同參考的考生所懷疑,《孟子》有曰,君子不立圍牆之下,此舉縱然是皇上不懷疑,臣不懷疑,天朝百官不懷疑,但是怎麼能讓天下書生不懷疑?”
嘉慶一時語塞,沒有想到,自己作爲當今大清國的皇上,連選拔個主考官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竟然也是這麼難,連遭軍機處兩名大臣的極力反對,話已至此,就連嘉慶自己也不方便再堅持了,於是嘉慶從交椅上站了起來,慢踱著步子到下堂,思考片刻,扭頭看著和珅,隨口說道,
“和愛卿,您以爲呢?”
和珅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對他而言,誰做主考都無所謂,不過場面話還是要應付的,和珅站出來,說道,
“皇上,此次恩科,乃是皇上登基之首次恩科,此次恩科的目的不僅僅是爲朝廷選材,更是要彰顯皇上的取仕之心,所謂主考者,必須是德才兼備之人所不能任,目前來看,滿大清國只有紀昀和沈初二人才可擔任,奴才以爲,紀昀爲主考,沈初爲副主考此舉甚爲妥當!”
和珅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一席話說下來,看似冠冕堂皇,有理有據,但實際上,說了跟沒說一個樣,不過這句話,也倒是給了嘉慶臺階下,再問福長安,福長安當然是以和珅的話爲首,嘉慶頗爲無奈地說道,
“既然如此,就當以和愛卿所言,暫定紀昀爲主考,沈初爲副主考!”
嘉慶折回交椅上,看著四位大臣,說道,
“好了這事兒也議完了,還有最後一件事,想跟諸臣工商議。”
和珅,福長安,王傑,董誥四人各自坐定,聽著嘉慶緩緩說道,
“自世宗憲皇帝設立軍機處,這將近一百年下來,軍機大臣的人數,多則八九人,少也有六七人,太上皇執政的這六十年,軍機大臣便一直固定在六人制,如今阿桂身染沉痾,久不能愈,慶桂又被調到了山東查看河防,軍機處目前便只剩下了四位臣工,各位中堂不分晝夜,殫精竭慮,爲國分勞,著實是辛苦,於是朕便打算著再填補一人進軍機處學習行走,也爲四位中堂大人分一分肩上的擔子,四位中堂都推舉個人上來,咱們一起議一議!”
嘉慶不冷不淡的一句話,說得軍機處的四位軍機大臣面面相覷,嘉慶從他們的面相上看,就能猜出他們心裡都在想著什麼,提拔新人入職軍機處,這事兒不經過太上皇那關,單論嘉慶自己能說的算嗎?
不過在四位中堂的心裡,還是多想了一層,滿朝文武,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朝局兇險遠不是剛剛登基不幾個月的嘉慶所能拿捏的,這些事在座的四位中堂都心知肚明,但是明面上可一句話都不能說。
王傑率先站了出來,看著嘉慶,說道,
“皇上,軍機處乃是大清國權利最爲集中的地方,能夠入職軍機處,必須是人品和官品兩把抓的人,滿朝文武那麼多人,貿然簡拔一位,恐怕大家心裡都不服氣,平地裡生出事端出來,這事兒恐怕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講明白的,還望聖上三思而行!”
和珅聽到王傑的話,鮮紅嘴脣擰到了一起,還以爲王傑是在罵自己,不過再聽王傑後面的話,和珅才釋然,這個王傑生怕嘉慶聽不懂自己話裡的意思,已經極近委婉地提示嘉慶,不想嘉慶卻好像壓根沒聽明白,看著王傑,說道,
“王中堂所言甚是,軍機處一職的確是事關重大,不可草率行事,朕意也不是現在就馬上下詔,而是在六月恩科結束,深思熟慮之後,再議軍機處人選,四位中堂也都各自回去想想,何人擔任此職最爲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