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總督府的院子裡,一名身高馬大的將軍走進了廣興的視線之內,但見這位將軍一身戎裝卻是豹頭環眼,面容猙獰,身姿挺拔似蒼松,氣勢剛健如驕陽,寬闊的臉龐如同刀鑿斧劈一般棱角分明,兩筆重眉斜插在印堂,一雙丹鳳大眼迅疾如鷹,不時滲出攝人的光芒,他就是阿桂的孫子,那彥成。
原來在廣興奉旨出京之後,一天時間就追上了那彥成,兩個人都是高幹之後,同樣是領兵的將軍,又有著同樣遠大的理想,職務,身世多有交融之處,一路上兩個人詳談甚歡,同桌而食,抵足而眠,竟生相見恨晚之意,只是廣興和那彥成身爲滿人,礙於禮法,不能歃血同盟,義結金蘭。
廣興見那彥成空降總督府,滿臉的歡喜,連袍子靴子都來不及穿,赤著腳出了房門,拉著那彥成的手,說道,
“繹堂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突然來到武昌了?”
那彥成的眼睛上下掃視著稍有狼狽之相的廣興,略帶戲謔的口味,笑道,
“恐怕我那彥成是咱們大清國第一位,得到欽差大人如此禮遇的人了!哈哈哈哈!”
廣興也兀自笑道,
“你看看我,一時著急……”
一陣寒風吹過,廣興光腳踩著青石板,不免寒冷異常,凍得腳底板直哆嗦,那彥成笑道,
“您還是趕緊回去穿上衣服鞋子,咱們中堂說話。”
廣興慌忙回了屋,胡亂套上件青醬色的寧稠袍子,外面套著玄色的狐貍毛巴圖魯小背心,趿著雙千層底的老布鞋就進了中堂,二人坐定,下人奉上茶水,廣興滿臉喜色,看著那彥成,說道,
“繹堂率部保境安民,鎮壓叛黨,金刀鐵馬,縱橫沙場,快意恩仇著實是令我廣興羨慕,我廣興也是帶兵之人,卻只能茍縮在總督府內,碌碌終日,說來實在是慚愧至極!”
不料那彥成的臉上卻並無笑意,只是嘆了口氣,端起茶杯,說道,
“什麼叛黨,他們都是我大清國的子民,只不過是被官僚士紳逼迫太甚,走投無路只得聚衆叛亂,但凡是有一口飯吃,也不至於把命別在腰上跟大清國對著幹,不過話雖如此,我那彥成皇命在身,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是舉起屠刀罷了。”
那彥成說的道理,廣興也自然是明白,不過這個話題,不便再討論了,廣興於是話鋒一轉,問道,
“繹堂不是在宜都跟隨惠齡將軍剿匪嗎,怎麼忽然來武昌了?”
那彥成往嘴裡倒了一口茶,看著廣興,笑道,
“軍糧官戰死了,部裡軍糧告急,我來請總督大人的條子,本來是不用的,但是惠齡大將軍說是於禮法不合,所以才差我來武昌了!我的隨身軍士都是粗野之人,說話聲音大了些,擾了庚虞的美夢,還請欽差大人見諒!”
廣興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繹堂你這是說的哪裡的話,今兒能見你我著實是非常高興,不過今兒你恐怕要失望而回了,因爲現在畢沅不在總督府!”
那彥成卻是一愣,海東青一般犀利的眼睛看著廣興,問道,
“畢沅不在武昌府?那他去哪了?”
“枝江。”
廣興於是把自己如何逼迫畢沅出兵一事權當笑料,細細告訴了那彥成,不過隱去了自己秘查糧餉之事,那彥成聽到事情的始末,臉上卻沒有廣興的戲謔之色,而是露出了十分憂愁的模樣,輕輕搖了搖頭,看著廣興,嘆了口氣,說道,
“庚虞啊,你這是逼著畢沅去送死啊!他一個酸腐文人,哪會打什麼仗!”
廣興卻是不解,瞪著眼睛看著那彥成,問道,
“他畢沅身爲湖廣總督,朝廷的封疆大吏,治下出了叛亂,他不去讓誰去!”
那彥成卻是一臉的苦笑,一邊搖著頭,一邊回道,
“庚虞啊,你初來湖廣,有些事兒你還不知道,在外打仗的兵士都叫畢沅爲畢不管,他雖然是湖廣總督,但是他什麼事兒都不管,自從戰事起來之後,畢沅是在總督府裡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娘們還娘們,徵兵不管,糧餉不管,剿賊也不管,給條子就批,批了就走,糧餉拿不拿得到他也不管,來了也不過是個過場,因此前番我才千里迢迢去到京師要糧餉!”
廣興大怒,拍案而起,大罵道,
“這幾天我看那畢沅就是個蠅營狗茍之人,只不過他身爲湖廣總督,不便細問,沒想到這個老東西是個如此不幹事的庸劣之徒,我必然要向皇上參他一本!”
說到這,廣興突然扭頭瞥著那彥成,臉上稍有嚴肅之相,問道,
“畢沅惡劣至此,當日在皇上的登基大典上,你直奏太上皇和皇上,爲何不直接參奏畢沅!”
那彥成卻把一臉怒色的廣興拉回到椅子上,又嘆了口氣,頗爲無奈地說道,
“你是不知道,這個畢沅乃是和珅的心腹,當年和珅過壽,畢沅爲和珅賦詩十首以助興,瑪法跟我告誡過,沒事不要輕易招惹和珅,大典那日,我是心急如焚,所以纔跟和珅起了一點衝突,事後我也被瑪法斥責了一番,其實這個畢沅,不光是我那彥成在忍著,惠齡,恆瑞,德楞泰,還有福寧以及部中諸多將士,都在忍著,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廣興聽著心裡也是一驚,倒不是因爲畢沅的庸劣,而是他沒有想到和珅的勢力竟然如此之大,他一直以爲和珅的能力僅限於朝堂之上,搬弄搬弄是非,嚼一嚼舌根,他萬萬沒有想到,諸如惠齡,恆瑞,德楞泰,福寧這樣的久經沙場的大將軍,也對和珅及其黨羽退避三舍,噤若寒蟬!廣興轉念一想,和珅的親弟弟和琳就在不遠的雲貴征討苗匪,而和琳又與正受聖寵的福康安交好,福康安在軍中可是一言九鼎,威風八面的人,萬一福康安和珅二人聯手……
廣興不敢再向下想去,只是身子陡然間開始緩緩顫慄。
那彥成突然站起身來,打斷了廣興的思緒,那彥成起身說道,
“不行,我要馬上前往枝江營救畢沅!”
在從京師來湖廣的路上,廣興和那彥成推心置腹地交談過,其實在那彥成的心裡也十分厭惡和珅,此番那彥成卻要去救和珅的黨羽,這讓廣興不解,問道,
“繹堂,既然畢沅是和珅的黨羽,又是個庸劣之徒,何不借賊兵之手除去畢沅!除掉大清國這個庸官,也剪掉和珅的一大臂膀!”
那彥成卻是去意已決,戳著馬刀,腰間別著短桿的神遂槍,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
“現在不是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的時候,畢沅身爲湖廣總督,朝廷的一方封疆大吏,如果被暴民亂黨給殺了,會給我大清勇士心裡以沉重打擊,士氣必然萎靡,不利於日後的征剿!”
廣興心中一愣,他在逼迫畢沅親赴前線之時,絲毫沒有顧忌到那彥成所言的軍隊士氣,心中隱隱感覺自己似乎是犯下了大錯,廣興又道,
“繹堂此番帶了多少兵馬?”
“五百!”
廣興從交椅上登時跳了起來,說道,
“你只有五百!你只帶了五百兵就要去救枝江?”
那彥成邊向外走,便說道,
“只有五百!”
“那你可知枝江亂賊有多少人,足有上萬人!畢沅是帶著八千猛士去的,想必不會有什麼危險,你只帶五百兵士前去,豈不是以卵擊石!”
那彥成卻不搭話,走到中堂門口,爆喝一聲,
“集合!”
門外兵士瞬間魚貫而入,一個個膀大腰圓,面相兇煞,身上的鎧甲乾淨整齊,腰間的佩刀閃爍著寒光,那彥成扭頭看著廣興,說話擲地有聲,他說道,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縱然是給畢沅十萬兵馬,畢沅也是敗,而我這五百兵士都是久經沙場,身經百戰的勇士,勇往無前,戰無不利,庚虞兄不必擔心!”
“好!”
廣興突然也來了興致,一臉誠懇地大聲說道,
“我廣興在朝中也是帶兵之人,且身受皇恩,今兒得此機遇,必然不能袖手旁觀,敬請那彥成將軍帶我廣興一同奔赴前線,戰場殺敵,以慰皇恩!”
“什麼!”
那彥成卻是大吃一驚,扭頭看著廣興,說道,
“繹堂兄……你要……你要上前線!”
“是!”
廣興的回答斬釘截鐵,不容置喙,那彥成卻是猛地搖了搖頭,說道,
“萬萬不可!你可是皇上親派的欽差大臣,我有幾個腦袋敢送你上戰場!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廣興卻突然單腿跪拜在地,對著那彥成行軍禮,那彥成大驚,雙手拉著廣興,慌張道,
“繹堂,你這是爲何!快起來!快起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千總,怎能受得了你如此大禮!快起來!”
廣興卻只是不起,大喝道,
“這是我廣興主動情願,並非是將軍脅迫,如果將來廣興得以回朝,會向皇上說明情況,如果廣興戰死沙場,堂下這五百弟兄便可爲將軍作證!”
那彥成見廣興心意已決,也只能從命,廣興從府裡要了一匹快馬,跟隨那彥成一軍一路馬不停蹄,趕赴枝江,兵臨城下,但見枝江城城破樓塌,滿眼的斷壁殘垣,那彥成,廣興並五百騎兵緩緩入城,城中自是硝煙四起,千瘡百孔,城內已無人煙,城內街道上殘留著一片片已經凝固的鮮血證明了這裡戰鬥的慘烈,放眼望出,牆角街邊仍然堆放著不少屍體及其斷臂殘肢,整個枝江城宛如人間煉獄一般,廣興久居深宮,何曾見過如此恐怖的情景,胃裡是翻江倒海,滿臉的不適,那彥成卻是習以爲常,扭頭看著身後的兵士,大喝道,
“施縉,尋個活人來問話!”
被稱作施縉的那員小將縱馬在城中奔馳,不多久,抓到一個耄耋老頭,押著跪叩在那彥成和廣興兩匹高頭大馬之下,老頭一臉驚恐,渾身顫慄不安,那彥成問道,
“你不要害怕,我們是大清國的兵,不是叛賊,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活下來的!”
老頭慌忙叩著腦袋,一臉驚恐地說道,
“回大人的話,小老兒姓杜,就是這裡的人,叛賊攻入城中大肆燒殺搶掠,小老兒因爲躲在家裡水缸裡才倖免於難……”
廣興急切地追問道,
“枝江的協臺何元卿呢!”
“城破之日,何大人……何大人……殉國了……”
廣興和那彥成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廣興跟著那彥成翻身下馬,那彥成雙手扶起杜老兒,面帶悲切地說道,
“老人家,你跟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杜老兒滿臉驚恐神色,語調顫抖著說道,
“大約在十天以前,徐天德,徐國富二賊圍困枝江,總兵袁大人出兵迎戰不想失利,協臺何大人便率領兵士和城中百姓堅守不出,並且派人殺出重圍向武昌報信,不料援兵還未來,賊兵便已經攻破城池,何大人他……他……”
顯然這位何大人死的很是悲壯,杜老兒說到此處動情不已,無力再言,只是以袖垂淚,廣興心中暗道,
“定是畢沅在府中耽擱那三天,導致枝江城孤立無援,這才被賊寇攻破……”
那彥成卻是說道,
“總督畢大人早在七八天以前就已率兵支援,怎麼你們沒有等到?”
杜老兒平復心情,說道,
“看到了,只是來晚了,畢大人來的時候,枝江已落賊手兩天了,整個枝江已經被賊兵血洗一空……”
廣興向前一步,看著杜老兒,追問道,
“那畢沅呢!畢沅哪去了!”
說到此處,杜老兒嘆了口氣,無比無奈地說道,
“畢大人來是來了,只不過卻懾於賊勢,於枝江城北二十里下寨,畏縮不前,賊兵半夜截殺畢大人大寨,畢大人大敗,率殘兵往北逃竄,賊兵也追殺畢大人而去!”
其實在廣興心中,已經預料到畢沅一定會敗,只是不曾想敗得如此窩囊,還沒拉開架勢真刀真槍地幹呢,已然被賊寇擊潰,這個畢沅還當真是不成器!廣興還未說話,只見那彥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神色陡然一變,眼睛瞪得溜圓,大叫不好,廣興不解問道,
“繹堂何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