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官員在地下交頭接耳,有的震驚,有的驚訝,有的錯愕的,當然還有類似於福長安的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主兒,嘉慶也不攔著,任命腳下羣臣嘰嘰喳喳議論紛紛也不出言阻止,只是端起茶杯,自顧自地喝茶,對所有的嘈雜之音,充耳不聞。
約莫兩三盞茶的功夫,鄂羅李在軍機處門外通報道,
“軍機大臣王傑奉旨見駕!”
嘉慶耳邊的那些嘈雜之音剎那間全都消失不見,所有人都閉緊了嘴巴,瞪著眼看著嘉慶,嘉慶心裡其實也是有一絲絲的緊張,這位王中堂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就連和珅都不敢輕易算計王傑,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嘉慶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他放下茶杯,正色道,
“宣!”
鄂羅李三聲通報過後,穿著天青色寧稠長袍的王傑邁著四方步,器宇軒昂地走了進來,乾瘦的身材確實硬挺著肚皮,氣勢堂正,硬生生的把軍機處所有羣臣的氣勢壓低了一頭!嘉慶有些心怯,但還是咬著牙,幹挺著,瞪著倆臥心眼盯著入堂的王傑。
“臣王傑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嘉慶冷談地從嘴裡吐出兩個字,
“起來!”
嘉慶冷冷的態度,很明顯被王傑感知到了,但是王傑自認爲問心無愧,嘉慶話剛說完,王傑道了句,“謝皇上”,嗖羅一身從地上爬了起來,其動作的迅捷程度,比其他任何時候都快!
王傑起身後,沒有再說話,梗著脖子,站在嘉慶左手邊,此時,誰先說話,誰的氣勢便會下去半截,嘉慶等著王傑先開口,但是王傑梗著脖子,就是不說話,軍機處裡的羣臣大眼瞪小眼,誰也都不敢說話。
福長安看到此番情景,心裡頭是樂不可支,差點就要笑出來了!心中暗道,
“剛纔還火急火燎地把王傑召進宮裡來,怎麼王傑來了,皇上反而不說話了?”
嘉慶和王傑兩個人槓了整整一盞茶的功夫,看見王傑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嘉慶無奈,只得率先發問,他厲聲說道,
“王傑,你是不是跟和珅和中堂有過節!”
王傑卻是根本不搭話頭,牛眼睛眼睛一撇,不冷不淡地說道,
“回稟皇上,當年憲皇帝設置軍機處的目的是爲了討論國家大事,不是用來說那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的!”
一句話,把嘉慶噎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想反駁卻又挑不出理,心中不禁暗道,
“這個王傑,果然是個不好惹的主!”
前兩陣嘉慶在氣勢上都輸了,嘉慶索性心思一橫,直入主題,從懷中取出一封奏摺,惡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扭頭盯著王傑,厲聲說道,
“你看看,這是不是你上的摺子!”
王傑也看得出今兒嘉慶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他跪在地上,撿起摺子,只粗粗一審,便回道,
“不錯,這是老臣上的摺子!”
這兩番對話,算是讓羣臣明白了事出究竟何因,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封讓嘉慶萬分震怒的摺子裡,都寫著什麼,福長安心裡可是跟明鏡似的,他清楚地很,這封摺子,就是王傑彈劾和珅的摺子!想到這裡,福長安的心不禁也懸了起來。
嘉慶騰得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王傑厲聲說道,
“王傑!你好大的膽子!和珅乃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棟樑之柱,你羅織罪名構陷朝廷宰輔,你有一百顆腦袋讓朕砍嗎!”
王傑跪在地上,脖子一橫,挑著兩道寬葉眉,瞪著一雙牛眼,針鋒相對道,
“老臣沒有一百顆腦袋,無須砍一百次,如果老臣所言有虛,砍一次就夠了!”
“好!好!好極了!”
嘉慶氣極反笑,嘴角陰冷,用手指著王傑,久久說不上話,他本來是想在“好極了”後面加上一句,這可是你說的,但是這句話上到嘴邊,卻被嘉慶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嘉慶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水,態度儘量平和,緩了一會,嘉慶說道,
“你在摺子上說,和珅爲了補貼國庫,竟然掏出私財一千萬兩補貼各地督撫,此事你可有證據!”
軍機處的章京們一聽到一千萬兩這個數字,一個個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又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福長安卻是不動,懸著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緊張的看著局勢的發展,王傑不甘示弱,說道,
“老臣這裡有已經收了銀子的督撫上回到朝廷的回執,單單不少,他們都說銀子全部都收到了,緊接著,老臣又去戶部查看國庫,國庫的銀子一兩不少,這些摺子都是和珅代太上皇給批的,出的銀子也不是國庫的,試問這銀子若不是和珅以私財掏的,又是從哪裡出的?”
福長安聽到王傑的話,心裡都要罵娘了,恨不得上去一腳踢死這個該死的老東西,而嘉慶被王傑說的一愣一愣的,他沒有想到王傑竟然調查的這麼仔細,樁樁件件,有理有據,反倒是自己有些下不來臺了,嘉慶沉著臉,說道,
“胡說八道,和珅一年的俸祿纔多少銀子,他家底就這麼殷實,隨隨便便就能掏出來一千萬兩銀子?”
王傑梗著脖子,看著嘉慶,說道,
“和珅身兼多職,一年的俸祿不超過一千兩銀子,加上各地的炭敬,節敬一年也沒有一萬兩,要說他怎麼來的這麼多銀子,皇上,您應該去問和珅,而不是來問老臣!”
“啪!”
嘉慶怒極,拍案而起,雙眼緊緊盯著王傑,說道,
“你這是對朕的態度!”
嘉慶龍顏大怒,軍機處所有大小官吏,奴僕下人全都跪了下來,嘉慶想駁斥王傑,但是又找不出什麼理由出來,嘉慶在上位揹著手,來回得踱著步子,只略一沉思,便想到一處,於是,一邊在上位來回踱步,一邊用手指著王傑,罵道,
“王傑,你這心裡還有倫理綱常,君臣之禮嗎!虧你還讀了那麼多書!你忘了,朕記得!朕來告訴你!《孟子》有曰,君臣之道,恩義爲報,你就是這麼報答朕的嗎!《論語》有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學》有曰,爲人君,止於仁,爲人臣,止於敬,你就是這麼敬你的君父嗎……”
地上的臣子全都蒙了,嘉慶的性子一向溫和,這麼多年,他們從未見過嘉慶皇帝發這麼大的火,而跪在地上的福長安心裡則是想著,
“嘉慶這都說著些什麼啊!風牛馬不相及的事兒,嘉慶這是氣糊塗了?今兒明明是衝著王傑彈劾和珅的摺子來的,怎麼這會又在扯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嘉慶自顧自的說著,堂下的大臣也沒有一個敢插嘴打斷嘉慶的,嘉慶說了半晌,似乎是有些累了,坐回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衆人見嘉慶不說了,方敢擡頭看著嘉慶,只見嘉慶一臉怒氣,看著王傑,說道,
“最後朕再送你一句,《國語》有言,君憂臣勞,君辱臣死!你好生記得這句話,今兒你的頂撞之罪,朕念你年老糊塗,不予追究,你自己好自爲之吧!”
王傑聽到這句話,似乎忽然之間,像是明白了什麼,原本垂著的腦袋瞬間擡了起來,一擡頭就看見嘉慶那雙清亮的眸子裡,閃爍著一些捉摸不定的東西。
嘉慶沒有再說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到軍機處的門口,立了身子,然後回視衆人,特別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傑蒼老幹瘦的身子,心中嘆道,
“但願王中堂能夠聽明白朕的話!”
嘉慶一扭頭,往毓慶宮走去,不料祿喜卻是呼呼地跑了過來,只見祿喜氣喘吁吁,面紅耳赤,胸口一起一伏,額頭上的大汗撲朔撲朔往下掉,祿喜跑到嘉慶面前雙膝一跪,叩首道,
“奴才給主子請安!”
嘉慶虛擡了手,說道,
“起來吧,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祿喜起身,卻是湊到嘉慶的身邊,左右環視,嘉慶心領神會,對著身後的鄂羅李說道,
“你帶著他們先下去吧,朕去御花園散散心!”
“嗻!”
鄂羅李應了一聲,帶著四五個丫鬟僕人徐徐退下,嘉慶扭頭看著祿喜,說道,
“是不是查到什麼了!走,去御花園,邊走邊說!”
嘉慶緩緩邁開步子,只聽祿喜在其身後輕聲說道,
“回主子,玉德遇襲一事,奴才已經查到些眉目了!”
“哦?”
聽到祿喜的話,嘉慶絲毫沒有驚訝之色,連頭也沒回,徑直向前走著,在嘉慶看來,世間所有的事情,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既然做了,必定會留下痕跡,而且他幾乎已經認定,這件事就是和珅所爲,除了他,沒有別人!
嘉慶邊慢走,便問道,
“誰幹的?”
祿喜挺著白淨的臉,在嘉慶左後,輕聲說道,
“這下藥的跟放火的恐怕不是一個人,奴才目前查到了下藥的了!”
嘉慶繼續問道,
“是誰?”
不料祿喜卻是支支吾吾,再不肯言語,嘉慶扭頭看了一眼祿喜,道,
“是不是跟和珅有關聯!”
祿喜低著頭,似乎一臉難以啓齒的表情,走了三四步,才說道,
“下藥的不是和珅的手下,但是跟和珅有沒有關聯,奴才暫時還沒查到!”
嘉慶和祿喜主僕二人已經走到景仁宮了,過了景仁宮便入了坤寧宮,再北跨過坤寧門,便是御花園,嘉慶也並不是突然之間,心血來潮纔想起來去御花園,而是最近的事兒太多,太雜,嘉慶心裡煩悶,想去御花園看看景,舒緩一下心情,嘉慶看祿喜始終不肯直言這藥翻玉德的兇手,嘉慶稍有不滿,扭頭又是瞥看了祿喜一眼,說道,
“下藥的究竟是誰!別吞吞吐吐的,朕今兒心情不好!”
“回主子!”
祿喜突然大叫一聲,疾步走到嘉慶的面前,不由分說,直接跪了下來,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把額頭都磕出了一道淡淡的紅印,只見祿喜似有滿臉的委屈,略帶著哭腔,說道,
“奴才該死,奴才想了一路,卻也不知道如何跟主子說……”
嘉慶濃眉一皺,見祿喜驚慌如此,心中暗道此人必定是非常之人,嘉慶也沒有讓祿喜起身,而是板著臉,略帶著威嚴的目光看著祿喜,問道,
“究竟是誰!照直了說!”
“是……是……是……國舅爺!”
嘉慶心中大驚不已,滿臉錯愕的表情盯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祿喜,口中失言,道,
“盛住!”
祿喜頭貼著嘉慶腳下的青石板,不敢擡頭,嘉慶只能看見祿喜腦後頸那條粗青的大辮子,嘉慶倒吸一口涼氣,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左右晃了晃,然後弓著腰,看著祿喜的腦後頸,問道,
“你查清楚了嗎!真的是盛住!”
在嘉慶眼裡,盛住雖然頑劣,但還不至於幹出殺人越貨的事兒出來,更別提他殺得人還是大清國的封疆大吏!
祿喜頭也不敢擡,用顫顫巍巍的語調,說道,
“玉德的驛館周圍只有一個叫一品堂的樓子,奴才想著,若是下藥,要麼就是下菜裡,要麼就是下酒裡,於是奴才找來一個同鄉向一品堂的廚子打聽了,在玉德大人遇襲的前三個時辰,一個姓王的屠戶自在一品堂定了七八個小菜,讓小二送到了驛館!但是令奴才疑惑的是,這個王屠只要了菜沒要酒……”
嘉慶板著臉,胸口一起一伏,心裡緩緩升起一團烈火,他盯看著祿喜,說道,
“你繼續說!”
“奴才又找了六個在肅清門和安貞門當差的兄弟,拿了傢伙把王屠嚇唬了一番,王屠都招了,說這酒就是國舅爺給他的,請王屠以及在驛站裡當差的兄弟們喝,並且國舅爺還給了王屠二十兩銀子,讓他在一品堂定了一桌席面送過去,王屠應下了,便端著酒去了驛站,幾個人喝完了之後,王屠便回家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晌午,醒來才得知驛站失火了,把他的幾位兄弟都燒死在裡面,王屠自覺這酒有些不對頭,但是又不敢說出來,打算收拾東西回山西老家,過了幾天發現沒人管這個事,他才安定下來……”
嘉慶冷著臉,問道,
“你可問國舅爺怎麼會跟這個王屠認識?他又怎麼會知道這個王屠跟驛館裡的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