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狂雨急。
季離還是站在了白起的身邊。
數百名持械大漢的對面。
他認識白起。
大乾殺神。
上次徐親王世子李建成頭一回帶他去府上蹴鞠,路上特意到了南城將軍府,喊過了白靈兒。
白起剛好在府門口。
季離當日還向他見過禮,客套了三兩句。
“白將軍,何至於如此……狼狽?”
白起自嘲道:“今日,陛下封我當王爺。”
季離不免驚詫。
“那還真是恭喜。”
這小子。
都這會兒了,喜從何來?
白起壓著怒意,試探問起:“你能不能……”
季離堅決搖頭:“不能。”
白起一怔。
“我還沒說何事,你急著回絕作甚?”
“抱歉,您說。”
“你能不能,送我進宮?”
季離聞言,往上拽了拽面上黑巾,偏頭看他。
如今形勢很明朗。
對面的那些英雄好漢,擺明了要砍死他。
“將軍,都察院的侍御史何在?羽林軍又何在?”
季離十分疑惑。
有這個能力清淨了南城幾條街的人,還能叫這皇權直轄的兩大權柄機關不聞不問。
整個天都,除了神皇陛下,還會有誰?
白起一眼就看穿了季離心中所想。
“你放心,只要我能進宮聽封,再沒人敢動我一下。”
此時,對面打頭的幾個漢子,許是禁不住一世榮華的誘惑,擡腿往前邁步。
誰知。
唰一聲。
一道劍芒斬在他們腳下。
又快,又準。
地上劍痕,與站在最前方那漢子的腳尖,距離只有半寸。
“你們別動。”
季離說完,收劍歸鞘。
修行者!
怎又跑出來個修者!
那些漢子俱是心驚膽寒,多虧沒頭腦一熱,衝殺上去。
不然別說黃金了,人家擡手一劍,啥都沒了!
後方撐傘的青蛇郎君三人,卻是不急不躁。
遠處樓臺之上,有人看戲。
有人看戲,就代表戲還沒唱完。
人家自有後手,他們又不必上前拼命,自然犯不著操心。
季離看了看在他一劍之下,慌亂後退的那些威武大漢。
“將軍,就這些人?”
若是隻有他們,送白起進宮,還真不難。
“應該……就這些人。”
白起說了瞎話。
他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說瞎話。
可這會兒,當著少年的面兒,他卻有些羞愧。
只因他覺著,季離的眼神實在是明亮。
像二十年前的張西西。
季離點頭。
噌一聲,拔劍出鞘。
左手持傘,右手執劍。
“白將軍,跟我走吧。”
季離迎著那數百個,瞧著已是沒甚膽氣的普通人。
頂風冒雨,直朝前走。
白起揹著張西西跟在後頭,不遠不近。
太遠,他怕對面若是抽冷子飛過來一斧頭,他躲不開。
太近,又怕礙著季離的事。
後方傘下。
青蛇郎君這會兒,卻扯起嗓子喊過一句。
聲如破鑼。
“跑啥!他就一人一劍!能殺得了幾人?這會兒不拼命,一輩子該著你們吃苦受窮!”
吃苦受窮。
這話聽來太溫柔。
街上這幾百人,都是見過血的漢子。
他們怕的是吃苦?是受窮?
不是!
他們怕的是家裡老爹老孃的忍氣吞聲,是婆娘無休止的謾罵。
是家裡的小娃娃,往後沒準兒得跟他們一樣。
賣命討生活。
於是,打頭的漢子站住了,吐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沒再往後退。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他們眼神變得更堅毅。
腳步,也邁出的更果斷。
他們,一齊直奔著季離跑來,像是爲了活的更好,也像是不要了命。
季離緊皺著眉。
站住腳步,劍氣激盪,揮劍一斬,再次斬在漢子們的身前。
卻已經絲毫不能阻擋他們的腳步。
而他們也摸清了對面少年的想法。
少年,不敢殺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被殺。
絕無二話!
於是他們衝的更快,更猛。
眼看,季離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白起急了,揹著張西西開始往後退。
“他們是嚇唬不住的!得殺人!得見血!”
不用他說,季離也清楚。
可他是真下不去手。
這些大漢,都是普通人。
他這十幾日間化身青仙,殺了八個修者。
爲的就是這些人。
爲了他們能安穩,平寧的生活。
如今,卻又要擡劍殺了他們?
那自己與那些冷漠無情的修行者。
還有何不同?
白起倒是還不知青仙之事,可他懂得季離的想法。
少年難免優柔寡斷,殺心不決。
“你不殺他們,他們就得殺你!還得搭上一個我!”
“南邊兒戰事將起!我要是死了,你知道大乾要枉死多少人?幾萬?幾十萬?”
“你他孃的好好想想!”
白起喊的是大義凜然。
後退的也是義無反顧。
世上的事兒啊。
真諷刺。
殺人,是爲了救人。
救人,是爲了讓他去殺許多人。
再救上更多的人。
季離緊攥著劍柄,眼神暗淡下來。
再也不復之前的清亮。
他後退一步,避過了一把長刀。
揮劍一擋,磕飛一把斧頭。
隨後,咬著牙。
揮出一道劍氣來。
哧一聲。
一個握著短棍的胳膊飛起,鮮豔的血,噴濺了周圍人滿身。
可見了血,漢子們卻紅了眼。
季離只能揮劍再斬。
一隻只胳膊,一條條大腿。
伴著劍氣騰空而起。
鮮紅的血,混雜著雨水,浸紅了地上青磚。
白起在後頭,眼看著季離一劍一個。
有時候一劍兩三個。
卻都沒取性命。
此時此刻,還他孃的心慈手軟?
婦人之仁!
季離終於往前進。
白起也跟著走。
不一會兒。
哀嚎遍地。
前面仍站著的,僅剩打傘的三人。
不過,他們早就讓開了道路。
青蛇老郎君低著頭瞧著鞋面。
王老二伸出小拇指仔細的挖著鼻子。
張老爺眼睛像是進了沙,死命的揉著。
經過他們身邊時,白起低聲說了一句。
“我說過,我不該這麼死。”
三人沒吭氣,怕季離回頭給他們來上一劍。
只是撐傘頂雨。
心裡卻想著。
別管怎麼死,反正今兒個你得死。
前頭,皇宮圍牆,已是不遠。
那道深紅色的高牆,遠遠地像是隔開了兩個世界的絕壁。
一面是疾風驟雨,血流遍地。
一面是滿園芬芳,太平康寧。
往前,長街空淨雨紛紛。
季離的心情卻很糟。
他的傘壞了,便只能丟了。
“白將軍,今日之事,神皇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白起忍不住輕哼一聲。
“他是要看我自己走過去。”
白起沒用敬稱。
這是大不敬,夠殺頭的。
可如今,他也不怕誰聽見。
神皇陛下自然什麼都知道。
但白起清楚,陛下喜歡看,愛看。
看他們垂死掙扎著,跪地喘息著。
哀嚎著,絕望著。
神皇對他們。
大概是深入骨髓的歧視。
是超越了平凡人與修者之間階級仇恨的,最直接的蔑視。
甭管他當面與你有多親近。
談笑起來,有多歡愉。
眼神卻做不得假。
白起知道,神皇需要他證明。
證明他與那些只會狂吠的狗不同。
僅此而已。
不然,無論是鎮南將軍,還是南平的王。
大把人搶著當。
前方,終是來了最後一人。
遠處樓臺上,看戲的人走了。
這人登臺,戲自然就得散場,結局已定,再看下去也沒甚意思,還有許多事兒得安排下去,耽擱不得。
季離不認識這個人。
眼前之人,一身黃僧袍,瞧著是不惑年紀。
卻不是光頭和尚。
他頭頂上新生了許多鋒利的青黑髮茬,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劍一般,盡是鋒芒。
不知什麼修爲。
只是,他沒用修行之意隔絕大雨,渾身早淋了個透,雨水順著消瘦,但棱角分明的臉頰,汩汩流淌。
季離停住。
白起自然也停住。
順手,把張西西撂在地上,又坐下,將他摟在懷裡。
白起沒勁兒了,背不動了,只能先抱一會兒。
他實在是很累,身心俱疲。
白起沒想到,最後守在宮牆下的,會是這人。
“季離,他是佛門上一任的世間行走,被佛子逐出了門牆,已多年不知所蹤。”
季離心中一沉。
世間行走。
黃金甲曾說過,若是當年不出意外,書院的世間行走,本應該是他。
而黃金甲是聖人。
這上代的佛門行走,該有多強?
季離念及此處,低聲問道:“他……什麼修爲?”
白起咬牙切齒。
“聖人。”
果真。
也是聖人。
季離退後一步,低頭看著地上,坐在雨水裡的白起。
“將軍。”
“你說。”
“聖人啊。”
“嗯。”
“我可能攔不住。”
可能……攔不住?
白起聽著,卻是琢磨出了這句話裡,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那便是,也可能攔得住!
白起此刻。
像是大漠中,快要渴死的人。
遠遠的看到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水。
“只要你能擋下他。”
“今後,南平往南。”
“我保你橫趟!”